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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火宅双【完结】

时间:2024-05-15 23:08:44  作者:火宅双【完结】
  “哎,他没这个福分喽,傻小子一个,娶不到媳妇的,又是这种身世,谁敢要他……”
  “怎,怎么会呢,您记得吧,我身边的阿香?阿香,就很喜欢他,他们,他们准能成……”她流着泪,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诨话。
  又过了一会儿,七宝以为她睡着了。
  “七宝姑娘……”四喜娘亲却又唤道。
  “我在……”
  “你来,你过来……”
  七宝复拖着身体过去,却不敢靠得太近,恐叫她察觉她在哭。
  四喜娘亲从怀里掏出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往半空中胡乱地递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么些年,多谢姑娘照顾我家四喜了……”
  “不,不,是你们照顾我……”七宝强忍着泪,不肯收。
  “拿着,姑娘聪明,日后,定能用得上……莫要像我一样,到头来,还是这样一个下场……”
  七宝心如刀割,还未觉察出她话里的深意,四喜娘亲却又道:“哎,姑娘,你听,外面是不是下雨了?你去,你帮我个忙,我日里晒的衣服,还挂在院里,你帮我,帮我收进来……”
  七宝泪眼婆娑,生怕自己忍不住哽咽出声,便快快地出了屋子,在院里悄悄地哭了半晌,这才去收衣服。
  却只有几根竹竿寂静地挂在空中。
  七宝又是一惊,忙回到屋内。
  “四喜娘亲?”
  榻上的人直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的眼睛映着窗外的月光。
  七宝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她死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她这才看见,案上放着一瓶已空了的鸩毒。
  原来,四喜娘亲早已知晓,自己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这鸩酒是谢春熙送来的?还是织造署送来的?她不知道。然也不重要了。人已死了,全都死了。
  七宝便又在死人身边躺了一晚上。
  阿香叽叽喳喳地陪着她。
  一会儿是在风满楼里,她圆嘟嘟的小嘴急急地嘬着茶水,一见着她的姑娘,便喜笑颜开的,茶水还没咽下去呢就唤“姑娘”,把自己呛得半死不活的……
  一会儿是在谢宅,谢春熙得了“红粉骷髅”,欢喜地走了,她却还煞白着脸,为七宝撑着伞,哽咽道:“姑娘,阿香伺候您洗个澡吧,姑娘的衣服都湿了,不要着凉了……”
  一会儿是在马车上,周允说这两年风满楼的账目上,老金是做了些手脚,可背后真正跟织造署通气儿的也未必是他,你家小姐太恣意妄为了……冷不丁的,七宝突然说了一句是我,叫她倒吸了一口气,圆润的脸霎时又是一白,直到七宝又说老金是我杀的,不关小姐的事,她这才又缓过来……
  一会儿,她腆着脸,说姑娘,你不知,这几日,小姐总要我和知书她们几个和她一起琢磨那些个言情故事……一会儿,她一面憋着笑,一面暗暗地提醒七宝,说姑娘,你这么认真,说出来的却是这种话,真叫阿香心服口服呀,不知道的,准以为姑娘早早就出阁了呢……
  一会儿又在街上,她提着灯笼等着七宝,她知道她去见左澈了,却不想她沾来了如此浓烈的松香,便解下身上的披风,为七宝盖住了那味道……
  一会儿又回到了风满楼,她借酒醉,壮着胆子说出了心里话,说姑娘,你去哪,阿香便去哪……说姑娘,阿香不愿意,阿香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阿香要永远地侍奉姑娘,永远地跟姑娘在一起……
  七宝渐渐地睡着了,说来也好笑,这是她难得好眠的一觉。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阿香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她的姑娘……
  江甯织造署,织造衙门。
  丛棘围着的牢狱内,方世知倦怠地躺在稻草铺着的地板上,嘴上还叼着一根,他已不唱曲儿了,下巴上亦攒出了淡淡的胡青。
  那日周允给了他希望,然三日过去,仍无动静,他嗤笑一声,忽然恨自己还是信了他的鬼话。
  脚步声近,他以为是送饭的来了,却是左澈。
  “哟,左执事还记得我呐?”方世知并不起身,只盯着墙上一方小小的天窗。
  左澈不语,静立片刻,却掏出锁匙,开始给他解起丛棘来。
  方世知疑惑着坐了起来,“怎么?是准备将我送去朝廷了?呵,就你们手上握着的那点证据,能奈我何?还是你们打算给我上私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织造署一贯心狠手辣,你们就不怕,我将你们这些龌龊的手段昭告世人?”
  “你可以走了。”左澈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
  方世知惊异道:“什么?”
  左澈轻轻一笑,“方爷这是住习惯了?不肯走了?可惜,织造衙门的牢饭亦是要钱的……”
  “你说,我可以走了?”
  左澈颔首。
  方世知“唰”地一下起身就走,走没两步,见身后的人真无二话,心下诧异,便停了脚步。
  左澈又道:“方爷若不舍得,还想继续住着,遣人缴些钱财来,倒也……”
  方世知打断他,问:“周 允做了什么,让你们终于肯放了我?”
  “周允?”左澈奇道,片刻,复可怜他似的,微微一哂。
  方世知见他这副模样,心生怒火,喝道:“你什么意思?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左澈也不恼,只缓缓地道:“我原以为,风满楼里,您和周允势均力敌,只元爷一个人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没成想,素来以蛇蝎闻名的方爷,到头来,才是那个顾及手足之情的……”
  “左澈!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这次就是周允卖的我?”
  “我想我已说得很明白了吧?方爷出去后,不妨去看看,不过,只怕他忙着整肃你们风满楼,未必肯花时间与你对峙了……”
  方世知神色已很凝重。
  “呵,想来也是,你们兄弟一场,连你都看不透他是个什么人,织造署又如何看得透?算是我们押错了吧,为他织了这么久的网,到头来,他却出尔反尔、过河拆桥,若当初我们押的是方爷……又或许为时不晚?”
  左澈还未说完,方世知已拂袖而去,堪堪擦过正带着消息来报的乘风。
  “执事!”乘风一抱手,浓眉紧皱,面色紧张。
  “她,来了?”左澈轻轻地道,声音似乎微微颤着。
  “是……”
  左澈心下暗舒了一口气。
  她没死。
  见四周还有几个把手的人,乘风复高声道:“执事,风满楼的七宝姑娘来了,说是奉了周允之命,来探方世知。”
  左澈暗忖,她这一来,既用的是托词,那么就说明她的身份还或多或少地撑着。
  看来他料得不错。或许是陈工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只给了他们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又或许是周允已知晓了她的身份,却果真不舍得杀她。
  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织造署如是,风满楼更如是。周允是个厉害人,虽面上温和,手段却狠辣,他与自己殊途同归,都是谋事之人。
  无论如何,这份“预料之中”,却叫他心中百般复杂。若真是后者,难不成,周允竟是个例外么?
  二十四、丝连
  织造衙门的牢狱,是七宝细作生涯的开始。
  如今,这里已整饬得很洁净了。可炼狱就是炼狱,再如何洁净,还能不死人不成?经年累月的血腥味,腐尸味,认命、绝望或沉冤的气味,是怎么也去不掉的,她闻得见,那种味道,一旦真正闻到过,就再也不会忘记,一旦真正沾染上了,就再也摆脱不掉。
  未等传令,七宝甩袖欲入。
  把手的几个黑衣不曾料及,一介女流,如此张狂,妇人之鄙,不懂得织造衙门的纪律也就罢了,诏狱威严肃穆,竟不能叫她畏惧?当即便大喝一声,持枪相向,欲将她击倒于狱外,然那女子目不斜视,双手反挡,竟劈得他们差点丢了武器,惊讶之余,这才发现这女子衣衫上的点点红妆,并非绣的梅花,而是血迹!
  “你们都下去!”乘风赶忙从狱内出来,肃声喝道,而后做戏做全套,向着走远的众人扬声道:“姑娘,说了没骗您,方世知将将放出去了,您若不信,那便进来看看……”
  七宝不理会乘风,径直向黑暗中那具颀长的身影走去。
  这样的她,左澈是第一次见。
  背着光,她的神情不可捉摸,日光在她身上亦遁去了明媚的形迹,只勾出交杂着悲痛欲绝和咬牙切齿的可怖轮廓。这就是死士,他想,她果真是百里挑一的,不,万里挑一的死士,亦是需时刻忌惮着的、恐养虎为患的死士。
  “啪”的一声,七宝扬起的手已然落下,便送出去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乘风愕然,一时竟呆呆望着,须臾,方低首垂目,退避三舍。
  左澈再抬首,嘴角已噙着笑,亦噙着一点血迹,噙着八分意料之内和两分哀愁,而后,他上前两步,展袖,将她圈入怀中。
  “你受苦了,阿宝。”他轻轻一叹。
  松香扑鼻,她却僵直不动,泪流尽了似的,眼睛寻不到焦点。
  “你骗我。”
  “别说笑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曾骗过你。”身下的人颤得厉害,他于是将她揽得更紧,“阿香比你要更早入局,一开始,她的任务是监视谢春熙,向我们禀报她的日常起居、喜好和行踪,这也是你和四喜得以接近谢春熙的原因,后来……”
  “后来,就是替你们监视我。”她苦笑。所以,阿香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和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细作。
  他不语,只将下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
  半晌,她终于艰难发问:“你为何,不信我?”
  左澈一怔。
  似愤慨,似委屈,七宝咄咄紧逼道:“你知道的,自我从织造署学成的那一天、离开你身边的那一天,我就说过,你恨的,我就为你去杀,你信的,我会替你守着,你没有的,我便帮你挣来……既是你选中的我,为何你却不信我?”倘若他肯信,那么阿香便早就可以出局了,何苦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左澈冷而直白地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谁也不信……你当真以为,是织造署选中了你们这些细作么?不,是你们,是你们选择了织造署。你们本就并非凡物,你们是虎狼,织造署只不过是褪去了你们的羊皮,叫你们物尽其用,而织造署也恐把持不住你们。”
  “呵,是你恐把持不住我,你不信我对你的情。”
  他还抱着她。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怀抱,她早知他的怀抱温暖不到哪里去,可如今真得到了,还是不免唏嘘,太冷了。
  左澈也知方才那番话着实狠心,忖度片刻,又道:“阿宝……我很少跟你提起过我的母亲吧?”
  七宝的思绪又叫他略略拉回来了些,便回忆道:“是,你只说过,你刚出生,她便死了。”
  “其实,我母亲并非因生产而死。我还在襁褓之中时,已对她有了印象,她是个温和良善的人,总是微微笑着,说话轻柔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左澈顿了顿,复道:“她是从曹府里出来的人……”
  “曹织造?”七宝一惊。
  “是。却也不是多么紧密的亲缘,隔着数层的关系,又非曹姓,这样的身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我父亲还是忌惮她,恐她是曹府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所以,他假意爱着她,哄着她受孕、生子,而后,却又以我为要挟,折磨她,逼她供认,可她本就无二心,再如何实话实说,翻来覆去,也不过同样的话,而他,却始终不信。不久,我母亲实在受不住他的猜忌,终于郁郁而终……她临死前,我不过牙牙学语,她教会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我那么信任他,他为何,却一分也肯不信我?’”
  七宝心中震慑,多年来,她只道时光荏苒,终有一日,他与左老的嫌隙总能云开月明,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无解之题。这样想着,忽觉肩上有几不可闻的、泪滴氤氲浸入她衣衫的声音。
  “所以,阿宝,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人心,实在难测……”
  她无言,心中亦无力,嘴上却还有一丝不甘:“可是至清,我是我,我不是你父亲,我与他不同。如你所言,你的母亲,她温和良善、推诚相待,若能再来一次,她只怕还是那样的人……”言至于此,她却声若蚊呐,渐渐没了底气。
  是啊,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他是他,她是她,因缘际会,事出有因,每个人都只能是他自己,她又如何能强人所求,强人所为呢?何况,她在他身边学习了数年,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么?而她爱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多疑的、易碎的人么?
  似有所觉,他心中一动,干脆将她嵌进了自己半个身体里。
  冷酷的牢狱里,两具紧紧依偎的身体,既温情,又诡异。
  她又想起什么,问:“那阿香呢,她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亦不像我心有挂碍,这么多年,为何竟有如此的定力和忠心?”
  左澈松开她,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问,叹道:“是,起先,她不过随手可弃的一枚棋子,若有二心,除了便是。可后来,她渐渐有了软肋,而那软肋,就是你。”
  七宝心中大恸,本以为干涸的眼,又一次蓄满了热泪,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她,是她害死了阿香……
  “阿宝,不是你的错。”左澈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宽慰道,“是织造署当年太过心软,放过了唯一还知晓你们身份的老人。”
  “陈工?”
  “是,那时他年事已高,又自断了舌头,织造署便准他回乡以终天年了,不曾想……”
  七宝心中一悲,“所以,如今你们吃一堑长一智,四喜一死,便杀了他母亲?”
  左澈却疑惑道:“四喜的母亲已死了?”
  “别告诉我,你们还会放她一条生路。”七宝冷言道。
  “不, 不会……只是,我还未来得及下令……”
  他不像是佯装的,况且确如他所言,他也许会隐瞒她,却不会骗她――例如,他就从不骗她说,他对她有哪怕一点点的情意,即便他知道,这样更会叫她死心塌地。
  顾不得伤感,七宝愈觉四喜娘亲的死可疑。今早醒来,她思来想去,谢春熙若真要斩草除根,也必然要大动干戈,轻飘飘地赐下一瓶鸩酒,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难道是你父亲,左老?”
  左澈笃定道:“不,不会是他。如今他几已隐退,只作紧要决策,细小事务皆不再过问,这等小事断不至于亲自动手。”
  这等小事?七宝心生悲凉。
  可若不是织造署,也不是谢春熙,那么到底是谁,非要置一个瞎子于死地呢?
  周允?谢春熙知道的,他便也知道了,甚至,他未必比谢春熙知道得晚。可,他不是这样赶尽杀绝的人。
  思及周允,不知缘何,七宝忽觉膝盖骨狠狠疼了起来,一时竟站不住,软身落地。
  “阿宝!”左澈手疾眼快,拥住了她。
  “左澈……”她扯着他的袖,哀求着,并不知自己唤的不是他的字,也不知自己心中有虚,只是极力地赶走周允的身影,“我,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得并不好,如今四喜和阿香又都死了,我断没有理由再做逃兵,可是,可是你不知道,四喜是怎么活活地被处死的!还有阿香,阿香的命,是我亲手了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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