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自然是不会理会她半分的。
她那时不懂,她和阿娘,明明没有半分对不住他的地方,为何要这样对她和阿娘,纵使是阿娘死的时候,也不肯遣个太医过来,好好瞧一瞧,可怜她的阿娘,临死前还在念着自己的夫婿,但她一直都没有等到。
或者说,那个夫婿,早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夫婿,大楚的天子。
小小的祝蘅枝跌跌撞撞地跑了好久好久,才跑到楚帝的寝殿门口,那个时候正好是冬天,她没有棉衣裳,穿得还是层层叠叠的春秋季不合身的衣服。
却被楚帝身边伺候的内侍告知华阳公主在里面,让她等一等。
祝蘅枝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她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那个老内侍看不下去了,嘱咐手下的其他的内侍给她端了碗姜汤,让她暖暖身子,她看着上面浮着姜末的汤,却舍不得一饮而尽。
终于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了,华阳趾高气扬地从里面走出来。
华阳虽然比她还要小上两三岁,但这个时候,却与她的身量是差不多的。
华阳甫一出门,就是身边侍奉的宫女讨好地笑着搭上她的手腕,给她披上厚厚的带着风毛领的大氅。
华阳在一堆宫人的拥簇下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嘲笑了声:“这副样子也敢来见父皇,不怕脏了父皇的眼睛。”
若是按照她从前的性子,一定会回嘴,但阿娘新逝,临死前又千般万般嘱咐她不要和孙皇后和华阳起冲突,有事情就避着他们让着她们就好了,此刻也没有了心情,低着头,没有理会华阳。
华阳看着她乖顺的样子,竟然有些气不过,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狠狠地甩了下袖子,带着宫人离开了。
祝蘅枝以期冀的眼神看向方才给她姜汤的那个内侍,问了句:“公公可否让我见一眼,陛下?”
她说这句的时候,小心地斟酌了下措辞,还是没有将那句“父皇”说出来。
那内侍许是看着她可怜,点了点头,进去通报。
但是她那天还是没有见到楚帝。
她只能托传话的内侍再和楚帝说一句“曹婕妤病死了。”
得到的回答只是楚帝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后来她亲眼看着自己的阿娘被用一卷破草席卷了出去,即使不是楚帝的结发妻子,也没有按照规矩用婕妤应该有的礼节下葬。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慢慢长大了才知晓——楚帝当年投靠孙家,给孙家上门做赘婿的时候,说的自己是无妻无子,要不然当时在前朝举足轻重的孙家才不会只凭一张脸就让他上门做赘婿。
可后来孙皇后才知晓,楚帝在与自己成亲之前已经有了妻女,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楚帝到底是大楚的皇帝,她便迁怒于祝蘅枝和她的母亲。
而对于楚帝而言,当年他回澧州请祖宗牌位打算追封的时候,更是没有真正将自己的妻女带回去的打算,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下,但是祝蘅枝当时不晓事,硬是要去金陵。
对于楚帝来讲,曹婕妤母女就是他的污点,是他最困苦时候的印记,时时提醒着他最仓皇的那段过去与经历。
而她也越长越和自己的母亲曹婕妤越像,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十来年过去,楚帝可能是人到中年,地位渐渐稳固,也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加上孙家仗着自己的功劳,越来越欲求不满,也让楚帝生出了些许厌倦之心,在看到容貌酷似自己温柔解意的发妻的女儿时,也多出了些愧疚之心。
给过她几分好脸色。
但这并不妨碍祝蘅枝在出宫度过了如坠冰窟的十三年。
十三年,每一日她都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当时自请来和亲,也的确是断臂求生之举。
她刚来燕国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秦阙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她苦苦地守着无几的嫁妆的时候,是秦阙给她添置了许多,虽然她知道,当时的秦阙不过是出于盟友之间的合作,不让她在嫁到燕宫的时候没有钱打点下人而已。
后来她嫁给秦阙进宫谢恩给吴昭仪请安的那次,秦阙嘴上嫌弃,却还是将她背回了东宫。
故而,在她经过了那么多的昏暗后,哪怕秦阙给了她一丁点的好,也足够她无限在心中将其放大。
她的的确确沉沦了。
先帝礼佛,上京周围全都是佛寺。
她在那段时间曾想着拉着秦阙去山上的寺庙中一起许个愿,求个签,但又听人说秦阙讨厌这些,故而没有告诉他,而是自己前往那座她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寺庙,一个人许了愿,又看到旁人都求那个签,也跟小沙弥要了个签,想写上她和秦阙的生辰八字。
小沙弥却和她说:“施主,这同心签,是要夫妻同时来写的,一个人写的,不灵验的。”
祝蘅枝听到这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但却不肯松开那个红色的签,有些口是心非地说:“我家郎君今日有些事情,不能来,我先写上,等后面我再和他一起来,叩拜佛祖,可不可以?”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没有底的。
她知道秦阙不信这些,但那段时间,秦阙对她实在是太好了,让她生出了秦阙或许会为她打破自己原则的幻想。
小沙弥看着她实在是执着,又是双手合十,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由着她将那枚红签写了。
秦阙的生辰八字,未曾对她提及过,她还是当时想着给秦阙筹备生辰礼问的陈听澜。
祝蘅枝握着那管兔毫写下她和秦阙的名字时,手是颤抖的。
她一直都没有告诉过秦阙这件事。
那秦阙又是如何得知的?这个签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直到耳畔响起秦阙的声音,她的目光才渐渐聚焦,头微微偏过去,手却没有松开那纸红签。
“看什么呢?我……”
秦阙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没有想到祝蘅枝能找到这个签面。
祝蘅枝往旁边挪了半步,看着他,声音有点不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秦阙很显然也留意到了祝蘅枝手里的那支红签。
千言万语仿佛哽在喉头,秦阙不知道应该先说哪句。
那个时候正是他准备打击高阳王的最后准备了,高阳王自然也嗅到了不对劲,他也暗中派了谈辛去跟着祝蘅枝,他当时是担心高阳王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诸如绑架祝蘅枝拿来要挟他。
他不想让自己之前的准备都功亏一篑,祝蘅枝去哪里,暗中都有他手底下的暗卫跟着。
谈辛后脚就和他汇报了这件事。
他原本以为祝蘅枝会和他提这件事,但祝蘅枝却像没事发生一样,始终没有提半个字,没多久,她和自己闹了矛盾,这件事也就被他抛到脑后了。
直到那年,祝蘅枝突然离开上京,生死未卜。
他思念成疾,时不时想起和祝蘅枝之间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佛签的事情。
鬼使神差的,他独自一人前往佛寺。
小沙弥见他一个人来,也说,要夫妻同心才好。
他摇了摇头,说了句:“她不在了。”
小沙弥立刻请他节哀顺变。
他将那枚红签找到,又揣进了怀中,上次来求佛签的时候,又重新挂了上去。
他希望诸天神灵能看见他的心愿。
第80章 080
祝蘅枝才与乌远苍作别,一路上看起来并不愿意和秦阙多说半句话。
秦阙看着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支红签,怕她一时想不开将那枚红签毁掉,毕竟她曾经送给自己的那方绣帕,在自己将她困在宫中的那段时日,就被她亲手用剪刀剪掉了。
还有那支被她颇是嫌弃地剪下的并蒂莲。
于是想着先将她的手握着,让她将那枚红签放下。
毕竟祈愿的签放上去又摘下来,再次挂上去就不吉利了。
他原本以为祝蘅枝会很激烈地反抗,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手甫一碰到祝蘅枝,她便松开了手。
而后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眉心微蹙,像是当中藏了许多他说不出辩不明的情绪,“什么时候的事?”
秦阙如实回答了祝蘅枝。
她第一次这样直视自己。
秦阙的心在迅速地跳动着。
该不该说是天意弄人呢?
曾经的祝蘅枝该是怎样小心翼翼又怀着满心的期待将那枚红签挂到上京的佛寺中,在对待自己时,又该是怎样的察言观色?
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当时的祝蘅枝?
祝蘅枝沉默了良久,才问他:“秦阙,其实我一直很不明白,你现在对我这么执着,到底是为什么?”
秦阙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一句,轻声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祝蘅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沉静下来,续道:“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以为你是因为愧疚,可我后来又明白过来,愧疚不应该是这样的,更何况,你我之间,不过短短一年,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愧疚的确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会是机关算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澧州的时候,一边明面上和她道歉,希望她能和自己回去,一边却授意齐连城,暗中布下一张疏而不漏的网,收口就设在洛阳,等着她自投罗网。
愧疚也不会是想用尽一切手段地想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用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最看重的事情来要挟她不许离开。
而这些,更像是极端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她分不清秦阙对自己的感情。
祝蘅枝没有想到秦阙会反问自己一句:“那你呢?明明是你口中短短的一年,又是什么使得你愿意写下这张红签?”
她写过祈求神佛保佑她和自己的红签,却没有写过与乌远苍的。
秦阙就这样看着祝蘅枝,希望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来。
而后她发现祝蘅枝的目光迟疑了一瞬,才回答他:“因为我曾经愚蠢到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的,耳鬓厮磨的那两个月,我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过日子的,我从一切能捕捉到的细节中,寻找着你是爱我的证明,我曾以为你是我的太阳,能照亮我前十几年的阴暗潮湿,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带着有些嘲讽意味的笑容。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是嘲讽秦阙,还是嘲讽自己。
秦阙闻言,心中钝痛,急于辩解,立刻开口:“这并不愚蠢,不是,我是说……”
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根本就不是痴心妄想。
情急之下,他几乎是口不择言,话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当他再想说话时,却被祝蘅枝冷声打断了,“算了,走吧,早些回去。”
秦阙只能把想说的话又压回心里,她根本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回去的路上,祝蘅枝因为那支红签的缘故,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只是靠着腰后垫着的软垫,闭眼假寐。
实则是在平息自己心中的慌乱。
就在刚刚,在秦阙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竟然以为秦阙会说出一句,他是珍视自己的。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将这些自以为不切实际的想法从心中驱赶出去,但却没有睁开眼睛。
这时,她听到了秦阙略略低哑的声音。
“蘅枝,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心思,我现在来回答你。”
闻言,祝蘅枝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等着秦阙的回答。
但先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脸,而后她被秦阙半搂在怀中,丝丝缕缕的生气吐在她的脖颈,耳后。
她以为她对秦阙早该没有半分半点的情意,但身体还是不可控地颤栗了下。
她微微别过头去,想通过这个动作来提醒秦阙,他逾矩了,也尽力地去压自己自己越来越来剧烈的心跳声。
但秦阙并没有半点后退,只是继续在她耳边低喃:“我来告诉你是什么时候。”
随着他更加贴近,祝蘅枝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像是一种身体本能的反应。
“你做什么!”祝蘅枝迅速转过头来,正好撞进秦阙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无数的画面从她脑海中闪过。
是了,她曾无数次在秦阙这双漆黑的眼瞳中看到过自己的身影。
祝蘅枝记得秦阙的眼神,戒备过、冷淡过、不屑过、甚至厌恶过,但在慢慢回想的时候,在想到是否温存深情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从前她以为那是秦阙对她动情的证据,可还没等到她亲口去问秦阙,秦阙就已经给了她回答,对,他就是在演戏。
三年过去了,他现在又做出这样的深情模样,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动机。
秦阙的手指勾上她的衣带,在她耳畔轻声问了句:“你不是问我是什么时候吗?”说着轻轻一扯,“这个动作,熟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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