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丽走到门口时,听到若容千月道:“琉璃斩可断世间一切兵刃……”
刚刚大殿之上,千月城主对阿古丽一行人客气备至,须戎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出门,就让随行出来的豹头门卫把林雪塞给他们的银钱交出来,客客气气又还给他,自己也拿出两瓶酒,一并交还。
林雪却坚决不收,须戎面露难色,说那就暂时替他保管,他随时可以索要回去,把两袋钱和两瓶酒塞进自己胸前口袋。两名豹头门卫眼睁睁见到手的银钱转眼进了地精口袋,只得吹胡子干瞪眼。
地精带着一行人来到千月楼下,到几条热闹的街巷转了一圈。阿古丽这才留意到,每家每户窗前门边都种着秋荻,连成一片的荻花在和风中轻晃慢摇,就似一张飘舞的巨型绸幔。
阿古丽不禁好奇,问道:“这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须戎神秘一笑道:“这里住着的不全是人!”
蒙狯正站在须戎背后,听地精这么一说,吓了一激灵,粗生大气道:“不全是人?难道还住了鬼?你们这些矮冬瓜就爱瞎咋呼!你刚刚把那两个老实巴交门卫的钱诈到手,现在又想故技重施,诈我们家小姐,是不是?”
须戎背着手,慢慢转过身,抬头横一眼高大得离谱的蒙狯,啐一口黑痰道:“不信你自己敲开一家门,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不信邪的大块头跟地精较上劲,见身前正巧有一扇门紧闭着,走过去啪啪拍响门环,嚷道:“有人吗?”回头看着地精,挑衅地抬起两道浓眉。
须戎看一眼门,无奈地吧嗒着香肠嘴,摇头道:“这里头住的确实不是人!”
自以为见多识广的蒙狯当然不会轻易上当,见没人开门,又加大力度哐哐拍打门环,铁了心要把住户叫出来,当场揭穿地精的唬人把戏。他挺胸拔背站在门口,得意洋洋睥睨着地精。
可是前来开门的确实不是人,确切地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具没了头颅的半截身子。当蒙狯冷不丁看到门缝里探出来一段脖颈横截面,他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尽管蒙狯在战场上见过不知多少血肉模糊的尸体,但看到一具能开门、能活动的无头身子,还是平生头一遭。
那半截身子手中提剑,对着门外众人转悠半圈,立定了,手往门边墙砖一指,随即关门。阿古丽看那匹灰色四方墙砖,画着两山夹一关的简笔图案,不明所以。
须戎道:“意思就是,这屋里住着回魂关一战死亡的修士。”
阿古丽道:“死了不该入土为安吗?头都没了,怎么还住这儿?”
须戎一撇嘴,道:“这位修士死在回魂关,头被砍掉,不知所踪,他家里人得到消息,找到千月城主,想让他复活修士,可是酬劳不够,于是就只复活这半截身子。”
蒙狯深呼吸后镇定下来,道:“没有头,吃饭喝水怎么弄?”
须戎摸摸猫一样的胡须,道:“他已经不是人了!他只是一具行尸!明白?”说着往左边一指,“那边住的是两个修士的魂魄。”又指向左边更远处,“那里住的是一只五百岁的榕树精。前头还有一户人家住着三只水妖……秋荻城里的住户,有近一半都不是人。”
忽地从不远处传来滚滚雷声,阿古丽看过去,见西边那片貌似是树林的上空黑云密布,云层中不时亮起耀眼的闪电。
“那边是神木林,千月城主的杰作。”须戎不无自豪地说道,“城主在那里幻化出十九层天界,还有激烈的战斗,可以说,来秋荻城的访客,至少有一半是冲着那儿去的。”
“走!快去那边看看!”林忘尘和吴羡仙迫不及待朝着树林那边奔去,林雪在后边挥手招呼:“尘儿、仙儿,等等我!”费力地小跑起来。
看着林忘尘在巷子里健步如飞,全然没有断过腿的迹象,阿古丽百感交集,不由朝连穆羽招招手道:“随意,我们追上去!”
阿古丽迈开大步,朝前方飞奔而去,欢快洒脱得如一头林鹿。
连穆羽望着阿古丽远去的背影,也跟着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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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命运入林,万物尽毁。”
神木林入口处的黑色石牌上刻着八个红字。
两座神武者雕塑呈跪姿立于道旁,手执长剑,面目悲戚,泪泉自眼眶汩汩流下。
林忘尘和吴羡仙站在门口,等到了阿古丽和连穆羽。
四人看着那八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须戎消消停停踱步过来后,指着那块石牌,笑道:“我把你们指引到这片林子,命运即我。”他自以为说了个笑话。
可是除了蒙狯,其他人都没有笑。须戎觉得无趣,摸了摸短尾,带着众人从神武者雕塑前走过,登上青石铺就的台阶,见到两棵状似石柱的黑木,高不见顶。
众人随须戎走入黑木之间的那条漆黑甬道。
穿过一层荡漾的堇色光幕,面前陡然亮堂。阿古丽看看身下,广袤无垠的一片绿油油林带,自己像是踩在数十丈高的神木之巅,飘荡的云絮近在咫尺。
抬头上望,云朵像拾级而上的台阶,层层分明,由低至高,云层颜色也各不相同,天色也有变化。
她发现腰间佩刀已不见踪影,再看其他人,携带的兵刃也都不翼而飞。
“放心,”须戎跺了一脚身下的树叶,解释道,“刚才过那道光门,兵器自动收缴,出去时还会自动返还。还有,待会儿大家会看到天界之战,不过那都是幻化出来的假象,如果觉得过于逼真,受不了,闭上眼就万事大吉。”
地精话音刚落,上一刻还丽日光天的神木林就黯淡下来,接着便是他们从外面看到听到的电闪雷鸣。
阿古丽和连穆羽不约而同都朝下方看去。
那片树林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大陆,山川、河流、平原、湖泊、城池、屋舍、集市、居民、车马等等看得一清二楚,只要稍一凝神,就能看到一棵桃树,树枝上的花蕾,树根部忙碌的蚁群……
阿古丽发现那块大陆会随着目光移动,自己想看哪儿,那块地方就像有了感应,会乖乖自动挪移到眼底。
她想看看有没有云梦国清河涧,刚冒出这么个念头,鼻底就生出一股熟悉不过的桂花香,她心心念念的盛产桂花的家乡清河涧就出现在眼前。
她又想看看自己出生的沈家大院,一座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的庭院赫然立在身前,自己宛然置身其中。
正当阿古丽想要叫连穆羽来看她的出身地时,却发现他已不在身边,叫几声“随意!”没有人应答,只得自己在院中蹓跶起来。
她看到了熟悉的亭台楼阁,山石花鸟,还有和蔼可亲的家人,只是他们都看不见自己。阿古丽流下喜悦的泪水,她发觉多愁善感的情绪要包围自己,于是果断闭眼,从沈家宅院抽身而退。
阿古丽又回到了陆地上空,看到了连穆羽,此时的他眼中泪花闪动。阿古丽猜到了什么,立刻将心念转到瀚海国。
果然,底下翻腾着一片火海,一座座燃烧的城池,奋勇御敌的瀚海军兵,遭到屠杀的百姓和废墟上嚎哭的妇孺……
阿古丽闭上眼,不忍多看。不用说,连穆羽此刻心如刀割。自己的家国与同胞遭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任何良心未泯的人都会无法忍受。
看着悲恸的瀚海人,阿古丽感同身受,她想着该安慰他一下,可是如何安慰呢?面对丧国之痛,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都隔靴搔痒。此刻,阿古丽倒后悔进入这神木林中了。
“人在命运之林,谁都无法逃脱。”阿古丽耳边响起一个苍老之声,她举头四望,身旁除了同行者,没有别人。
“一入尘世,木已成舟。”那个声音又说道,还重重叹口气。
阿古丽半是同情半是恍惚地伸出手,先是用指尖试探性触碰连穆羽的手背,尔后勾住他一根小拇指,不知不觉轻轻握住他整只手。她确信对方能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的手抖颤个不停。
“地上悲惨如斯,还是去天上看看吧。”阿古丽在心里劝说连穆羽,念头刚起,她发觉就和连穆羽往上腾起,升至更高也更亮的空中。
四周有十多个往上飞升的人,个个衣袂飘飘,看上去像是修士。他们面带笑意,一身轻松。
阿古丽身轻如燕,低头一看,站在一朵祥云上,佩刀不知何时又回到腰间,衣饰也幻化为锦袍缎带。抬起头,连穆羽正定定看着自己,面具已不知去向。她下意识摸了摸脸,发觉面纱也已不在。
连穆羽的眼波里泛着柔光,阿古丽此时也忘却了刚才看到的人间火海,心里涌动着柔情蜜意。
绵羊毛般柔顺的云絮一团团飘过,点缀着她与他之间欲说还羞的萌动情愫。
阿古丽动情地叫了一声“随意”。紧接着响起惊天霹雳,天色陡然黯淡,白云转乌,几道身影从四面八方疾速飞来。
阿古丽还没及反应,连穆羽已掣剑在手。飞来的正是刚刚飞升上来的那些修士,一共六人,手握利剑,虎视眈眈,不由分说就挺剑向二人刺来。
阿古丽与连穆羽仓促应战,斗了十几回合,林忘尘和吴羡仙赶了过来,四人合力,实力大增,那六人全然不是对手,很快就落荒而逃。
林吴二人并不放过他们,一纵身就双双追了上去。
阿古丽与连穆羽继续往上。上方的天色更为清明,云朵也更加纯净。
然而徜徉不多时,又是故伎重演。不时有人朝他们袭来,那些袭击者不言不语,也不听他们辩解,冲过来就直取他们要害。也有不少人伺机抢夺阿古丽。
战斗伴随着电闪雷鸣。每一次兵刃相碰就是一道闪电,每有人身受重伤后惨呼就是一声雷鸣。
连穆羽起初还手下留情,不愿伤人性命,可来袭者个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拼杀起来不留半点余地,招招致他于死地,他才不得不一点点泯灭慈悲,硬起心肠,攥紧剑柄,无情起来。
他越战越勇,眼前电闪不断,耳边雷鸣不止。
直杀得血肉横飞,红雨漫天,他才停歇下来,让卷刃长剑恢复锋利,让灼热双眼感受清凉。阿古丽替他擦拭满面血迹,二人相视而笑。
越往上,身体越轻盈,虽然战斗不断,可他们心里的负担却越来越少,每每遇到强敌,林忘尘和吴羡仙都会及时赶到,他二人御敌时面色轻松,还不停调侃,就像是小孩在玩过家家游戏。
直到看到林吴二人,阿古丽才会回过神,意识到这是幻境而已,不用较真,可一旦二人离开,她又会严阵以待,咬牙切齿地一通厮杀。
再往上升,天空颜色灵动起来,也更加温馨,有了红黄暖色。
他们在中途遇见了林雪,他闭着眼,吹气似的肥硕身子轻盈地缓缓飘升,即使周围一片杀伐,也没有人去找他麻烦;瓦妮莎和哥舒与另一群人组了队,四处寻着势单力薄的猎物;拎着铁锤的蒙狯与左光一起,正与两名女修士酣斗;奇怪的是,一直没有幽冥二老的影子。
穿过一片祥和的青色云层,见到无垠的紫罗兰色天幕,极目望去,四面是辽阔的空间,布满像是涂画上去的五彩颜色,而且也看不到人影。
阿古丽牵着连穆羽悠游一番,看着绚烂迷人的色彩,闻着令人松弛的天香,身心似水晶般莹彻透亮。
她奇怪这一层怎么没了战斗,抬手一看,刀已无影无踪,连穆羽手里的剑也消失不见。
二人又向上飘去。
天空呈现出玫瑰色。一座耀着金光的神殿矗立在前,檐下金匾上写着“神武高天”四字。
二人携手飘入殿内。
大殿龙椅上斜躺着一个青丝如墨、目若朗星的少年,正举着一个白色海螺往嘴中灌入琼浆。
他身边站着两位犹如天神般姿容魁伟的神武者。跟两位神武者相比,少年就似两头大象前的一只兔子。然而他们对他毕恭毕敬。
阿古丽一眼就认出,少年手握的是白螺杯。
“千月城主!”她情不自禁朝那少年喊道。
少年睁开惺忪星眼,朝阿古丽望去。
“千月城主?”少年一脸迷惑,打了个嗝,嘴中冒出一串带着酒香的泡泡,“我若容千月乃神武高天大帝,你这女娃娃不懂事,怎么叫我城主?区区一城,如何能盛得下我无边法力?”
若容千月又举起白螺杯,往红润唇间倒入清冽酒液。
“刚刚上来两个傻小子,也没大没小叫我城主,哼!”若容千月咕哝道。
阿古丽忽地瞥见龙椅上方有刺目强光闪动,定睛一瞧,是数不清的剑光,大叫一声:“城主小心!”
若容千月继续喝酒,对阿古丽的尖叫浑不放在心上。
两名神武者舞动精钢巨钺,朝上方一挥,两把遮天大钺横扫过去,将来袭的千万道剑光斩削于无形。
“哼,蚂蚁搬山,痴心妄想!”若容千月鄙夷道,“区区万剑朝宗,就想夺我宝位,坐上神武大帝龙座,真是叫人笑掉大头!”
阿古丽一想,面前这位若容千月可能是坠入人界之前那位,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当过城主。她看一眼连穆羽,他正好奇地观察大殿各处。
四面高墙边立着一圈晶莹剔透的雕塑,像是透明云彩捏合而成,栩栩如生。
“他们是历任神武大帝,我的前任。”若容千月又打了个嗝,在龙椅上舒服地翻了个身,“能在这里立像,就是人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向雕像投去惺惺相惜的目光。
“若容千月!”一个威严有加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你哪里配得上神武高天的主宰!你该带着那张乳臭未干的脸蛋,去找个学堂,好好念念经书,再去云游四方,给世间蠢物布道洗脑,教他们如何年过千岁,还能保养得如一朵牛粪上的鲜花!”
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若容千月像是没听见这突如其来的挑衅,一伸手指,一颗紫葡萄立于指尖,他送入口中咀嚼起来,看着阿古丽和连穆羽,道:“你俩看着天造地设,真是般配。我平生最爱养眼之人,而那些面目可憎的丑人,就像癞蛤蟆一样,总是躲在阴暗潮湿角落,不敢现身,尽说怪话,因为他们自惭形秽,苟且偷安!”
刚才说话那声怒道:“若容千月!休要胡言乱语,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你假模假式跟那两个蠢物套近乎,以为就能收买人心了吗?”
若容千月打个哈欠,道:“□□□□鼓腮帮,四眼无神对成行,五浊丑人多作怪,把我神武玷污脏!”又无聊地打一个响指,“癞蛤蟆现身!”
啪啪啪一通乱响。
十多只粗皮暴眼的癞蛤蟆掉落到神殿地面,屁滚尿流连滚带爬,有的翻着肚皮,弹着短腿,狼狈不堪。
一只□□还在气鼓鼓斥骂:“若容老妖贼,你逼我们现身,我们就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若容千月噗嗤一笑:“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杂碎叫什么,才懒得动手哩。看看你们现在的德行!”说着往众□□面前一指,一面长镜立于它们面前,那群□□才看清自己尊容,情知被若容千月点化成了满身疙瘩的丑物。
为首那只□□立马变了腔调,低声下气道:“千月大帝在上!小人有眼无珠,被奸人唆使,以下犯上,实在愚不可及!请大帝恕我等无知,赐予悔过机缘,变回人身,定当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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