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该,可七宝却还是走神了,她心里忽然间有一个想法――若没有了脸上这道疤,谢春熙还会如此明艳动人么?虽然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容貌,甚至,人人对此避而不谈,可她其实是美的,那是一种与善良、纯洁不沾边的美,与世间美好背道而驰的美,积淀了风满楼几十年沉浮的美,嗜血如命的美,心狠手辣的美,从谢觐中身上继承而来的美……
是了,她愈来愈多地在这小姑娘身上看到她父亲的影子。
谢觐中死了,却又没死,他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谢宅,在风满楼,在此刻、此地,俯视着她,用和蔼却冷峻的口气,说:“照顾好春熙,这是你唯一的使命。你救了她一命,所以我恩赐你――从今往后,你的命,是她的。”
她回过神,突然发现,谢春熙虽不及她高,却依然俯视着她。
她颤声问:“小姐说什么,七宝不明白……”
谢春熙用和蔼却冷峻的口气,谢觐中的口气,道:“抬上来。”
曾经为谢春熙绑过老金的几个厮,谢觐中给他女儿留下的唯一的几个厮,谢春熙时常嫌烦而甩开、然吃了方世知两个巴掌后再不敢不带在身边的几个厮,抬着一口巨大的米缸上来了。
七宝还未反应过来,阿香却“啊”地惊呼了一声,旋即又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七宝发着抖,往那米缸里一看。
四喜。他在这里。
二十二、诛心
五六年前,七宝刚刚入局。四喜还不到她胸口高,然已经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整个人聪慧而讨喜,全身上下,虽布衫上也打着几个补丁,却很洁净,那是一种有娘亲疼爱的洁净。不像她,才从鬼门关里出来,拖着一副残躯,哪顾得上整理自己。
她入局的第一件事,便是与四喜学做糖。
四喜很机灵,然到底不过一个孩子,只觉得这 个姐姐长得漂亮,便不时地偷偷看她。七宝却很戒备,凶巴巴地斥他,看什么!吓得他再不敢多看她一眼。
七宝十指的伤还未养好,还包着白花花的纱布,然学了几天,不知是沾了糖汁儿还是渗起了血水,那纱布渐渐成了浆红色,亦黏糊糊的。她必须很小心,才不至于碰到要害。疼。不过,比起指甲一颗一颗被拔掉的疼,碰到了,也不算什么,愈合时才最要命,夜里尤甚,蚁啃似的,痒得她翻来覆去。
后来,即便她的手已痊愈如初,十指青葱,然蚁噬的幻痛,依然年复一日地纠缠着她,入她的梦。
饶是疼,七宝也逼着自己将手上的活儿做得愈来愈麻利。有时,四喜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盯得七宝发怒,说再看我剜了你的眼睛!四喜还是怕的,却已经知道她不过色厉内荏,便抢着将剩下的糖浆都倒进自己的模子里,不让她再动手。
这么卖了半个月的糖,七宝心无旁念的,只一心等着暗号给出的时机。可某日,四喜却捏起一颗糖,手疾眼快地塞给她,说好吃,你吃。
七宝面色古怪。
四喜眨眨眼,说反正有这么多。说着,自己先来了一颗。
半晌,七宝才冷不丁地开口,说,我不喜欢吃糖。
可后来,她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尝了一块,一块碎了的、卖不出去的。山楂果子,裹着糖浆。甜,很甜。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甜过。
四喜并未看她,憨直的三角眼却藏着化不开的笑意。
然而,此刻,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只眼睛已睁不开了。
四喜整个人陷在这口米缸里,只有脖子以上还能叫人看见,米缸里却也不是米,是面粉,最骇人的是,面粉却也不是白色,而是红色,和着血的红色。
谢春熙笑得花枝乱颤:“哎呀,真厉害呀,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那时候,我怀疑风满楼里有细作,却从未往你们身上想过……
“好你个四喜,我却不知道,你除了会做糕@点心,竟还有这样的技艺?
“哎,你们说,这怪我么?是我太蠢了么?还是你们太聪明?有好几年了吧?我和我爹爹一边吃着你做的团子@子糕子,一边叫你耍得团团转……
“你们都以为我傻吧?是,我是傻,我后来才知道我是错杀了老金,那又怎样?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以前你们都怕我,后来,我看得出来,你们开始可怜我,可怜我再也没有人撑腰,可怜我一个既不会武功,又没有实权的‘大小姐’……
“你们都当我忘了吧?忘了丧父之痛……我没有,我一直记着,每一天都记着!你们知道么,我爹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城北买来的、为我买来的绿豆糕……你们说,我怎么可能忘了呢?”
几个厮都深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七宝浑身发颤,脑子空空。
四喜用仅剩的一只眼,费力地打量着缸外的场景。
阿香还死死地捂着嘴。
谢春熙笑着笑着,突然挽过七宝的手,靠在她身上,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姐姐,你说,怎么会这样?”哭没一会,又放开她,一手指着四喜,“咯咯”地笑,“弟弟是你的好弟弟……”另一手指着谢觐中的牌位,疯疯癫癫,“爹爹是我的好爹爹……”
七宝再也憋不住,刚换了一口气,又死死地咬住了唇。
谢春熙笑得累了,便将手一撑,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米缸的边缘上,用狠戾而狡黠的眼与四喜对望,四喜嘴里还汩汩地冒着血。
谢春熙捏了一把面粉,一边搓着,一边道:“你看我,我还是感激你的,你做的豆糕子这么好吃,我自然尊重你的手艺,所以,你看,我不是给你准备了这上好的面粉么?”
四喜并不理会她,只斜眼盯着七宝,眼里尽是歉意,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姐姐,对,不起……”气息虚弱,亦搅起面粉翻飞。
七宝死死地忍着泪。
谢春熙一个反手,将面粉甩在四喜脸上,大怒道:“怎么!你是觉得还不够?拿面粉来!”
便有一厮照做,搬起一袋面粉就要往四喜头上倒,却叫谢春熙费力地扛了过去,而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那米缸里倒。
四喜的脖子随即隐而不见,接着是他的嘴、鼻子、眼睛……面粉纷纷扬扬,好像小时候,刚刚跟着娘亲学做糕点时,他调皮开出的玩笑。
“哈哈哈哈哈,像不像我爹的骨灰?”谢春熙却问。
直到那口缸已盛无可盛,直到一切悄无声息,再无一点动静。人就这么活活地给埋了。
七宝仿佛也死了。
“姐姐――”谢春熙却不肯罢休,又将她的魂魄唤回来,问道:“他不是最爱做团子@子的么?你说,我便让他变成@子,人肉@子,好不好?”
七宝骇然。
“抬下去,蒸熟了!剁碎了!拿去喂狗!”谢春熙狠狠地道。
几个厮都大骇着、迟疑着,不敢动手。
“聋了吗!”
“是……”便有两个厮将之抬下去了。
七宝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谢春熙看着七宝干呕了半晌,等她略略平复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奇道:“哎呀,里应外合里应外合,外头的奸细找到了,那么里头的呢?”
七宝已然绝望,恍惚间,黑猫的眼睛与谢春熙的眼睛重叠在一起,散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
是了,这一天终究到来了。这么些年,她无数次梦见过身份暴露的场面,却不曾想,这一刻真来了,她心里却有了一丝轻松和解脱。
七宝内心再无挣扎,闭了眼,就要跪下。
阿香却先她一步,“扑通”跪地。
与此同时,七宝只觉膝盖骨叫石子打了似的传来一阵剧痛,痛得身子顿时一僵,无法动弹。
阿香哀求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阿香错了,阿香该死,阿香该死……”
什么?七宝如雷轰顶。
“小姐!小姐!阿香,阿香错了,阿香不该鬼迷心窍,不该听了四喜的鬼话……阿香全都招,全都招!风满楼的账簿,就是阿香趁姑娘和掌柜们不注意偷了出去,又誊抄了一遍,交给四喜的……阿香该死,阿香该死……”
七宝只觉耳朵出了问题,声音从远处飘来,账本明明是自己偷的呀,阿香到底在说什么?
“阿香,你在说什么……”
阿香却急急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七宝的脚,抢过她的话,凄厉道:“姑,姑娘,救救阿香,救救阿香!阿香错了,阿香错了……姑娘那日问阿香,要,要撮合阿香和四喜,阿香不愿意,阿香撒谎了,阿香与他早有私通……阿香一时鬼迷心窍,才为他偷了账本……”
阿香在为她顶罪!为什么?为什么……七宝紧紧地咬着唇,然连牙关都在抖,直至满口腥甜也浑然不觉。
谢春熙抱着手,细细地打量着她们,半晌,终于开口问道: “姐姐,你也不知道你的好弟弟,是织造署的奸细吗?”
七宝艰难地张了张口。
阿香却又往七宝的腿上狠狠一掐,尖声哭道:“姑娘,阿香就犯了这么一次傻,就一次!阿香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阿香吧!求你跟小姐求个情,饶了阿香,饶了阿香吧……”
“你……”七宝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下定决心地将阿香一脚踹开,踹得阿香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姑娘,阿香错了,饶了阿香吧,姑娘……”阿香不顾疼痛,依然挣扎着往七宝的脚边爬。
“把她按住!”谢春熙终于不耐烦地发话了。
剩下的两个厮便迅速地将阿香架了起来。
谢春熙掏出一把匕首,开始缓慢地、一道一道地,往阿香脸上剐。
锋利的刀尖轻轻一过,皮肤很快便渗出血来。
“啊,啊――”阿香撕心裂肺地叫着。
七宝双拳紧握,指甲掐进了皮肤里。这么些年,她无数次梦见过身份暴露的场面,梦里,谢春熙也曾这样一刀一刀地剜她的皮肉,这一刻真来了,剜的却不是她,然而,却又比想象中要痛上千倍万倍――那是她的阿香啊,总是一口一个“姑娘”地唤着她的阿香,说要永永远远地陪着她的阿香啊……
一道、一道、一道……阿香的肉身渐渐毁了,脸像绞了麻网一般,血痕交错,面目全非。
蓦地,七宝闪过去,一把夺过谢春熙手中的匕首,颤着手,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阿香的脖颈中,而后,又猛地一拔,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她满身。
人便死了。
七宝却还不够泄愤似的,仍一刀一刀地往阿香的身体里扎,嘴上还颤声念着:“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你们骗我?你们一个个都骗我……”
谢春熙漠然地看着,又舔了舔唇上溅的血,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布片,往七 宝身上一丢。
七宝这才停了下来,拈起布片一看,上面是两个血字。
香、喜。
谢春熙冷笑,“七宝,你还是这么心软,我可记得,那时候,你也是这样痛快地结果了老金的,是吧?你就没有一点长进的么?还有,你以后可不许再笑我傻了,你自己又聪明到哪里去呢?这么多年,你就任着这两个该死的,在你眼皮子底下传消息?”
这么讥讽着,谢春熙从七宝手中抽回了匕首,插进腰间,而后眨了眨眼睛道:“还是借用一下姐姐的手。”便拉过七宝的手,去拭自己衣服上溅的血。
处理完了,谢春熙心满意足,这才从香案上拾了一沓白色的纸钱,双手捧着,向谢觐中的牌位恭敬一拜,而后,一扬手――
冥钱漫天飞舞。
谢春熙就在这惊悚而诡异的场景中,微微一笑,而后,一勾手,那几个厮便将阿香一扔,跟着她走了。
良久。
祠堂里只剩她和一具尸体。
七宝终于瘫落在地。
祠堂外,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周允长身而立,一手握拳,背在身后,手中还攥着几颗石子。
肖福安向他躬了一躬,道:“主子英明,杀鸡儆猴,七宝姑娘若不明白,日后还要犯傻,即便您再仁慈,老奴也会……”
周允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肖福安噤声不语了。
周允道:“走吧。”
二十三、兔死
六月飞雪。
地上不是纸钱,是冰雪,将她冻伤了。
娘死了。她把半年来攒的工钱全拿去买了一口顶好的棺材。举目四望,白雪纷飞,天地苍茫,无处可去。她在娘的坟前跪了几日,跪得人都僵了。
不行,得快点把娘仔细安葬了。哦,那不是娘。是阿香。地上也不是冰雪,是纸钱。可她冻伤了。
阿香死了。四喜也死了。死了,都死了。她怎么没有死呢?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她不是最该死的么?
她不敢去碰阿香,阿香软软地躺在那里,像一只叫丝网绞住了的鸟,死了的鸟。
四喜呢?哦,他叫人抬走了,他也死了。他只剩一只眼睛,却还很执着地望着她,眼里有话。
四喜的娘亲。
她得去救她。
起来,起来啊。你侥幸活了,你得去救她。
七宝哆嗦着,终于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
等她赶到四喜家中,已是亥时。
本是个很静谧的夏夜,夜空中点着几颗星,晚风习习。
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本是个很静谧的夏夜,四喜或许还在忙活,思索着明日要出些什么新鲜的花样。
夜空中点着几颗星,风满楼这会儿也不忙,她可以和阿香看一会星星,喝点小酒,晚风习习。
很静谧的一个夏夜。
屋里黑灯瞎火的,只一扇窗送进来一些月光。
四喜娘亲直直地躺在榻上,眼半睁着,眼珠子却一动不动。
来晚了?来晚了……七宝徒然地倚在门框上,腿还是软的,就这么缓缓滑落着。
“四喜?”榻上的人听到动静,轻轻唤道。
七宝一惊,旋即想起来她是瞎的,一时喜,一时悲,竟不知该不该开口应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都要睡着了……”榻上的人似在梦呓,并不起身,只静静地躺着。
七宝的泪滚了下来,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少顷,四喜娘亲轻轻一叹:“不是四喜……你是谁?四喜呢?”
四下无声。
四喜娘亲却突然道:“七宝姑娘?是你么?”
“是我……”
“哦,是你……你坐,你坐。这屋里很黑吧?案上有蜡烛,你点上……”
七宝强忍着悲痛,不知怎么,竟道:“没事,我,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四喜叫我拉去风满楼吃酒了,今儿我们都不忙,我们吃酒呢,他,他吃醉了,今夜就让他宿在我那儿吧……”
“哦,这个臭小子,惯会麻烦别人的……”
“不,不麻烦,他可讨人喜欢了,风满楼的姑娘们缠着他,都爱逗他玩儿呢……”
16/25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