妘挽闭着眼畅然道,“就这一晚…我亦心满意足了!”突然妘挽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开眼道,“丹夏,其实来这儿之前…我并没有问过你的意愿,你当真愿意同我一道来赈灾吗?”过了一会儿,妘挽没有听到丹夏的回答,虽然她们背对着,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妘挽知道丹夏心底是有些不愿的,她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只道,“其实这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是一样的,他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君主,只能被迫地接受征服和驱使,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脚下的土地,唯一的愿望也只是衣食温饱,他们亦是战乱的受害者,他们是无辜的…”妘挽不指望三言两语能化解丹夏心中积压的仇恨,但希望她能在仇恨之外看到更多生存的意义,不要走向歧途。
次日寅时刚过,“咣、咣、咣”的铜锣声便响了起来,原来河道提前一天疏通,怀化县和洪江县受灾的大概五百户人家正在朝这里而来。等众人穿戴整齐跑到院门口时,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数不清的灾民从四面八方而来,救命声、哭喊声响彻大地,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医师们,祈求得到医治。面对如此慌乱的场面,医官也是六神无主,妘挽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丹夏说,“去把咱们行囊中那些彩色布条取来。”丹夏二话不说就向住所跑去。
等拿到布条,妘挽便奔向医官,拱手道,“大人,可以先对灾民进行分类,给病情严重的灾民系上红布,先行医治;病症较重的系上蓝布,暂且等候,其余病症轻、受惊吓饥饿的集中到一旁,安抚为先,不知大人意下如何?”医官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想了片刻道,“好,可行,可行啊。”
于是乎医师们便手拿布条,在灾民们间穿梭,很快便有一批系着红布的灾民抬了进去。虽然妘挽不懂医术,但她亦有自己的判断标准:气息微弱,行动迟缓,但无外伤,可能是饥饿所致;叫喊声音大,身上无明显外伤的,多半是受了惊吓;若有外伤,定会先行包扎,若再无渗血,说明伤口不大,可后续医治。从受灾处来到此地,就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时间紧迫,若再找不出急需救治的病人,那可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突然一个身影撞入妘挽的眼中,一位腿部受伤的妇人,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拉着挎在身上的草绳,步履蹒跚地艰难前行,她身后破烂的草席上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孩童儿,她们头部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侵染,妘挽赶忙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妇人,伸手探了孩子们的鼻息,虽然气息很弱,好在还有,“来人啊,快来人啊。”妘挽疾声呼喊道,在不远出的丹夏闻声而来,许是看到了希望,妇人灰色的眼神中有了些许光芒,对背起孩子的妘挽和丹夏喊道,“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啊,救救他们…”“阿嫂,您暂且等候,等过会儿我们就来接您。”妘挽道,妇人并没有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妘挽她们离去的方向不停喊着,“救救他们,救救我的孩子们…”
好在救治及时,等医师施针、上药、包扎、喂药后,两个孩子气息总算有了起色。安置好孩子们后,妘挽和丹夏便马不停蹄地向妇人那边赶去,可等赶到之时,却发现妇人已经躺在地上没了气息,原来她当时不仅是腿受了伤,她的五脏六腑也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她之所以还能坚持下去就是因为她的孩子们,哪怕自己不能活下去,她也要给孩子们生的希望,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可身旁喧沸不止的人群,又告诉她们,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妘挽拍了拍丹夏的肩膀道,“我们把她抬走吧,她不能一个人待在这儿。”
妘挽和丹夏用妇人带来的草席,将其带到了别院后的一处空地,那里本来堆着几处空空的木架,而现在有的上面已经摆放了四五具尸体,而有的已经燃起了汹汹大火,为了防止大灾之后出现疫病,尸体均要火烧化灰入土,等妇人的尸体被抬上木架,这个木架亦燃起了烈火,火焰吞噬了这些人今生所有的一切,他们还来不及留下自己的姓名,来不及见亲人最后一面,便与这个世间告别了。
丹夏转身离开,妘挽并没有阻拦,每个人心底都有沉重的伤痛,只不过无法轻易被触碰罢了。妘挽摸了一把泪,继续在灾民中寻觅,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能做得还有很多。人群中,妘挽瞥见了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妇人不哭不喊,表情平静,孩子双目紧闭,很是安详,可就在他们与妘挽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孩子的一只手臂不知怎么耷拉了下来,随着妇人的走动,那条手臂在空中肆意地摆动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妘挽折返回去,当她的手指碰上孩子手臂的一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侵满全身,细看下竟有几只硕大的蚂蚁从孩童的鼻下钻出,妘挽强忍泪水道,“阿嫂,阿嫂,你的孩子…他病了,把他交给我好吗?”妇人并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连看也不看妘挽一眼,只是自顾自地盲目低向前走着,看来妇人是受不了丧子之痛,有些魔怔了。
见状如此,妘挽一把从妇人怀里抱走了孩子,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妇人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抱,突然发疯似的喊道,“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没有死,他不过是睡着了罢了,把他还给我…”眼看妇人神志不清,妘挽也未多做纠缠,抱着孩子转身向别院后面跑去,而妇人也大叫着,紧跟在妘挽身后。到达木架旁,妘挽把孩子交给了一旁的侍从,然后紧紧地抱住想要冲过去的妇人,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放上木架,妇人发狂般地撕扯着妘挽,妘挽的手背泛起了条条抓痕。但随着木架上火焰的燃起,妇人终于停止了挣扎,跪在地上看着木架失声痛哭,也许是她终于接受孩子已然离世的事实,也许是那些浓浓的黑烟告诉她失去至亲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来不及收拾破碎的心静,当听到同伴的呼唤时,妘挽二话不说朝声音方向赶去,人群中,一位医师正在大声疾呼,他在救治一个腿部受伤的青年,一根尖锐的木条将青年的腿部刺穿,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忍直视,当医师看到妘挽后道,“他的腿耽误不得了,再不救就要废了,我要把木条拔出来,等我拔出的一瞬间,你要用手死死地按住伤口,半点也慢不得,听明白了吗?”
妘挽犹豫了片刻,然后重重地点头道,“明白了。”妘挽跪在地上,眼睛紧盯着那根木条,医师示意了一下,然后“唰”一下拔出了木条,木条离体,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顾不得躲避,妘挽急忙按住伤口,血肉的触感让妘挽全身战栗了起来,好在医师眼疾手快,将伤口快速的包扎起来,放松下来的妘挽这才意识到遍及脸庞和衣衫的血污。不经意间,妘挽竟有些恍惚,眼前的景物也翻天覆地起来,她仿佛看见了紫宸殿外四散而逃的人群和被一剑射穿脑袋的小菊,“十四弟,十四弟…你没事吧?十四弟?”一声声呼喊拉回了妘挽飘忽的神志,妘挽定了定心神,看向一旁灰头土脸的耿原道,“耿大哥,我…没事。”听到妘挽回了话,耿原这才放下心来道,“快去井边洗洗吧。”打了一盆水,妘挽蹲在地上,清洗着脸上和身上快要干涸的血污,四下无人之时,一股无力的悲伤感涌上心头,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如断线的珠子般滑落下来。
别院后面黑色的浓烟不停地冒着,生命太过脆弱,经不起天灾人祸,人力也太过渺小,救不了每个垂死的生命,但大家仍然拼尽全力的努力活着。无意间,妘挽发现幺弟竟也默默地站在火堆旁,身形不似往日那般挺拔,肩膀也在剧烈地抖动,也许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死……这场大灾只是每个人经历中的一个缩影,这世上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每时每刻都上演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过完酉时,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略略吃过些东西后,妘挽终于在偏远的一角发现了丹夏孤独的身影,每个人面对悲伤的方式不同,有人需要的是发泄,有人需要的是暗自疗伤。妘挽走上前,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递过去一个面饼道,“还没吃东西吧,这是特意给你留的。”丹夏接过饼,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句不言,妘挽也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有时守候比话语更有力量。
过了良久,丹夏发出沙哑的声音道,“那年敌军来袭,我军不敌,阿爹身为主帅,殉身报国,阿母为保我突围,以一人之力血战百人,力竭而亡,那年我才五岁,我永远也忘不了,漫天漆黑的沙漠中回荡着母亲阵阵的呐喊声,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们都是在以命换命……”
坚强如丹夏,也终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妘挽轻拍着她的肩膀,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道,“你相信吗?也许那些逝去的亲人…一直就在我们的身旁,从未曾离去,也许化作了一阵清风、一抹幽香,也许是漫天的星斗,也许是飘荡的云从,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我们,守护着我们,保佑着我们。所以无论何时都不要失去希望,记着她们的嘱托,要好好地活着…”丹夏闻声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星空,恰巧此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郡丞府内,戌时已过,太子的房中依然烛火通明,终于忙完了要紧的事务,凤凛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喝了口热茶,好似想到了什么道,“溆浦那边从昨日起已经开始医治病患了,进展如何?”一旁的王召,赶紧从袖中拿出奏报道,“至今日未时,到达溆浦的灾民已有一千五百余人,重伤者四百余人,身亡者一百八十余人。”
凤凛起身,抬头看着皎洁的月光,若有所思,王召和桀相视一眼,都不敢妄言,“泸溪郡这边雨势渐歇,只要河道一通,问题不大,可黔阳郡如今还是连日大雨,离往年雨季结束还要月余,尹郡丞那儿怕是要撑不住了吧。”桀道,“殿下,黔阳郡雨势不减,今日筑好的堤坝,明日便又被冲开了口,洪水不退,救援确实很难进行。”凤凛又是一阵沉默,“既然堵不住,那便只能通,明日巳时召河工令、泸溪郡、黔阳郡、锦屏郡郡丞前来议事。”“遵命,奴才这就去办。”说完王召便退出屋去。
看着欲言又止的桀,凤凛道,“有话直说。”桀道,“请殿下赎罪,溆浦那边任务繁重,臣下怕……太子妃受不了,请殿下下令,臣定将太子妃安全带回东宫。”凤凛拍了拍桀的肩膀,笑道,“记住本宫的话,永远不要奢望你想保护的人不受一丝伤害,保护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学会成长,等她变得强大了,自然就不会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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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欢喜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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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河工令、三郡郡丞早早便候在门外等待太子召见,四位大人一进门刚坐定,太子便直奔主题道,“河工令,你上次关于疏通河道的提议,本宫觉得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今日当着几位郡丞的面,你说予他们听吧。”
河工令起身道,“是,下臣遵命,”然后向三位郡丞行了礼道,“目前黔阳郡水患单靠筑堤去堵,耗时费力且收效甚微,所以下臣建议,从黔阳郡的靖州向西挖一条河道,将沅江的水引一部分至锦屏郡的栎平以南,下臣已派人探查过,栎平以南是荒芜之地,无农户耕田。此举若成,则湘南三郡二十年之内不会再有大的水患。”
凤凛道,“三位大人意下如何啊?”黔阳郡郡丞起身道,“启禀殿下,河工令此策虽好,但臣有两个问题,其一,如今黔阳郡多是南边城郭受灾,若引水向西,必然会对西面城郭的农户农田造成损害,这迁居安民的钱…从何处出?黔阳郡现在……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银钱了。其二,从黔阳郡向西到锦屏郡的河道至少要二百里,何时可以完工,若是再有月余,怕是被困的灾民要撑不住了。”
凤凛看了看黔阳郡郡丞,点头道,“尹郡丞说到了重点,本宫这次叫几位来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闫郡丞,本宫记得你们泸溪郡首季的税赋还未上缴吧?”被点到的闫郡丞赶忙起身道,“启…禀殿下,是还未…上缴,这不是因为水患吗…所以…”“是多少银钱来着?”凤凛问道,“大概…也许…二十万贯…”闫郡丞支支吾吾没说出个准数。
一旁的尹郡丞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直道,“启禀殿下,泸溪郡一季的税赋不会低于三十万贯,殿下可以查阅呈报的税册,一看便知。”
凤凛笑了笑,看着闫郡丞道,“隔壁邻居都比你这个当家的了解收成啊!”“是三十万贯,三十万贯,臣…臣刚才一时紧张,记不清了,还请殿下赎罪。”闫郡丞赶忙接话道。
凤凛并没有搭理他,而是转向尹郡丞道,“本宫记得尹郡丞…也曾当过泸溪郡的郡丞吧。”“启禀殿下,闫郡丞之前,时任三年。”尹郡丞道。
凤凛道,“尹郡丞不在位多年,竟还记得清,想必一定对泸溪郡的营生活计很了解吧。”尹郡丞一听,心里有些打鼓,但依旧照实禀告,“启禀殿下,泸溪郡盛产珠宝玉器,这个就占了赋税的大头,车马行走,货船河运,四季不绝,若是遇见好时候,怕是一季三十万还是少的。”
一旁的闫郡丞刚想反驳,却被凤凛打断,生生地憋了回去,“尹郡丞果然是国之栋梁啊,既如此,本宫便做主将那三十万贯暂交由黔阳郡做安抚迁移农户之用,内史那边本宫会去知会,闫郡丞…应该没问题吧?”凤凛道,闫郡丞急忙应道,“没问题,没问题,臣马上清点,三日内必将三十万贯交到尹郡丞手上。”
凤凛道,“好,这第一个问题解决了,那咱们就说说这第二个。河工令,你估算河道工期要多少时日?”河工令沉默了片刻道,“启禀殿下,下臣…需要至少四十日。”
凤凛道,“四十日?,这不是本宫想要的答案。”河工令立马跪下道,“启禀殿下,且不说眼下大雨连连,影响工期,这要修建的河道至少二百里,下臣手中可用的河工大约五百人,这五百人需要吃饭睡觉,四十日完工已经是极限了。”
凤凛看着跪在地上愁眉不展的河工令道,“那若两边同时开工…又当如何?”“同时开工?”众人异口同声道。
“不错,”凤凛继续道,“提前规划河道,黔阳郡、锦屏郡从两头同时开工,这样耗费的时日是否可以减半?”河工令思索了片刻道,“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也未必不可行,只要事先规划得当,说不定…说不定真的能事半功倍。”看着越说越兴奋的河工令,凤凛道,“这是你的事情,本宫相信你的能力,允你行先斩后奏之权,出了事有本宫担着,你只管放手干就是了。”“下臣…下臣多谢殿下,多谢殿下,下臣定不负殿下重托。”河工令不由地感慨道。
凤凛那边暗潮汹涌,妘挽这边也是日渐艰难,灾民每日都在增多,可依旧是原来的人手在苦苦支撑,如此下去迟早撑不住,果然,首先出问题的便是药材和布帛的短缺,明明调物令几日前便发了出去,可货物却迟迟未来,急得医官的头发花又白了不少。再来出现问题的便是医师本身的健康,最先撑不住便是那些较为年长的医师。一日,一位正在诊治病患的医师突然晕了过去,妘挽锵锵扶住倒地的医师,却因为不懂之术,除了求救呼喊,亦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一位翩翩少年出现在妘挽身边,只见他熟练地给医师把脉、施针,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一瓶药放在医师的鼻下一嗅,不多时医师便恢复了神志,少年道,“此乃劳累所致,休息一下便无大碍。”少年道,“在下田冬,这位是我的师兄无崖子,我们来自药王谷,接到王庭的推善令,特来湘南三郡相助。”
药王谷,妘挽曾听函公说过,那可是江湖中神秘的存在,听闻药王谷的人不仅医术登峰造极,还通晓各种奇门秘术,可却轻易不出山门,没想到竟能在湘南见到。妘挽看了看师兄无崖子,只见他身材挺拔,样貌不俗,看不出年龄几何,却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他向大家拱手道,“其实我们早就到了,但是来此地的道路塌了,等路修好,又耽搁了不少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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