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走私贩私乃历朝历代、儒道天下的大忌,为君子所不耻。可饱读诗书的君子们总是不怎么食人间烟火的,再心怀苍生、兼济天下,勤勤恳恳一番,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唯有真正在底层趟过的人,才知百姓,知老幼,知这一草一木……我们湘桥城尚且是岭南最丰沃的地方,然姑娘今日这一番出游,想必也能看出来,虽长街热闹、坊市繁盛、商贾横行,然贫苦百姓依然贫苦,吃不上饭的人也不在少数……盐嘛,乃水、米面之外,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可你也知,中央虽掌管这盐事,地方却免不了从中作梗,如此,层层级级,愈往下,这盐,便愈稀缺……”
黄老头不知怎么止了言语,却又突然不明不白地来了一句:“我看得出,你待他也好。”
七宝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语烫了一样,忙道:“啊?我没有!”
却不知,周允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只恬静地望着眼前银色的人儿。
怔了一会,她却又问:“是吗?”
月下的人或许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动摇。
黄老头一面将那只撒完鱼饵的手插入水中,搓了搓,甩了甩,一面噙着笑,反问她:“不是吗?”
七宝还未琢磨出那笑容里的意味,却听得身后一声重响,惊惶着回头,便见周允倒在了石阶上,嘴角流着深色的血。
与此同时,黄老头的腕骨“哐当”一声砸了缸壁,他颤着声大呼:“公子――”
十八、黄雀
街巷深深,先前已驶出黄宅几里路的马车,又掉了头,辘辘地往回赶着,在夜深人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郎中提着行医的箱箧再一次踏进相同的处所,这一次,却紧锁眉头,不复轻松之态,脉象捻了又捻,摁了又摁,最终却只留下一句“在下不才,无能为力”,便又踏入了寂寥得可怕的夜色里。
而黄老派去的人也匆匆来报,神色凝重得很,说从方才旅店周允睡的那间房中,发现了“亡吻”,黄老一听,更是直接瘫坐在地。
“什么东西?那是什么?”文、武又急又怒,“说啊!”
黄老流着浊泪道:“那,那是岭地极为罕见的一种虫子,有剧毒,一旦被咬,只怕,只怕......”
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了,七宝既看见文、武一个火急火燎地趴在周允身上哭,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地揪着黄老的人打,又看见人影憧憧,珠帘、案几甚至石柱都晃了起来。她哆嗦着,颤栗着,费劲地扒开这一切扰了她思绪的物事和一干人等,往那不省人事的周允扑了过去。
文瘦被七宝推搡了一把,更是气极,怒道:“干什么……”却在瞧见她的模样后噤了声。
七宝跪在榻前,脸色死沉得可怕,一面去解周允的衣衫,一面喑声道:“出去,都出去……”
武胖这才停了手,一干人都怔愣着,不知她此举意欲为何。
“出去啊!”七宝大吼了一声,又一把揪住文瘦的衣领,命令道:“你,去拿烛火来!快!”
闲杂人等已纷纷叫她吓得退了出去,黄老此时也才渐渐反应过来,迟疑道:“你,你是要……”
不 错。亡吻虫身量虽小,然有啮齿,被咬后,肌肤上定能寻得见齿痕或血迹。从旅店回来,至此时,不过半个时辰,人虽昏厥过去,毒液却或还未蔓延至全身,只要她快些找到他的伤口,将毒液吮吸出来,未必不能有救。
“可,可毒液一旦入口,便是吐得再快,你的嘴巴、舌头,甚至喉咙,都会废掉啊!”黄老惊呼道。
文瘦闻言,亦万分震骇,又见七宝不为所动,只不假思索地去褪主子的衣物,当下再无二话,忙去寻了烛火来,细细地为她照亮着,须臾,便照得周允左肩略靠后颈处有一排细细的蚁状伤口,还渗着紫黑色的脓液。
七宝毫不迟疑地低首,张口便将那片肌肤含住了。一颗泪不动声色地从她鼻尖滑落,又悄无声息地氲湿了唇肤相接之处。
文、武和黄老见此,皆倒吸了一口气。
七宝深深地吮了一口,却难以吸出更多的毒液来,她心里一抖,身体颤得更加厉害,连带着身下的人也颤了起来……
“咳,咳……”周允愈抖愈烈。
文、武突然面色古怪,不可置信一般地张开了嘴,欲言又止。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允实在憋不住,强忍着笑了起来,“太,太痒了……我受不了了!”
七宝傻了,眼角还挂着半颗泪,这才发觉嘴里有一股奇异的甜味,当即反应过来,仅一瞬,又怒火攻心,面色比先前还要可怕上百倍,抽开身子便要走。
周允一把拉住她道:“七宝!”
文、武也终于明白了过来,虽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却也识趣地退了出去,刚站稳脚跟,一旁的黄老便顺势将门合上了。
屋内,七宝反手一掌,将周允击回榻上,击得他“咔”一声断了一根肋骨。而他却不顾疼痛,紧拽着她,一把将她扯回怀里,而后用尽十成十的力气,紧紧地禁锢住她,不肯放开。
“你骗我……”七宝声若蚊鸣。
周允觉察到身下的人抖得厉害,怀里一片温热湿气,这才意识到她是哭得厉害,“对不起,我……”
七宝又重复了一句:“你骗我……”起先还忍着,而后终于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再而后,更呜呜咽咽起来。
周允悔意渐浓,心口发酸、发紧、发疼。原只是听了那黄老的诡计,想试探一番她的情意,只要她有一分为他担心,他便觉得足矣,可哪知道,她给了他不止一分,乃至,她愿意给出自己的半条性命……周允一面去吻身上人、心上人的泪,一面哀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不知道你会如此……”
七宝只是哭。
是啊,莫说他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如此。
这么一想,她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五六年的光景里,即便她有多么想终结了这暗无天日的细作生活,即便左澈再怎样若即若离,即便心已经一点一点地朽去,她也不曾哭得如此狼狈,如此委屈。
她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心里却无比清晰而悲哀地意识到,此事一出,再无可追。
从今往后,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将周允小心地安放在心里一个隐蔽的、偏远的角落,对自己说,他怪异,他不足为道,他是隐隐生长的祸患,他不值一提……
六月,杜英落了满地。一行人终于踏上返程。
临别前,黄老头依旧免不了要使弄一番顽劣心性,将武胖手上的绷带拆了不说,还将他的药膏都藏了起来,惹得文瘦骂骂咧咧,要拆他的家。
“他娘的!死老头,又坏又狠!撺掇我家主子骗我们还不够,还要捉弄老实人……死胖子,你蠢不蠢,你那手好了么你,你就去洗澡,平日里十天半月都不肯下水的人,这会儿倒意疗鹄戳税。砍裘浪滥悖
“娘的,到底藏哪去了?死胖子,还笑是吧?亏我还天天给你操这个心,你他娘的还笑,还笑!
“娘的,别的也就罢了,宝姑娘那瓶金创药可贵了呢,你这皮糙肉厚的不用也罢,给我留着啊!死老头,到底把胖子的东西藏哪去了……”
经过了这些天,文瘦的嘴倒是一点儿也没变,反倒更肆无忌惮起来――却也还是有些变化的,如今,他唤某人姑娘,直接去了一个字,“宝姑娘宝姑娘”的,亦不再阴阳怪气,唤得是心甘情愿、心服口服,唤自己家主子反而有了脾气。
“主子,您也真是,骗一骗宝姑娘也就罢了,连我们两个都骗,真叫人寒心啊!
“娘的,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哦,摊上这么一群不省心的……”
摇摇晃晃的海上,七宝依然晕船晕得厉害,然这回,周允再不肯依她,铁了心地要陪侍左右。
有时,她胃里空空,却仍吐个不停,吐得急了,连下床都不曾来得及,只能紧紧地捂着嘴,不让那酸水脏了衣物和褥子。周允却一手拍着她的背,一手扒开她的手,叫她完完全全地吐出来。
“别忍着,吐我身上我也接着。”他道。
有时,风平浪静,她身子好了一些,便让他搀着,去船沿上看海鸟振翅,看日升东天,看流云一点一点地幻化成泼野的马、起伏的山峦、骇人的虫和娇羞的铃铛花……
而不远处,文、武也很安静地立着。
有时,她想起在岭南的光景,便气急败坏地去打他,嘴里恨恨地骂:“你故意的!那日你带我上街,你一言不发,又和我保持着距离,任凭阿文、阿武搅我的好事,你故意的!”
文、武都很欣喜地接受了这新的称呼。
周允也总是痴痴笑着,任她怎样打骂都不还手,偶尔灵光一闪,抓住了她话里的要点,“哦,你也觉得喜欢我,是一件‘好事’呢?”
她白他一眼,不接他的玩笑,径直问他:“那日,我不好看么?”
“好看。你搽了粉,描了眉,唇上还点了胭脂。”周允笑望着她。
她一赧,又觉自己不该提起这事。
“是,我是故意要逗你,所以那日不曾夸过你一句。”倏尔,他掰过她的身子,正色道:“七宝,那日你很好看,不只是那日,你日日都很好看。我知你素来不爱胭脂水粉,你不必为我捣鼓这些。你只需痛痛快快地、自在地做你自己,那便很好……”
落日余晖中,她轻轻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
他闭着眼,叫诡谲的光影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轮廓。而她则头一次发现,他眼尾有一颗细如尘埃的痣。
有时,风浪又肆虐起来,她在闭塞的船舱内,蹙着眉,紧着鼻尖,蜷缩在被褥中,等待人力也无可挽救的审判。
然而周允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刚为她用麻绳捆好的吊床上,叫她悬空荡漾起来。
船上下沉浮着,她亦左右摇摆着,两厢角力,以毒攻毒,人竟好似踩在云上,飘飘欲仙起来。
周允俯身覆上她。
她鬼迷心窍,亦环手勾住他。
飘摇之中,海浪低声呜咽,船舷吱呀作响。
她想起岭南,想起湘桥,想起黄老宅子里那两口静谧的莲缸,莲叶下,两尾叫月光染成银白色的鱼儿,恣意而忘情地交着欢……
那两尾鱼儿,此刻,一只是他,一只是她。
空气中尽是咸味,混杂着周允暖烘烘的气息,又似乎,还有一丝已很遥远,却阴魂不散的苦药香味……
周允将身子狠狠一送,又一口咬住她的耳垂,疼得她睁开了眼。
“看着我……”他喘声道。
她叫他弄得疼了,只好乖乖地落进他玄黑色的眼眸。
“七宝,看着我,叫我的名字……”
她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
“叫……”
她又是一疼,便终于开口唤道:“允,周允……”一颗泪从眼角滑落,堕至耳廓中。
他复埋进她的身体里,将那颗珠子小心衔进舌中。
风雨飘摇。
船又行了几日,归期将尽。
有时,她偷偷地抹泪,只觉一生中从未如此快乐,快乐得几乎要昏了头,昏了头地以为这一切是真切的,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靠岸的前一夜,她又与她厮缠,这一回,她主动做东。
他在她身下,扶着她的腰,不让她坠落。不知为何,他不怕她掉入海中,只怕她掉入他看不见摸不着的深渊。
她一边起伏着,一边问他:“周允……你到底,争是不争?”
他在欲海中几乎舍生忘死了,闻言,清明了几分,旋即明白她所言为何。
“你要我争,我便去争。”
她心里一紧,挟带着全身都紧了一紧,叫他倒吸了一口气。
“为,为了小姐,不要被方爷糟蹋了,我要你争……”
他轻笑着摇头,一把抱起她,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回身下,“我不为她而争。”
她猝不及防,口中便溜出了一声轻吟,旋即,又羞赧地别过脸去。
他却心如明镜似的,执意去寻她的 眼睛,逼得她无处可逃。
察觉到他动作愈来愈狠,愈来愈快,她挣扎道:“求你……为了我。”
他笑了,笑出万种风流,“好,为了你。”
鱼儿扑腾着,扑腾着,终于虚脱在了岸上。
一个清晨,武胖在舱门外轻叩了两下,恭谨道:“主子,姑娘,再过半个时辰,便可落地了。”
“知道了。”周允一边回应,一边将身旁的人揽得更紧。
“你知道么?”他忽然想起什么,勾着唇角,揶揄道:“动身的前几日,织造署的左澈来找我……”
七宝本还贪睡着,一听这话,刹那间便清醒了。
“你猜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要助我坐上风满楼的最高位。”
她佯作很惊讶的样子,“是么?为什么?”
他眼中有灯火明灭,“他很聪明,知道我们斗起来,都免不了中伤,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如今谁也不敢妄动,不敢叫谢老爷子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就这么分崩离析了。所以,他织造署愿意出力,叫我肯下定决心,去结束这僵局……只是,条件就是,从今往后,风满楼再不能是为所欲为的风满楼,而是受织造署桎梏的、乖乖听话的风满楼。”
七宝心中一震。她原以为织造署不再查账,是有了更好的计策,却不想竟是要左右风满楼!
“那,你答应了么?”她心里乱得很,她当然应该希望他答应,她此行,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么?可织造署这一步,实在叫她胆战心惊,叫她存疑。且不说织造署那本就不清不白的名声岂不更坏了,自古以来,是非分明、黑白两立,若织造署果真意欲于此,那这么些年,她和左澈死死守着的那道底线,又还存在么?
“呵,他们倒看得上我,只可惜,他们看错人了。为了你,我会去争,但我只会为你,不会为别人,更不会为织造署的人!”他突然俏皮一笑,“你要知道,便是谢老爷子还在,求着我,我也未必愿意接过这烫手的活儿……”
七宝已无心理会他的笑话,只觉前路漫漫、困难重重。
想起什么,周允又讥讽道:“呵,到底是朝廷的走狗,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行的事却叫人不齿――他还说要送我一份大礼以示诚意,且不论这竟是他们织造署会干出来的事情,这都半月有余了,你可见着什么了?”
左澈要送他一份大礼?七宝心里发紧。
蓦地,他又肃声道:“况且,你也知,风满楼的水关乎着临安乃至他城的江河湖海,怎能轻易叫人把住了源头?再者,谢老爷子待我不薄,我断不可能出卖他、出卖自己人……从前我只求无官一身轻,所以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坐上那个位子,只要是为了风满楼好,便好。总归,我们几个再怎么争权夺势,也都是风满楼自己的事情。可若谁要行一些肮脏的手段,譬如跟织造署合谋,那就不同了,那是背叛――对待叛徒,你是知道风满楼的手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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