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贴着地,别扭的姿势压得我很难受,吴漫意一把抓着我的头发,连着头皮提起我的头。
她说她跟我住了两年,朝夕相处。她了解我的所有喜好,知道我的性格,也从我和父亲平时的视频联络里知晓我的家庭关系。
平日里她看着弱不禁风,博人同情,我没想到,她下手竟这般狠毒。
她将我关在最暗的房间里,折磨我到我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用刀划花我的脖子,但下手不算重;划花我白皙的腿;剪断我的头发,将我丢在空房间里奄奄一息。
像只待宰的猪一般,被关在猪笼里动弹不得。
我挣扎过,但粗糙的麻绳勒的我手臂没有其它任何感觉,只剩手腕和胳膊处撕裂般的痛。
我看不见,但全身冰凉。我猜,我大概浑身是血。
我不明白,既然这般,为什么不一次性断了我。
后来无意中,听见隔墙的电话声,嘟嘟囔囔。也多亏了这些年对她那方言的累计,我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想趁着拿到赎金,然后把我转卖进深山,就凭我的脸,卖五千块钱不是问题。我是个穷人家的疯丫头,他们是从我父母手上花五千买来的,给她们开便宜价,五千五。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当时的害怕,我只知道,我好像如坠冰窟,在望不到头的黑暗里走了很多很多天,事实上我根本一动不动。
我每日缩在地上,我知道我在等,只是不知道是在等待渺茫的救援,还是在等待漫长的死亡。
我多日不见水,嘴唇干的发裂,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发炎流脓水导致的发烧让我浑身脱力,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让我一度觉得我已经死去。我在清醒和迷糊之中反复沉沦,如同上岸许久的鱼,偶尔还能挣扎半分,但终归动弹不得,无人诉说,仿佛在孤独的等待静静的死去。
第几日了?我记不清。
在我意识混沌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妈妈。
我分明从没见过她,可她的影子堪堪往我面前一站,我就知道,是妈妈来了。
那股巨大的牵扯感和安全感包裹着我,我从没那么温暖过。我面带微笑,我知道,是妈妈从天堂来接我了。我终于,走到尽头了吗?
妈妈好温柔,好漂亮,之前闻叔总说我跟妈妈越长越像,有八分相似。但幻觉中相见,我惊觉,我分明只占了她三五分。是我混沌了,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我分不清,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还是这是我幻想出来的妈妈。
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的距离,带着温和的笑意,静静的看着我,半晌,张开双臂。我曾无数次梦见的画面,张开双臂朝向我的陌生无脸女人,在这一刻和妈妈的面容重合。
周身遍布云雾,黑暗中我却仿佛充满力量。我想向她冲过去,却发现怎么也挪不动身。
可她就那样站着,不开口,就那样站着,无论我怎么挣扎,只是静静的,带着爱意的看着。那视线滚烫,仿佛穿越身体,穿越灵魂,穿越时空,直击我的五脏六腑。
朦朦中,远处传来枪响,我猛然如同梦醒般睁开眼,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妈妈的影子。
空气中传来第二声枪响,我凝神,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往有光亮的地方挪了挪。
但我失败了,我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我浑身缠满了纱布,大动弹不得,独独留着张脸露在外头,绷带下星星点点的血红和浑身的疼痛让我知道,那不是一场梦。
我缓缓转头,疼痛迫使我动一下停一下,我用了很久,才彻底看清四周。
我仔细的嗅嗅,空气中弥漫着很浓的消毒水味,我的父亲手撑着,面带疲倦的趴在我的旁边。
他是那么在意细节在意外表的人啊!
现在居然胡子拉碴的趴在我的旁边,几日不见,两鬓竟都斑白了许多,脸上还有眼泪流下干涸的痕迹。我想说话,但是我用力张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护士来查岗,看见我醒了,连忙按下呼叫铃,吵醒了父亲。父亲抬头,第一件事就是看我。他竟在几秒内眼含泪水,双手轻抚上我的脸庞,很轻,很轻,好像我碰一下就会碎了似的。
父亲凝视了我好久,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许久,他红着眼眶静静对我说:
“小卿,我梦见之虹了。”
“你妈妈她怪我。”
“她在怪我。”
我被震惊到了。且先不论妈妈也曾出现过于我的险境,单论“之虹”二字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对我来说冲击力就足够大。自我有记忆以来,父亲从未对我多透露母亲一个字。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这般。
后来那几天我倒是过了几天安逸的日子。或许那并不安逸,天天吃不完的药和输不完的液。但我觉得和那段黑暗的日子比起来,这就是最安逸的日子,是死里逃生后的幸福。
吴漫意划伤了我的脖子,幸好没有划很深划到动脉,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在ICU里躺了两天才脱离危险。
我在接受心理治疗疏导时曾询问过父亲细节。可他面色凝重不肯与我诉说其中细节。他不允许别人来探望我,听到是我的同学后更是直接一口回绝。我说他绝情,父亲不说话,也不反驳,只是带着怒意的看着那些我病房前来来往往想要探望的人。
后来,我还是从电视里才知晓这场绑架案的前因后果。
吴漫意贪欲熏心,撺掇同乡几个不学无术的中年混混,合伙绑架我。而后伪装成被一起绑架走的吴漫意说出事先预备好的台词,达到一个扰乱人心并且排除嫌疑的作用,向我的父亲,禾拥先生,索取天价赎金。他们商量拿到后分赃,最后在拿到赎金的情况下,吴漫意被拘捕时招供说,将我包装成年轻漂亮的疯子,卖到深山老林,然后拿着钱销声匿迹。
他们只想要钱,根本不在乎那是条人命。
经过好几天的排查才找到他们的贼窝,可他们却天真的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想护住自己的摇钱树,也就是我,于是拿着利刃袭击了警察。可他们终究还是没上过学的混混,不知道袭警在严重的情况下是可以击毙的。于是警察当场击毙一人,抓捕四人,包括藏在里屋柜子里的吴漫意。可尽管防护做的再安全,还是有一位警察身受重伤,抓捕行动中作为主力军被犯人陈某捅到大腿大动脉,动脉断裂,送医途中大出血,最终没能挽回生命。
不过五千米的距离,他在上手术台的前一分钟咽了气。
那是一个年仅25岁的警察,意气风发。
而他已经订婚,家中有位相爱了七年的未婚妻,本欲下月八号举行婚礼,他们相遇的日子。
吴漫意被捕时还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与从犯狗咬狗,最后被暴露。
甚至通过他们,警察掌握了一系列贩卖人口证据,进入深山孙家寨中营救出三名被拐卖的妇女,被折腾的几乎没了人样。而其中最年轻的甚至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被救时肚子里怀了有五个月的双胞胎。那婆家死命不放人,警察应该是下了一番狠功夫。
而吴漫意,我不知道是该耻笑她天真还是怨恨她绝情。
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她垂垂老矣的父母亲,还在读小学的幼弟。
他们怎么办呢?
也不知道这些,足不足够她醒悟。
我垂下眼睛,放空自己。原则上,吴漫意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人,我开始任何蓄意接触我的人,她让我对人际交往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她虽可恶至极,但她父母幼弟无罪。
我还记得两位老人的那些纯净的善意。
我总不能,因为她,恨上她那善良又可怜的家人吧?
我无法原谅吴漫意的一切,但真假善恶,我自有我的分辨。
从吴漫意无所谓的一句:
"那两个老不死的,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看看?搞笑,干完这一票,老娘就周游世界去了,还管他们?"
我冷静的想了想,犯了这等事,即使不用父亲出手,吴漫意绝对后半生也难逃牢狱之灾。
我向银行打了一通电话,向她那可怜的父母亲,拨了这些年我曾交给吴漫意,嘱咐她带回去交给两位老人的数目相同的金额。
算我仁至义尽了吧。我用这最后一笔钱,一笔勾销了这两位老人予我的恩。
便用金钱,抵了蜜饯。
我知道,不用我开口,我父亲,秋蓉姨都绝不会让吴漫意好过。落在我身上的疼痛,父亲肯定会让她在狱中十倍百倍的换着法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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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卿忆录·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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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拨款电话打出去,大概是第二天的晚上,两个老人骑着破烂的三轮车,跨越百里,来到了我所在城市的这家医院。
父亲以为是来替吴漫意求情的,便向保镖打了招呼,两位老人被拦在了外面。他们不吵也不闹,就静静的跪在我的病房外面,似是在赎罪。
大约是三小时过后,我于心不忍,趁父亲短暂离开,命令保镖开门放两位老人进来。
吴阿姨和吴叔叔两个人都很明显的局促不安。我静静的看着他们,几月不曾在视频电话里见过,鬓角的白色愈发明显,苍老了好多。明明年龄应该同我父亲差不多,却浑然老成了我爷爷奶奶那辈的模样。
只见他们低着头攥着手走到我面前,眼看着保镖就要进来赶走他们,我向保镖使了个眼色,保镖便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两位老人终于抬眼。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清楚他们二人的脸。
他们是那么的沧桑,沧桑之余带着点痛苦。
吴阿姨伸手想握住我的手,一顿,又收了回去,使劲揪着衣角猛地擦,许是嫌自己手上有泥巴,不干净,而我正在恢复期,怕耽误了我的疗程。后面的吴叔叔一瘸一拐的慢慢走上前,面相很和善。吴叔叔从自己那破烂的,薄薄的披肩内兜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纸信封,轻轻放在了我脚旁的被子上,两口子甚至不好意思坐下,只局促又带着歉意愧疚的难过的看着我。看到这般,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能被感化些许。我想着,吴漫意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纸信封的那个厚度,从小摸钱长大的我只浅浅看一眼便明了。
是我拜托银行拨给他们过日子的那笔钱。
我刚想说什么,吴阿姨就先我说出了话。
“丫头,俺知道俺们意丫头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俺们老两口儿,替她向你道个歉。”
我忽然沉默了。原来真如父亲所说,是来替她求情的吗?我的心一阵寒凉,余光无意中瞟到门外,忽然看到了一个我最熟悉的身影。
是闻枫。
他就静静站在门外,也不进来,也不动。
耳畔吴阿姨还在说话。
“丫头,你这钱太多了,俺跟她爸不能收。俺们开着车给你送过来了,俺们老两口就一台手机,不会用城里的支付,也不知道怎么汇款,所以只能拿信封给丫头你装起来。谢谢你啊丫头,意丫头犯了错你还能这样对俺们,俺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叔叔阿姨对不住你……"
吴阿姨说,吴叔叔就在旁边一直点头,时而愤恨,时而惆怅。
我淡淡道:”吴阿姨,这钱,您就收下吧,也不多,能改善改善您和吴叔叔的生活就最好不过了。“
”不不不。丫头,这还给你。这钱,俺们收不得。俺和她爸才是应该出钱的那个,俺特意去问了村长,他说是要赔偿的,所以俺把俺俩的积蓄,全都带过来了!如果丫头你觉得不够,俺让泉娃辍学去打工,也要还上!丫头你也是可怜,被害成了这个样子,学不能上学,玩也不能玩的,看着这一圈一圈包的,晚上睡觉很痛吧?是俺和她爸对不起你,晚上愧疚的睡不着觉,泉娃也是,这钱俺们收不得,俺和她爸只希望,丫头你能平安就好……"
我不禁怅然。吴漫意那样扭曲可恨的人,其父母却是如此老实的可怜人。
我看着吴阿姨那浑浊的眼睛,沉默的半晌说不出来话。
只见吴阿姨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随身的包里掏了掏,拿出来好大一袋东西。
虽说是随身的包,但其实是一个蛇皮袋缝制的,安上了两条肩背带,从远处看像背起了一座山峰。
里面有她自己晒的,出产率不高的蜜饯果干,也有吴叔叔自己做的麦芽糖,从播种小麦开始,到熬糖。麦芽糖色泽金黄金黄,一看就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货。
我忽然想到,曾经吴漫意阳奉阴违,没有将钱带给他们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即使过的苦难,在我们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也心心念念着要将晒好的果干蜜饯托人带给我。
初衷居然只是想要吴漫意的人际关系好些,我能多关照她些。
我知道,如果我今天收了这笔钱,吴阿姨和吴叔叔以后本就难过的日子将过的越发寸步难行。
但我不收,二老将带着遗憾返回故乡,背着一生的罪孽直至死亡。
关键时候,闻枫敲了敲门。我仿佛看到救星般望向门口。只见高挑的少年走到椅子旁坐下,银色半框眼镜下的那双眼睛注视着我,不说话,父亲和护士紧随其后走到我旁边。
一时间,VIP病房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
父亲散发的气压甚至令我都打了个寒颤。秋蓉姨站在父亲身边,也严肃着的冷眼看向他们。
吴家二老退到一旁,看着我被护士扶着躺下,揭开脖子上的纱布露出吓人的疤。上药间隙,我瞥眼看到他们的眼睛含了泪水,几番欲言又止。
直到最后我父亲赶人,他们才说出最后寥寥几句话。
“丫头,是俺们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父亲最后看着放在我脚旁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叹了口气,遵从我的意愿,让人原封不动的将信封送去给了那两位背负着女儿沉重罪孽的老人。
我上药中途,闻枫出去了半会。直至上完药后他才重返病房。我和他许久不见面,病房里面有些许的尴尬。
我记起前几天是他的生日,我只好从中干巴的找话题。
”那个…前几天你过生日对吧…“
"嗯。“
"啊哈哈…好…“
"嗯。”
"那有没有…就是收到什么特殊的礼物?”我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
他不作声,正常,他本身就不爱讲话。
也有可能只是不爱跟我讲话。
我望向窗外,窗外飞过一群说不上名字的鸟类,湛蓝天空,身边的人,都让我暂时的忘却了身上的疼痛。
在那时,父亲去处理牺牲警察的抚恤工作,法院审判也传来了吴漫意的处置消息。
主犯陈某晨,张某,多年来盘据一方恶势力,故意伤害罪及其它数罪并罚,当即判处死刑。主犯吴某意,李某卫在此次绑架案中起重要刑事犯罪作用,判处无期徒刑。从犯吴某涉嫌山区妇女儿童拐卖交易,被判处七年四个月有期徒刑,并没收全部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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