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很明显,就是想当众逼迫若容千月承认,自己作为超凡入圣的修行者,已然摆脱了烦恼,没有烦恼,哪里还用得着喝那令人忘忧的迷魂汤。
大殿上的客人也都认为月晦师太说的在理,他们热切看着高台,期待城主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若容千月也突然犯难:承认有烦恼,就辜负了殿内殿外那些朝圣者的期待,一旦令他们失望,日后的朝贡就势必大大缩减;但如果不承认有烦恼,林家带来的那箱令自己魂牵梦萦的酒鬼酒,就无法名正言顺地笑纳。
透过轻薄的白纱帘,他望向底下几十双炙热的眼睛,实在不忍令他们失望。
他实在不想失去酒鬼酒那到嘴的肥肉,左右为难,想着如何两全其美,忽地灵光一闪,道:“沈姑娘,林先生,我的宝贝有很多,你们要不挑一样别的?比如琉璃斩或者……”
阿古丽道:“不!我们就要白螺杯!”
若容千月“唉”地轻叹一声,垂下头,玩起手指,显得甚是无奈,发色也骤然黯淡。阿古丽看出月晦师太的话术难为住了千月城主,但想想自己这边一时也拿不出像样的宝物,也颇为着急,低下头寻思,眼光碰巧落到腰间,看到腰带上挂着的香囊,想起里头放着澜宗主送给自己的驻颜丹,立刻又有了主意。
她笑了笑,道:“千月城主,小女这里还有一宝物,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若容千月强打精神道:“说来听听。”
阿古丽拉开香囊系扣,取出装丹药的墨玉盒,道:“这里有一颗驻颜丹,是神近山一位鼎鼎大名的真人炼制而成,服之可令人青春常驻,枯容回春。若城主中意,小女愿以此丹换白螺杯。”
月晦师太抢白道:“千月城主,千万莫中了此女奸计!我以三种宝物换白螺杯,一片诚心,日月可鉴。这个奸诈女子妄想以一枚小小的丹药就换来城主宝物,分明是欺诳城主。”
阿古丽道:“城主莫受他人蛊惑。宝物以质取胜,若是以量取胜,刚才苍梧慕容狄的千斤黄精就该换下白螺杯了。”
若容千月道:“沈姑娘所言极是!那就让本城主开开眼吧。”
阿古丽把那个才半指长的小墨玉盒放到台阶上。坐席上响起吃吃一片偷笑声。显然,很多人都觉得,那个小得可怜的盒子实在太寒酸,太简陋了。
“这么点东西,怎么拿得出手?”有人嘀咕道。
“是啊,真是想空手套白狼啊!”有人讪笑道。
“这姑娘妄想以小博大,简直异想天开!”
……
四周围一片嘲讽,阿古丽却神色泰然,她的自信来自对澜宗主的信任。
若容千月已经把墨玉盒托在手心,吹一口气,盒盖缓缓打开,盒子正中卡着一颗包裹着白色蜡泥的丹药。
他抬起右手,两指插入盖住右脸颊的长发,摸了摸枯槁带疤的干巴面皮。他左脸看上去虽然俊朗年少,可右脸看起来就是耄耋老人。
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这一微妙举止。
他看着这颗丹药,看出来它的确出自名家之手,不同凡响,两眼射出贪婪的光芒。
“沈姑娘,这颗金丹,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城主不用客气。”
若容千月对着药丸吹一口气,蜡泥自然脱落,露出里面那颗灼灼闪亮的金丹。金丹散发出的沁脾香气缕缕飘出,从城主座台一直飘向客座席。大殿上下的人都不禁张大鼻孔,尽情吸吮这难得一闻的馨香。
大殿各个角落里的地精又纷纷冒出,吱吱呀呀地叫着,拼命抽动鼻子。
没一会儿,大殿大门都打开了,须戎和两名豹头门卫都循味走了进来。
那些交不起入门费、候在门外的来客也一拥而进。
若容千月全然陷入对金丹的痴迷,对殿内外众人的反应一无所知,他又将手指插入发丝,摸向右脸,明显感觉皮肤滑腻了不少。
金丹的香气都能令肌肤返老还童,如果吃下,效果不知会有多么神奇!
千月城主啧啧称叹,简直无法想象,这世间居然有这样的回春妙手,能制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丹药来。
他稳了稳心神,压制住激动不已的情绪,问道:“谁做出的这颗丹药?”
阿古丽还沉浸在香气中无法自拔。
连穆羽听到若容千月问话,见阿古丽一脸沉醉,没有反应,伸手推了推她。阿古丽恍然回神,连穆羽低声道:“城主问,谁做的丹药?”
阿古丽面向千月城主,道:“神近山云门宗宗主,澜倾云。”
若容千月点了点头:“看来神近山果然名不虚传。”朝着底下陶醉的众人道:“你们刚才对这金丹说三道四,现在呢?”
众人都拜服于那粒丹药清新脱俗的香气,赞不绝口。
“这香味实在妙不可言!”
“妙啊!此香只应天上有,能在千月楼闻到,真是三生有幸,托城主洪福!”
“闻了此香,心胸涤荡一空,凡尘俗事都抛在脑后了!”
“必须选这枚金丹!”
“选金丹!”
“选金丹!”
……
众人纷纷倒戈,要求城主选金丹的呼声不绝于耳,呼声从大殿内传了出去,外面的人并不知晓内情,却也受到感染,鬼使神差地跟着“选金丹!选金丹!”嚷起来。
一时之间,整座千月楼都淹没在同一呼声里。全楼都在震颤。
月晦师太与段羡一行人听到震耳欲聋的叫嚷,慌神乱了阵脚。月晦师太急切说道:“城主英明,不要被俗人之见蒙蔽!”
若容千月斜睨一眼月晦师太奉上的匣子,道:“本城主当然英明,因为我向来尊重大众的意见呼声。”
说着,毫不犹豫朝下方一指,匣子就飞回到台阶上。月晦师太看到这情景,情知千月城主选择了阿古丽的贡品,气急攻心,喉头腾起一股腥气,呕出一口血来。
“师太!师太!”柳红棉扶住月晦师太,将她斜放在座椅上,掏出丹药瓶,喂给她几粒黄豆大药丸,不住替她捋胸口。
林雪见阿古丽从侄儿仇人手里抢来白螺杯,顿生大仇得报的快意,挺着胸脯,朗声道:“恭喜千月城主获得心仪的宝物!另外,林某还有一事相求,我侄儿林忘尘一条腿骨折,至今跛足,请城主为他调治,酬劳就是这一箱老酒。”
若容千月喜上眉梢,想着今夜真是一箭双雕,双喜临门。
他让林忘尘走到台阶前,稍动了动眼,就见他左腿齐膝断裂过,骨肉虽已愈合,但经络没有恢复如初。
他也不问那条腿骨为何断裂,只伸手对着林忘尘断腿停顿半刻,一股白气便凭空裹住林忘尘左腿,点点渗透进去,浸入肌肤、血肉、骨骼……
林忘尘感觉左腿酥酥麻麻,清清凉凉,还有蚂蚁爬行的痒感,尔后听到一个响指,城主道:“好了,大功告成!”
林忘尘来回走了几步,稳健、轻松、自在,已与常人无异。他把竹杖抛向吴羡仙,原地跳了几跳,确认自己确实摆脱了跛足。
吴羡仙跑到台阶前,抱起林忘尘转了几圈,再放下他后,两人齐齐向千月城主跪倒致谢。
若容千月闭上眼,喃喃念道:“白螺杯,白螺杯,一杯清水倒入胃,荡除秽垢剪灭贼,百载过后方为鬼。”
阿古丽见眼前忽闪出一团白雾,缭绕流动间,一只莹亮光洁的白螺显露出来。她情不禁笑起来,将白螺杯握入手中。
若容千月见交易完成,迫不及待将驻颜丹放入口中,一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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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千月城主当着众人面将散发异香的金丹吞下,然而驻颜丹散逸出的诱人气味久久不散,地精们循着台阶爬到城主脚下,不住抽动湿润的黑鼻头。
若容千月心思都在自己脸上,对深陷迷香而放肆造次的地精毫不在意,任由它们在座位上爬来爬去。
阿古丽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收好白螺杯,若容千月摸着右脸,感受着枯木逢春的奇异变化。他惊喜不已,同时也深感惭愧,因为他作为天龙尊者都做不出来驻颜丹,而一个真人级别的修士却做出来了。
他左手在脸前空气中一抹,一面镜子显现出来,他小心撩开遮住右脸的头发,看到那块在数年前天界之战中落下的疤痕渐渐消失。那是他想尽办法都弥合不了的最后一小块伤疤,一块心病,眼看着就要冰消瓦解,就要从他的日常里化为乌有。
阿古丽如愿以偿,看到月晦师太气得吐血还昏厥过去,更是心花怒放,为免夜长梦多,不想久留,于是向千月城主告辞。
“沈姑娘,咱们真是有缘,以后有空欢迎再来造访秋荻城。”若容千月有些不舍道。
“这么好的地方,日后一定再来。”阿古丽道,正要转身离开,若容千月忽然叫住连穆羽:“对了,那个鬼面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连穆羽回头,冷峻目光看向千月城主。
若容千月道:“我从未遇到你这般耿直的年轻人,和你说话有趣得很,因为你敢说实话。我再问你,千月楼为何偏偏是十九层?”
连穆羽没有多想,道:“因为地狱有十八层,而你这里是天人居所,天总得比地高,十九层,意味着天要压地一头!”
若容千月满意笑着:“嗯,果然有意思。不过,答案不对。上天就是十九层。我就是从十九层天上坠回到了人界。因为思念天上日子,所以盖了十九层楼。这千月楼,就是我对上天的念想。”
阿古丽道:“感谢城主解惑,我们有缘再会!”说着就朝门廊那头走去。
若容千月却又叫住了她:“沈姑娘,请留步!”等阿古丽站定,又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让随意,也就是姑娘的随从,在秋荻城多待些时日。”
阿古丽心一沉,随即强颜欢笑道:“承蒙城主厚爱,可是我们还有急事要赶往他处,无法在这里多待,办完这件事,我立刻带随意再来拜访。”
若容千月道:“我不是要你们都留下,只是要随意留下,你看如何?”
千月城主说的很是客气,听上去像是商量口吻,但阿古丽清楚,若容千月不是在与她商量,他就是在命令自己留下随意。
她为难了:这秋荻城中,谁敢拂逆若容千月的意志?
正当她犹豫着思索对策时,连穆羽对着若容千月恭敬道:“城主,随意正有此意。自打见到城主第一眼,随意就心旌摇荡,魂不守舍,生出一个愿望,期待余生能够竭忠尽智侍奉城主。”
阿古丽大是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连穆羽,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干脆就要离开自己,留在这初来乍到的地方。她又急又气,失望透顶。
若容千月粲然一笑:“那太好了!”
阿古丽问道:“千月城主,您为何非要留下随意?”
若容千月道:“我不是说了嘛,天人之姿就是超凡拔俗,我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年,好容易等来这么一个天人相,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放走他呢?随意的这张脸,可比什么白螺杯珍稀多了!”
阿古丽咬牙道:“那么,您留他在这里,要做什么呢?”
若容千月道:“不用做什么,只要每天看着他,就心满意足。”
阿古丽心一横,捏紧刀柄,目露凶光道:“若是本姑娘不答应呢?”
若容千月轻飘飘一笑:“你敢吗?”
阿古丽道:“我对随意曾发下冥誓,两人这一世生死与共。就是靠着这冥誓,我才能把他从鬼门关前硬拽回人世。若是城主一意孤行,非要留下随意,那我也要留下,若只留他一人,除非我死!”说着就拔出佩刀,架在自己脖颈上。
笑意从若容千月脸上点点消散。
大殿上一片死寂。就连闲不住的地精此时也停止闹腾,瞪着大眼,静静看着阿古丽和城主。
若容千月看着连穆羽,缓缓道:“随意,也就是说,你曾死过一回,沈姑娘救活了你。”
连穆羽朝着高台单膝跪下,道:“千月城主,随意之命,确为沈姑娘所救。”
若容千月沉吟道:“沈姑娘给了你第二条命……嗯……欠人一命,一世奉还,这是人间道。这样的话,你要用这辈子向沈姑娘还这笔命债。明白了!既然如此,本城主不能夺人所爱,你们还是走吧!”说着一挥衣袖。
阿古丽放下佩刀,向千月城主跪倒:“谢城主成全!城主大恩,永世不忘!”
瓦妮莎、哥舒、蒙狯和左光也都跪下谢恩。
林雪见身边人下跪,也忙不迭双膝跪地,连连磕头。
若容千月感慨道:“唉,想我煌煌天龙尊者都如此贪心,一夜得到多件宝物都难以满足,可想区区凡人如何能够抵挡贪欲洪流。今日一别,不知日后有无缘分再见,随意,你是再生之人,天缘不浅,我再送你一样东西,秋荻环佩,日后来秋荻城,仅凭此佩,无需缴纳门费,所有通道,畅行无阻。”
连穆羽见身下一闪,一块荻花纹莹润玉佩已挂在腰间,道:“谢城主恩赐,三年内,随意必来秋荻城探望城主!”
若容千月笑道:“好!那我们就定下这三年之约!对了,刚才你说愿意留下,竭忠尽智侍奉我,是真心话吗?”
连穆羽道:“字字真心。”
若容千月道:“好一个字字真心。你不过是担心我迁怒于沈姑娘,会把你们所有人都扣留,所以来一个缓兵之计,说愿意留下,让他们先走,尔后自己寻机金蝉脱壳,是也不是?”
连穆羽道:“城主明察秋毫,随意百口莫辩。”
连穆羽这句话既没有承认诓骗城主,也没有否认,既给城主留足体面,又给自己留下台阶。
这滴水不漏的回答让若容千月心悦诚服,他感叹道:“随意,你要知道,本城主放你回去,是感佩于沈姑娘对你一片真心。这茫茫人世,渺渺阳间,最难得者,不过一颗小小的真心,沈姑娘倾心救你,你一定不能亏欠于她。他日你二人喜结连理,别忘了,秋荻城里还有一份祝福哩。”
阿古丽为了与连穆羽共进退,本已做好最坏打算,不惜玉石俱焚,没想到自己一番决绝的肺腑之言打动若容千月,还得到福佑,顿时喜出望外,又深感羞赧。
她难为情道:“城主厚意,小女他日定当涌泉相报!”说着,深情看向连穆羽,想着若不是千月城主“戳穿”他愿意留下的谎言,她还真就误会上他、埋怨上他了,原来他只是想瞒天过海而已。
阿古丽拜谢完毕,若容千月又命须戎带他们去城中各处看一看,不枉破费来此一遭。
那边段羡眼见阿古丽这边出尽风头,而自己贵为渊天宗宗主之子,没捞到任何好处不说,还受尽冷落,咽不下这口气,趁着阿古丽还未走出大殿,对若容千月道:“城主,我们愿以带来的贡品换其他宝物。”
若容千月道:“这倒可以,想换什么?”
段羡瞟一眼阿古丽走向过道的背影,想着输人不能输阵,一定要让她听到,扯着嗓子大声道:“琉璃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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