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不重要。”他抬抬下巴,“重要的是,你又是什么人,也敢对她动手?”
*
骆诗曼回忆完这一段,徐徐地叹,“沈老板真是体面人,要是我,等不到秋后算账,当场就要把这条老狗毙了。”
“嗯……”顾影闷闷地拉长声音,不忿地想,他体面,那是因为他高高在上,垂目之下这一点小事,不足以让他心生波澜。
“他可真关照你,事事都征询你,隔着帘子说几句话都要问你的意思,说是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邀你约会。”
“嗯……”顾影惯性地应,然后才警觉骆诗曼在说什么鬼话,“有病,你、他的管家还有那么多人都在旁边,明明就很光明磊落!”
骆诗曼哼一声,“我看他根本不在意旁边有没有人、有几个人,反正我们都不敢往外说。”
顾影蹭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瞪眼看她,“你不要把人家想成这样。”
“他只对你这样。要不然,也不见他对我多客气,论起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大嫂呢!”
顾影又生病又受伤,身心受损气力不济,吵不过骆诗曼,卷起被子不理她了。
“喂。”骆诗曼伸出两根手指,像玩洋娃娃似地拨弄她后背的长发,倒是平心静气地劝起她来,“说认真的,虽然聂西泽他人跟死在外面了一样……但是你不可以先出轨的,他们这圈的男人最忌讳这个。”
顾影面无表情转过脸,“你听听你说的话,不觉得十分离谱且多余吗?”
“你就当我是胡说的,听个睡前故事。”骆诗曼笑了笑,细长的手指点起一根女士烟,“你还记不记得王小姐?”
王这个姓氏多见,但是在伦敦华人圈子里,“王小姐”这个称呼只指一个女人,顾影有段时间常陪她打牌,听她温温柔柔地说话。
她很神秘,身份成谜。顾影只记得,她是多么地丰腴美艳我见犹怜,似乎总有一番心事,而这份心事更为她的美丽增色。
根据外面流传的逸闻,她被一对兄弟同时追求,难以抉择。她出身中产家庭,却住泰晤士河边的顶层公寓。她是顶级高珠拍卖会的常客,永远坐在伦敦巴黎的秀场头排,在各个蓝血时装屋的预存金可以花到下下辈子。
但是某一天,她突然从社交场上消失了,销声匿迹,没有人再见过她,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骆诗曼用指甲弹了弹烟灰,补全了故事的下半截。
“那对兄弟厌倦了争风吃醋,决定共享她,轮流同房,先后生子,计划得很好,可惜被拍到了,捅到他们祖父那里。”
“他们祖父是谁,在这圈里也是公开的秘密。三号人物,在位主政。所以你也懂了,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王小姐不可能容于世。不仅是王小姐,还有她的父母、近亲……”
顾影的呼吸停住了,“这未免太……”
“很残酷,对不对?”骆诗曼冷笑,“这个圈子的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当富贵成为平常,当物欲也满足不了他们的空洞,他们剩下唯一的取乐之道,就是如何作践人、侮辱人。”
顾影用膝盖垫住下巴,吞吞吐吐,“可是如果是沈时晔,我想……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男人都会装,别把他们想得太好。”骆诗曼哼笑一声,将一封信笺夹在两指间晃了晃,“喏,他跟我交代的,务必放你辞职,你若是缺钱,这里有一封reference letter,可以把你推去别的地方。哼,说得冠冕堂皇,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说不定是把你放在秘书室当花瓶,他们这款禁欲系男人最喜欢在办公室破戒,既是小秘书又是小情人,白天上班深夜上.床,翻来覆去这样那样……”
话音未落,一只抱枕从床上呈抛物线砸到她头上。
顾影咬唇羞恼成怒,“谁准你在这里造谣的啊!!!!”
骆诗曼接住抱枕,一口气不断地说下去,“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他抱你上楼的,你们的体型差,他一只手都够盖住你后背,手臂一看就是练过的,唔……”
第二只抱枕接着扔到,骆诗曼接住,抬头一看,顾影整个人几乎烧着了,“你再这样我告诉聂东煜了。”
骆诗曼勾着唇角抽烟乐不可支,等笑够了,起身把信笺塞到顾影怀里,“埃克森董事局主席亲签的reference letter,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自己看吧。”
那封信笺表面用烫金印着西番莲花纹,以红色的火印封口,雅致而郑重。
特制的纸拿在手里很有份量,顾影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指腹感知到里面的厚度。
“你不看?”
“嗯。”顾影很坦然,“诗曼,其实你的告诫我都懂。你们这个圈子,我是因为西泽才窥见一点。你们是一张由权力、名利和欲望交织而成的蜘蛛网,我只是一只愚钝的小虫,还是离远些吧。”
她像一种食草动物,迟钝,弱小,但又有天热的警觉。
骆诗曼盯着她猛抽了两口烟,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既笑她的耿直,又羡慕她的透彻。有时她也会想,如果自己有顾影的一半心性呢,也不会落到现在不上不下的境地。
“但是你要知道,沈时晔的offer是不容拒绝的。”
“这种小事,他不会记得的。”
说是这么说,顾影也不是很有底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上次的爽约长达两年,她是惯犯了。
第6章
Chapter 06
三天后,顾影才接到顾德珍的电话。
她还没说话,顾德珍先干脆利落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啜泣地说,“我不知道张仕成还敢去找你……都是我该死。”
她是歌厅小姐出身,如今四十几岁了,声音依然很娇很甜。这么一哭,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也要心软。
顾德珍又是痛哭,又是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不赌了,会好好过日子。
顾影把手机移远了,对着电脑显示屏的一张脸面无表情,手指敲击键盘的节奏不停,代码运行的一行行荧光倒映在淡漠的眼底。
等那边哭累了,她才开口,“我又没被怎么样,别把那些死啊活啊的放嘴边。”
顾德珍立刻笑逐颜开,甜丝丝地问她,“好、好,你的病好全了吗,你李叔叔说,不如圣诞时我们到英国来看看你……”
顾影手一顿,“哪个李叔叔?”
“就是李奉年,你认得的。”顾德珍支支吾吾。
“我不是让你和他断了么!”顾影猛地推开键盘,代码错乱了,滴滴地报错。
上次回国看顾德珍,还是去年新年的事。她半夜到家时,大门虚掩着,一只文胸落在玄关处,顾德珍搂着男人懒在沙发上,嘴角含着半截的卷烟。
顾影在英国街头常见这些,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浑身的血液都气得冲到头顶心。
顾德珍先清醒过来,跌跌撞撞爬下床,“小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影不理会她,抬脚要把李奉年踢下去。
她恨李奉年把顾德珍当玩物,脚尖下了狠劲,“滚……”
李奉年挨了几记窝心脚,竟然也不生气,眼神黏在顾影身上,哼呵直笑,“德珍,你女儿比你带劲。”
顾德珍哎呀哎呀地挡在李奉年身前,“说这些浑话!疼吗?”
她一身丝绸睡裙,曲线毕露地去心疼男人,真是活色生香。
母亲是这种烟视媚行的货色,顾影一下子被抽走了骨头,扯了扯嘴角,“顾德珍,你贱,非要连带着我也贱。”
那个新年,她拖着行李箱在江边走了一夜,第二天回英国,之后再也不肯回家,电话也很少打,因为话不投机半句多,点开彼此的聊天记录,只有一页又一页的转账流水。
顾影闭了闭眼,“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么。”
顾德珍自知理亏,越说越气虚,“李哥他知道错了,说要送我一栋楼,等过户完我就……”
“他要送你一栋楼?你有什么值得他图的,能换来一栋楼?”顾影气得冷笑,“顾德珍,你就是太蠢了,年轻的时候被骗身,被骗去赌,现在四十几岁了还不长教训,你是不是要被骗到死才会醒悟!”
顾德珍吵不过她,尖细地喊叫起来,“没有我生你养你,你凭什么清清白白地读书做你的女博士,如今反倒嫌我脏了?你知不知道,换了别个女的生了你,你只会被丢到厕所里、垃圾场里……你只不过是碰上了我……”
这些话顾影早都听过一万遍了,起初难过,后来只觉得疲于应对。
捏起玻璃杯猛灌了口冰水,她平静下来,“我就是记得你的生恩养恩,所以现在还认你。但如果还有下次,我们的情分就到头了,知道吗?”
不等顾德珍反应就挂了电话,眼角掉下一行眼泪,她若无其事地抬手擦掉。起身出了办公室,丽然在门外垂头丧气,肉眼可见已经徘徊了许久,一见到顾影就气鼓鼓地告状,“师姐,那个爱丽丝今天来实验室了,还非要占你以前的工位,把器材都弄乱了!”
顾影还没收拾好情绪,做不出多轻松的表情,只能勉强地笑了笑,“占就占了,反正她也不碍着我。”
丽然憋了又憋,还是藏不住话,直白地问,“可是教授把她安排过来,不就是摆明了要她抢你的――”
顾影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丽然便咽了回去。隔了一会儿,小小声道,“她要抢你的课题,我不甘心。”
爱丽丝是导师莫里哀的新婚妻子,今年秋天刚进实验室做博士后。日本女子私修学院出身,履历也不甚亮眼,她是如何打败一众候选人来剑桥做博后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莫里哀对她的资质大约也心中有数,没有给她独立的课题,而是把她放在了顾影手下。
――博后被一个年轻的博士生管着,说出去是够丢人的。但再细想一层,莫里哀对他年轻妻子的安排,是大有思量的。
顾影蹙着眉,“抢课题暂且不说,老师让爱丽丝来我这里,首先是因为我可以做她的挡箭牌。”
莫里哀的实验室多年来成果斐然,但也十分臭名昭著。他推崇horse racing,倒逼学生组内竞争,赢家通吃,输家一无所有。这种无异于养蛊的教育方式无疑对研究成果的产出有相当大的催化作用,但也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恶性循环,导致组内既有顾影这样独立领导课题、做首席负责人工作的博士生,更有苦苦挣扎延毕多年的边缘群体。
这些人怨气冲天,顾影顺理成章成了宣泄的靶子。都是剑桥的博士,哪一个不是少年天才。拉不下脸承认技不如人,就只能在背后编排她,有的骂她根本不懂生物学,靠带资进组才被莫里哀另眼相看,有的骂她不会写论文,都是聂西泽在背后代笔。
爱丽丝若是明晃晃地空降,难免不会步顾影的后尘。但是将她放在顾影手下就不一样了,别人会说,看啊,师母都在给她干活,教授果然最偏爱她。
对这些弯弯绕绕的内里文章,丽然一向很不忿,鼓了鼓脸,问顾影,“刚才她还问我要活儿呢,我不想让她拿到我们的数据。师姐,到底怎么办?”
“你就说我还病着,先由你带她看看实验室,过一两天再说。”
“你还真让她来啊!”
“不然呢?为了逞一时之快,得罪了教授,对我们也没有好处。”顾影想得清楚,淡淡勾唇,“再说,她毕竟是在我手下做事,什么时候能摸到核心数据,都只能听我的。”
丽然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
“我们的课题都做了多少年了?她才刚来,先从基本功练起吧。”
实验室基本功,无非就是刷试管洗烧杯过管子调仪器,诸如此类的打杂。
丽然心领神会,猛点头,“师姐说的是,仪器那么多,要全部上手的话……怎么也要半年呢。”
顾影思量着,摇了摇头,“她可是院长夫人呢,哪有那么好拿捏。”
*
爱丽丝才被摁在盥洗台旁边洗了几天试管,顾影果然就被莫里哀约见了。
院长办公室在顶楼,顾影上楼时,与爱丽丝在楼梯拐角处擦肩而过。
“Evelyn,你的病总算好了。”爱丽丝春风化雨地一笑,“我才来,许多事不懂,还没来得及向你讨教呢,什么时候有空约个coffee chat?”
她是日英混血,姿态天然带着日本人的谦卑,让人挑不出错来。
莫里哀的前妻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外科医生,物极必反,到老反而娶了一位柔弱恭顺的妻子。
顾影同样微笑以对,“好说,我常在实验室的。”
之后没再说别的,朝她点点头,便往前进了莫里哀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实则更像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型图书馆,两面都是高大的古董书架,一扇窗临着康河,送来清爽的河风。
莫里哀坐在一侧的日式茶案旁边看书,对面坐着一位女士,花白的头发挽着法国髻,正在从容地煮茶。
顾影叫了一声“教授”,不需莫里哀吩咐,自觉地在茶案边跪下,接过茶具服侍起老师与客人。
莫里哀翻着书不理睬她,顾影眼观鼻鼻观心,不慌不忙地为二位斟茶。
她与莫里哀不像一般的师生,来到他门下的时候,她已经手握三篇顶刊,博士课题做了一半。莫里哀是看在聂西泽那一大笔资金的面子上,顺水推舟做人情收留了她。
大多数时候,莫里哀并不干涉她。所谓对她的特别“另眼相看”,也只不过是把她当成推动师门内竞争的催化剂,她对此心知肚明,从未被那些偏爱冲昏头脑。
“你刚刚见过爱丽丝了?”莫里哀合拢书籍。
顾影回过神,“是。”
“她到你实验室也有几天了,你觉得她怎样?”
“我看过她的履历,很优秀。虽然她以前没有接触过生物信息学,但她学习得很快。”顾影开着玩笑,“假以时日,我这个PI就该让位了。”
莫里哀瞥她一眼,不大满意,“爱丽丝的能力我清楚,你不用为她遮掩。”
这句话莫里哀自己可以说,她却不能。她安静微笑几秒,莫里哀果然紧接着道,“她不会碍着你的。你从手上的课题里面摘一点点出来,就足够她拿到博士学位了。”
顾影颔首,故作不解,“可是我还带着丽然,另外还有两位合作的博士。课题规模总共就这么大,是不是不好分?”
她又不笨。送一个足够披上博士袍的成果,可不是一般的人情。
学术圈的利益守恒,想拿走点什么,势必要用足够份量的东西来交换。课题太小不够分?那就给她更多资源,把蛋糕做大。
莫里哀又怎么听不懂,老神在在地推托回去,“再说。”而后话锋陡然一转,老道地介绍起了身边的女士,“Evelyn,刚才忘了介绍,这是玛格丽特女爵,伊顿公学教务长,我的老朋友。”
女爵自顾影进门后一眼未看她,直到此时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Evelyn,我等了你许久。”
顾影目光流露出疑惑不解,“您是……”
5/69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