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得到神明的启示,一念之间不再那么敏感脆弱,不再那么悲戚多愁,他抽了抽鼻子,使劲眨了眨朦胧的泪眼,视线又恢复清晰。
瓦妮莎俯在船舷上,以手支颐道:“回魂关看着好小啊。为何叫回魂关呢?”她偏头看向坐在舷板上的林忘尘。
林忘尘扶着缆绳,一本正经道:“秋荻城不是解释了这一切吗?”
一旁哥舒不明白,道:“解释了什么?”
吴羡仙道:“秋荻城里不是有死去的人住着嘛,代表他们回魂了,死而复生。”
哥舒还是不解:“秋荻城不是回魂关,秋荻城是千月城主造的,回魂关是瀚海国的城池,根本是两码事。除非秋荻城里的死人在回魂关复活,那才说得过去。”
林忘尘道:“说的也是。”
吴羡仙回头,在相谈甚欢的众军士中找到左光,大声问:“左将军,瓦妮莎问,回魂关为何叫回魂关?”
左光走上前来,望着对岸只有指头大小的回魂关,道:“可能是因为它太难攻克,敌人望关兴叹,魂不守舍,所以才叫这名字的。”
阿古丽听了,深以为然:“应该这么理解,瀚海国在东玄大陆上就是一个撮尔小国,但在两百多年的大混战中,倚仗这道雄关屏障,愣是撑到最后一个才倒下,可见这道关多么叫人丧魂失魄!”
蒙狯在后头大声嚷道:“也不全对!林忘尘和吴羡仙刚才说了,死人死而复生,才叫回魂,那片地儿就是邪门,能让一些人死而复生。”
阿古丽回头揶揄道:“蒙狯,你吹牛吹上瘾了!”
蒙狯振振有词:“公主,你要信我!指月楼里的秦掌柜,我看就是一个回魂者,要不然怎么那么厉害!他能空手接那恶毒师太的剑光,也就是说,同样能接幽冥护法的火焰刀,你想想,除了千月城主,世上谁还能做到这一点?”
阿古丽喃喃道:“我师父能做到。不过,他确实厉害!”
阿古丽说的对,蒙狯就是吹牛吹上瘾了,胡诌出“回魂者”的故事,他这些日子跟着阿古丽,经历一次次险境,空有一身蛮力却没有一点用武之地,好容易上船等来一批对他过去的威名有所耳闻的军士,还不得大吹特吹一通。他现编出回魂者,自己都信以为真,于是又正经八百吹起来:“对了,说起指月楼里的回魂者……”
阿古丽听到卫队长神气活现地编故事,不禁莞尔。
说完回魂者,蒙狯又语带讥讽地贬损起神近山五宗:“亏那五宗名头响亮,原来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一个兵士递给蒙狯一块风干肉,问道:“卫队长,这话怎么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蒙狯撕下一口肉干,哼一声:“远的不是,就说昨晚上,我们在指月楼里投宿,五宗之一的闭月宫一位名叫柳红棉的女修,竟然光溜溜躺进柴房,还想污蔑是我们的人干的这丑事!”
另一个兵士睁大眼睛问:“那是我们的人干的吗?”
蒙狯猛拍他一巴掌:“你什么脑子?是我们的人干的,我还会自爆家丑说出来吗?是你傻还是我傻?”
那名军士捂着头赔笑道:“我傻!我傻!”
又一名军士给蒙狯递上一杯酒道:“闭月宫这么做,太不地道了,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蒙狯啐道:“呸!还名门正派呢,我一直以为五宗都是高风亮节的修道人,要不是亲眼所见,这辈子真就被糊弄过去了。实话说,闭月宫女修这么没下限,简直亮瞎我狗眼!”
递酒的军士道:“这一招也够阴损狠毒,要是栽赃成了,我们的名声不就遭殃了。”
蒙狯喝一口酒,噗一口吐出来:“这是什么酒,味道淡出鸟来了,这么次!”擦擦嘴道:“可不是嘛,幸亏那些回魂者明察秋毫,把那些女修士的谎言一一戳破,叫她们碰一鼻子灰!场面太好笑了,演戏那女的,最后急火攻心气昏过去了。”
左光附和道:“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众人哈哈大笑,又一名军士趁机给蒙狯换了一杯酒,卫队长心情大好,也不在意酒的好坏,没有斥责刚刚递酒的人。
不过他还是好心提示道:“你们最好记清楚,我可是帝剎国君的卫队长,不是军士甲或军士乙,你们最好把这一点刻在骨子里,以后务必第一次就把最烈的酒拿出来孝敬我,免得老子发怒时六亲不认!”
经蒙狯一番演绎,柳红棉赤条条躺在指月楼柴房的事,基本就定性为一出贼喊捉贼的闹剧,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也没有人会想到,是连穆羽和寄寓在他体内的殇璃共同策划了这一事件。
这只是被侮辱的人展开的一次微末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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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墨江北面是南越国,南面依然是崇山峻岭的多山地形,穿过几座城后,地势逐渐平缓,其后就延展成一马平川的平原。
一条通衢官道直达北方。
阿古丽一行人快马加鞭,五天后便进入以水乡星罗棋布闻名的云梦国。再过三天便抵达梓归城南面五十里的一座大型驿站。
阿古丽远远就见到驿站院子里挂着红灯笼。
听到马蹄声,驿站内走出一大拨人,为首的正是林雪。原来林雪回梓归城通报林忘尘和吴羡仙将要返乡后,两家人就决定出城迎接两位离家多年的游子。
驿站长见到天狼铁卫护送下的阿古丽,率驿卒跪拜行礼,林吴两家二十多人见状也向阿古丽跪拜。林雪这才反应过来,在秋荻城见到的“沈姑娘”原来是帝剎国公主。
他诚惶诚恐,感觉在秋荻城没有向阿古丽行大礼,犯下了怠慢王族的大罪。
“公主殿下恕罪!小民林雪眼拙,在秋荻城未能认出殿下,唐突冒昧,罪该万死!”林雪心惊胆战匍匐在地,肥硕身躯抖颤不止。
阿古丽赶忙去扶林雪,随性笑道:“林先生请起!您太客气了!林忘尘和吴羡仙可是我座上宾,也是我救命恩人,最亲密的朋友,林、吴两家就跟我自家一样,日后不用行此大礼!拱拱手就行了!”
林雪头垂得更低,毕恭毕敬道:“使不得!使不得!日月有分,君臣有别,殿下乃是千岁之尊,林、吴两家只是升斗草民,面见尊贵公主哪能不行大礼!规矩乱不得!”又是连连磕头。
林忘尘和吴羡仙打小在山里长大,对尘世中的君臣纲常、尊卑规矩一窍不通,自打跟阿古丽相处以来,也从没想过与她之间有什么高低尊卑之分,从来也没行过大礼,这时见林雪如此卑躬屈膝,不免有些忐忑。
吴家来接亲的是吴羡仙的姑妈和舅妈,她们前后左右把他打量个遍,查看他左耳后一块褐色胎记,又看了他离家时戴的那只吴家祖传碧玉佩,确认无误后,放声大哭,哭一阵擦泪又笑,说一些他儿时淘气的轶事。
在驿站歇息一阵,下午进梓归城,林、吴两家所在的荣发街周边街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贴着福字,荣发街铺了一条长两里的红地毯,恭迎二子归家。
林、吴两家门当户对,也是联姻亲家,得到探子来报的两大家人来到街口,翘首以盼,当看到一大队人马进入南大门,从梓归大道缓缓走来,家仆们点燃烟花爆竹,一时间荣发街一带噼里啪啦响声震天,硝烟四起。
街坊邻居纷纷走出门来,数百人围在街口,喜气洋洋看林忘尘和吴羡仙归家。
阿古丽怕自己喧兵夺主,特意停下来,对林吴二人道:“你俩先过去,和父母家人见面,我先回哥哥那里,晚上到府上去拜访。”
林忘尘和吴羡仙心领神会,糖葫芦听到前方巨响,有些胆怯,迟疑好一阵,等鞭炮声止息下来,才在吴羡仙哄声里踱步向前。
二人在街口翻身下牛,与各自父母相认,抱头大哭,周边众人无不喜极而泣。
阿古丽远远看着林吴二人与家人团聚,唏嘘不已,忍不住也欢喜抹泪。
望着眼前父子母子团聚,连穆羽想到自己父母俱亡,兄弟全逝,而今孤苦伶仃,苟活于世,更是心有戚戚,泪如雨下。
瓦妮莎动容叹道:“欸,幸亏梓归城降了,林、吴两家才幸免于难,要不然,林忘尘和吴羡仙也要成孤儿。”
阿古丽横一眼使女,嗔怪道:“乌鸦嘴别说话!本来和谐温馨的场面,经你一说,搞得跟悲剧似的!你是多不待见他二人。”
瓦妮莎撇嘴道:“哼!他们还老不待见我呢!”
阿古丽无奈苦笑,想着瓦妮莎与林吴二人真是欢喜冤家,也懒得再说,远远朝林吴二人挥别,带着一众人顺梓归大道朝城中最大的那座府邸去了。
这座位于梓归大道尽头的府邸掩映在一片梨花树间,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原是云梦国君住处,如今改为镇南王府,主人就是布拉特。
卫兵通报阿古丽抵达府上时,布拉特正在机关屋里练刀术。听到门外禀报后,他说了声“知道了”,飞身朝北面墙面打出一粒黑石子,击中一个菱形机关,四面墙上突突飞出十多枚梅花针,布拉特于空中疾旋,似一只游隼翻转,雪青色长刀绕身挥舞,叮叮叮叮,一阵脆响伴随青光激闪过后,上身□□的镇南王落在汗渍淹然的地板上,身旁细针四散。
他掏出丝帕擦拭晶亮刀身,收刀入鞘,又擦干一身腻汗,随意穿件汗衫,套上皮袍,来到会客大厅。
与阿古丽一见面,寒暄过几句,布拉特就留意到一直紧随她身后的连穆羽。他指着连穆羽笑问:“这位神秘人是谁?”
阿古丽道:“他叫随意,香璎侍卫。”
布拉特点点头:“原来是你的专属侍卫,身手自然没得说。”
阿古丽道:“护卫我是足够了。”
布拉特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这么个侍卫的?他是婼朗人吗?”
阿古丽摇摇头:“不是。”
布拉特脸色沉下来,勉强笑道:“能不能一睹真容?”
不等阿古丽发话,连穆羽自己摘下了面具。布拉特笑得僵住,好似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好久才回过神:“他不是那个……小指头吗?你把他救活了?”他看着妹妹的眼神就似看着一个奇迹。
阿古丽淡然一笑:“我再说一遍,他现在叫随意!他福大命大,死不了!”
连穆羽面无表情又戴上面具。
镇南王哑然失笑道:“你不仅救活了他,还让他当贴身侍卫,这……”
阿古丽故意扯着嗓门道:“这再自然不过!”
布拉特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全然不懂,为何妹妹会对这个看似百无一用的奶油书生情有独钟,婼朗人崇尚勇力,醉心征服,追逐权力,而面具下的那个瀚海少年除了模样周正,看不出有任何这方面的潜力。
他直言不讳道:“阿古丽,你要贴身侍卫,哥舒才是不二人选!”
规规矩矩站在一侧的哥舒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不行!”
布拉特走到哥舒面前,拉了拉他的衣领,拍拍他沾满尘土的外套,满眼都是心疼:“哥舒,我的好兄弟,你是婼朗人,身体里流淌着天狼的血液,应该果决勇猛,自信刚断!你太谦逊温顺了,谦逊得简直不像一头狼,而像一只兔子!”
哥舒脸红耳赤,惭愧得低下头去。
布拉特继续道:“这样是不行的,你父亲兀尔木将军征伐四方,开疆扩土,是我婼朗长天上一颗璀璨明星,你身为少将军,未来的一方列侯,必须拿出山岳一般的气概来!”
阿古丽见哥舒无地自容,看不过眼,走过去安慰他道:“哥舒,婼朗族虽然以天狼为图腾,崇尚狼性,但并非只有具备狼性才是婼朗人。婼朗人像春花一样,色彩不同,各具面目,不是非得一个样!你宽厚自谦,知书达礼,在我看来别具一格。”回头又瞪一眼布拉特,“不要以为你当了镇南王,我们就怕你!”
“镇南王,”布拉特咧嘴笑道,“我可不是用镇南王来压人,我是替妹妹忧心,替兄弟憋气!婼朗人之所以能征服东玄大陆,因为我们不是靠脸吃饭的民族,我们靠本事吃饭!靠血性横行天下!”唰啦拔出腰刀,冒着贪婪神光的双眼从雪亮刀刃前掠过。
“光有本事,没有脸,也是万万不行的!”阿古丽扬起脸,不甘示弱道,“想一想,这世界全是獠牙外翻的凶恶野狼成天围着你转,天天看着恶不恶心?饭都吃不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瓦妮莎躲在后头偷偷直笑。
布拉特情知妹妹伶牙俐齿,争论下去自己绝对讨不到便宜,于是话锋一转:“饭还是要好好吃的,今晚王府上要大摆筵席,招待远道而来的各位!不过,我把话说明,阿古丽的侍卫不是等闲小事,就算我这一关过去了,父王那一关也蒙混不过去。所以我决定,要先试一试小指……啊,不,随意的身手,看他配不配这个职位。”
阿古丽不忿道:“我的侍卫我说了算!你凭什么要试他!”
布拉特道:“就凭我是你王兄。王室无小事,不可任由你随心所欲,任性胡为。这事就这么定了。”又转向连穆羽,笑道:“随意,可以吗?”
连穆羽没有立即回应。殇璃打个哈欠,懒懒催道:“叫你呢,快说‘可以’。”
连穆羽冷冷道:“可以。”
布拉特一拍手:“好!卫队长!”
蒙狯回道:“属下在!”
布拉特吩咐道:“你们舟车辛苦,先好好休息两天,两天后,安排一场比武,我要亲自测试香璎侍卫的能耐。”
蒙狯道:“属下明白!一定安排妥当!”
阿古丽回头瞪着蒙狯:“你是我父亲帝刹王的卫队长,父王叫你这段日子听我调遣,我还没发话呢!”
蒙狯赶忙又朝阿古丽拱手:“是,公主!”
布拉特摆摆手:“好,好,卫队长先歇着,我叫自己人来安排!”
阿古丽道:“安排什么?我的侍卫让你来安排?我答应了吗?”
布拉特一摊手,笑道:“随意……他答应了啊。”
阿古丽愤然道:“那是你逼他答应的!我不答应!”
布拉特见阿古丽气急败坏,一时下不来台,想着一见面就闹僵了,实在也不是待客之道,何况还是自己亲妹妹,心下一软,干脆先放下这事,从长计议。“好!好!阿古丽不答应,就没人能强求!”
此话一出,阿古丽转怒为喜,一把抱住布拉特,亲了他脸颊一口。兄妹俩登时又亲近如常。
连穆羽正庆幸可以躲过一劫,哪知耳际又传来殇璃说话声:“沈姑娘就是个帮倒忙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的事怎么能反悔!快说:‘比试如期举行。’”
连穆羽还在犹豫,殇璃又催道:“快说呀!反正躲不过,迟早要比试,还不如早打早完事,不用闹心惦记!”
连穆羽踌躇一阵,决心听殇璃的劝告,道:“公主,比试如期举行。”
连穆羽说的轻言细语,阿古丽听起来却振聋发聩一般,她与屋内所有人一样目瞪口呆。布拉特更是大出意外,也求之不得。
阿古丽走到连穆羽面前,再次确认:“随意,你是要打这场比试?”
连穆羽不假思索点头称是,阿古丽这下没脾气了,只得遂他的意:“那好吧,既然你要打,那就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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