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心中惊骇,牙死死地咬着唇。
周允忽觉好笑,“你干嘛这么紧张?”心里只道她担心他,复贴过去,松了她的唇,搅弄了一番才作罢。
已近了岸,却不知怎么,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十九、大礼
肖福安撑着伞,携着那份“大礼”来接人,见主子刚从船上下来,便要上去为他挡雨,却见他侧了身,不徐不疾的,只是等着。肖福安便止了步,亦安静地等着。
“下来啊。”周允终于还是催促道。
舱内传来七宝低而羞恼的声音,“你走啊,这么多人呢,等我做什么?走呀!我没有脚?要你来扶?”
肖福安微微笑了,这天儿是湿湿嗒嗒、腻腻歪歪了些,但总归是个好天,主子已得了地利,这下,人和也都有了。
周允一瞧她这扭捏之态,只当她可能有了悔意,一时气恼,便一把将她拽至身边,也不管头顶上的雨,就这么一路将她牵至岸上。
文、武也顾不得撑伞,在后头仓促地跟着。在岭南的时候不是欢天喜地的么?怎么此番回程,离临安越近,他们却越摸不准主子们的脾气?哎,要不是主子呢!他们一帮人的心眼子加起来,也不够揣摩的。
肖福安躬了躬身子,喜笑颜开地唤:“主子,姑娘。”
七宝抽出被周允死握着的手,低眉回应道:“肖掌事。”
肖福安微笑道:“姑娘如今就莫要再折煞老奴了,和主子一样,唤老奴的名字便是。”还不等她作声,又敛了笑意,压着声音继续道:“主子,有一事,半月前,方爷叫织造署给关押了,如今还不曾放出来……”
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的天边炸响了。
原来,这就是织造署要送给他的大礼?周允并未展颜,眉头倒是皱得更紧了。
七宝却心里一松,原来,她不是左澈要送给他的大礼……俄顷,又很忧心,现下,周允这态度,在织造署那边看来,到底利是不利?他们要让他去争楼主,她尽力了,他也愿意去争了,可大概率不会与织造署携手、以他们想要的方式去争。不过,织造署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局,也不知又会丢出怎样的诱饵?再者,方世知虽已被押了,却也只是一步未定的棋,若周允终究不肯合作,织造署是否又要把他作为一份大礼送给方世知呢?这么低着头思索着,才发觉从天上落下来的水珠正腾跃着,溅了她一裙摆的渍。
“肖福安,你送她回去。”周允突然撒开腿,往另一方向走,边走边下令:“文、武,跟我去一趟织造署。”
“主子!您这才刚回来……”肖福安见周允行色匆匆,只得吩咐那候着的车夫驾马追上,又去向七宝道歉:“姑娘,委屈您等一等,我这就去再安排一辆马车来……”
七宝原本还犹豫是先回风满楼还是去四喜铺子送消息,见周允这就去了织造署,便也算是跟那边有了交代吧?于是道:“无妨,我急着回去看小姐,您不用费心我,还是跟着他去看看吧。”言毕,也不等他答话,取了旁边人递上来的伞,匆匆往风满楼的方向去了。
方世知在织造衙门里蹉跎了半月,模样依然挺精致,只是到底坐的是牢房,脾气便也愈来愈阴鸷。周允来探时,他正唱着曲儿,余光见了周允,他唱得更是梨花带雨、泫然欲泣。
一个不肯罢休,一个便也就在丛棘外静静地候着。
有半柱香的工夫,向来脾气顶好的武胖都等得有些焦躁了,略略吸了吸鼻子,又拍死了一只沾着腐尸腥味的蝇。
方世知叫这突兀的一掌止了歌,这才阴阳怪气道:“哟,回来了?不去庆祝,还有空来我这?倒还有脸来!来看我笑话的么?三弟啊三弟,你还真是,一边装作不争不抢的样子,一边转头就把我卖了?真够卑鄙的啊你?我看咱们风满楼的戏子都不及你!”
文瘦听了,愤懑道:“方爷怎么一上来就血口喷人?我家主子将将回来,一听闻方爷的消息便急忙忙地赶来了……”
方世知看也不看他,厉声道:“闭嘴!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跟我说话!”
周允一手扶额,一手将文、武拂去一旁候着,又琢磨了一番,这才道:“你说,我把你卖了?”
“呵,少来这套!不是你,难道是谢春熙?我赏她脸的时候,她还哭着呢。”
周允闻言,大抵也猜到这些日子里他们二人又发生了什么纠纷,更觉烦躁,“不是我。”
方世知怒极反笑,“行,不是你,也不是谢春熙,那就是你们身边那个跟屁虫,七宝咯?”
周允平日里听多了他的骂,本已百毒不侵,此刻却不知缘何,心中竟隐隐有了些不安。
“呵,如今整个临安都知道,风满楼群龙无首,正是关键时期,而你前脚刚下岭南,后脚我便进了这诏狱,你跟我说这是巧合,谁信?”说着,方世知渐渐咬牙切齿起来,“还是说,织造署许了你什么好处?周允,你不会吧?我们两个再怎么斗,那也是风满楼内部的事情,你若真敢跟外人勾结,风满楼上上下下都饶不了你!”
周允面色已很不悦,却还是强忍着,道:“行了!他们关了你这么些时日都未有所动作,定也是没有什么确切的把柄。你就省省力气吧,等我把你捞出来,你再怎么编排我也不迟。”
方世知听了这番话,又见他一副诚挚模样,这才略略平了火气,将信将疑地道:“呵,大哥这些时日为我跑了许多趟,盐、酒等司那群见风使舵的,一个个避而不及,你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便如何,怎么,你还有别的法子?”
方世知忿忿的,不再言语。
周允亦不再与他多纠缠,向文、武扬 了扬下巴,便要离开。
“哎,真不是你?”方世知却又噙着一丝狞笑,追问道:“有时我都怀疑,谢老爷子……是你做的呢。”
周允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拂袖而去。
出了织造署,雨已停了,还出了太阳。
文瘦嘟哝了一句:“这怎么回了临安,哪里都阴晴不定的?”又去追周允,“哎,主子,刚也听他们的人说了,左家那两位执事都不在,咱也都忙活了这一趟了,不如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吧?”
“行。”周允略一思索,又道:“你和胖子去把船上的货卸了,然后拿几箱长生果……”
文瘦欢喜道:“好嘞!”
“送去左府。要白的。”周允补充道。
文瘦一听,又耷拉了脑袋,合着,主子还是不肯罢休,要上赶着给自己找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啊!
派遣了文、武,周允带着肖福安又动身前往左府。
车辙子吱呀吱呀地轧过还湿漉漉的路,亦咕隆咕隆地轧着车上人的心思。
肖福安斟酌良久,还是出声道:“主子,老奴不明白,如今方爷叫织造署绊住了,元爷又不成气候,这不是您接过风满楼最好的时机么?怎么您不好好把握住了,还像是要撒手呢?”
周允本已心事重重的,听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忘了?那时候左澈来找我,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便是方爷。”肖福安接过他的话。
“无功而禄,只怕有计。”
“他织造署打的什么主意,老奴不知,老奴只知如今主子也不再轻易动了那归隐的念头吧?您若不争,到时谢小姐恐真着了方爷的道,七宝姑娘是谢老楼主为他女儿钦点的陪侍丫头,又怎能全身而退、不沾一身腥呢?如今这形势,横竖对我们有利,主子何不先将计就计,先掌了权,往后再做计议?”
周允不语。
是,她恐怕也是预料到了这走势,才劝他去争的吧?这些年,她服侍谢春熙是尽心尽力、毫无二心,旁人也只道谢春熙喜欢她、肯听她的话,可她以为他看不出来么?她亦惧怕谢春熙,怕得紧了,也就终于肯上他的船了――还要借他的势,不说能远离了这风满楼的漩涡,也能保自身一世无虞,更不用在谢春熙身边战战兢兢。
她对他的喜欢到底有几分?他不愿深想。那日因“亡吻”而得见的情意,他是很珍惜,可有时心里又不免去想,倘若换了谢春熙,她怕也一样要以身相救的吧?
不,这些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虽然天看似渐渐晴了,但不远处,乌云又开始蓄力。
现下,或许是一直以来,有一个还不明晰,但已令他十分不安的念头,一个万分可怕的念头。他急急地思索着,欲将它抓住。
一切都太顺风顺水了。从岭南之行他安然无恙地销了盐货开始――过去,织造署和岭南的地方官,哪次不是拼了命地要叫他落网?这次,竟只有胖子一人受了委屈,还只是一点皮外伤。
一切都太顺风顺水了。从他终于确证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心意开始,从他为了这女子决心争权开始,从一回临安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坐稳了局势开始……不,错了,好像都错了,应该先从方世知被织造署捉拿了开始,那么,便要从左澈找到他的那天并告诉他要送他一份大礼开始……
从他的行程被左澈知晓了开始!
从他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承认自己走漏了消息开始。
从谢春熙咬下了方世知的耳朵而七宝为护她而受了伤开始,从他听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为她包扎开始……
是他自己将行程透露给了她。
肖福安见他不发一言,而后面色突变,于是心里也跟着一紧,“主子?”
周允的心“咚咚咚”地跳。
“肖福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开这个口。
“主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肖福安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当即就欲命车夫停下来。
周允却一把按住他的肩,缓缓地道:“你,你一个人,谁也不要带,谁也不要透露,你一个人去查,查一查,织染局……”
“织染局?”
“你可还记得,多年前,那个被我命人拔了十个手指甲的?”
肖福安一愣,思忆着道:“记得。那人是织染局的一个师傅,是指认七宝姑娘偷了贡品的人,还对姑娘动了私刑……那会儿,主子知道了姑娘的身世后,气不过,悄悄为姑娘报了仇。”
“是……”周允亦陷入回忆中。
可现在,怕只怕,那大动干戈的“身世”,只是一个幌子。
二十、石破
左府,松苑。
其实不必等七宝去果子铺递信,左澈早已将他们一干人的行踪尽数掌握了。中途,因派去岭南的人不知怎么惹了不大不小的动静,伤了周允一个手下,还叫他老子斥了一顿。而那惹出意外的黑衣乘风,却是他底下最得力也最机灵的一位。
左澈还未在左府有所建树时,乘风已认定了他,非他入幕之宾、膝下之君不可。后来左澈愣是顶着他老子的压力和冷眼,脱胎换骨、势如破竹,众人便也纷纷对乘风择主的本事赞叹不已,其中口气也不免多酸溜溜的。而这归根究底,只有乘风自己知道,不为其他,只为左澈曾不问缘由,便多支了他两月的薪俸。上面人的好心,对底下人而言,却是救命。
于此,左澈并无太多想法。他向来是这样的人,步步为营,步步有所防备,因而也处处留情,处处留有余地。举手之劳而已,若能无心插柳,十年树木这种工夫他也是做得的。
此刻,乘风正在他眼皮底下跪着。左誉早已赏了他五十棍,虽打的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部位,却也叫他断了两根小指,吃尽了苦头。
“起来吧。”左澈见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到底于心不忍。
乘风死死撑着地,不肯起身,只是忍痛道:“执事,恕属下僭越,擅自作主……差点误了大事。”
他这话倒是严重了,一介死士而已,若真误了什么,这会儿便也不在这里了。不过,眼见那撒出去的网已开始有条不紊地收着,多年所谋也渐渐柳暗花明,左澈的心却似乎并不开朗,反倒一点一点地沉着,而个中缘由,他却说不上来。
他心中烦闷,却还是耐着性子问:“我知你不是莽撞的人,说吧,到底为何?”
乘风欲言又止。
“怎么?你如今还学会摆架子了?”
“执事!”乘风急急呼了一声,两道浓眉相向而立,左右环顾一番,还是不肯言语。
左澈挥了挥手,屏退了几个洒扫的小婢,其中一个正在插花,得了令,却不似其他人那般急急回避,只不紧不慢地剪掉了最后一片枯枝,这才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乘风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与某人有几分相似。
门扉紧闭,乘风终于道:“执事,属下那夜潜入他们一行人落宿的旅店,本是想着离间,离间周允和七宝姑娘,只是预料错了,不想他们并未,并未同宿。”
左澈眼中有星火跳动,嘴上却斥道:“离间?为何?接近周允本就是她的任务,你为何要自作主张?”
乘风面色肃然,豁出去似的,道:“属下斗胆……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您。”
左澈更加疑惑,然从头到脚,陡然升起一阵不安,似乎接下来乘风要说的话,会叫他措手不及。
果然,乘风道:“执事,难道这么多年,您对七宝姑娘,真的没有半分情意?”
“放肆!”
屋外待命的丫头被里头的声音惊了一惊,她们不曾见左公子动过这样的火气,一致退远了好几步,恐听去了什么不该听的,偏又是方才那位插花的,只静立不动。
乘风见他动怒,更确证了自己的判断,便硬着头皮,迎着他散发出的刻骨寒意,继续道:“卑职知道,您多年来忍辱负重、韬光养晦,而今,所谋所图、成败得失,皆在于此。卑职不敢妄自揣度您的心思,可跟您跟了这么久,再愚钝,难道竟不能体味您的喜悲、冷热么……”
“够了!”左澈气急,只觉体内寒冰叫炙火又烤成了熔浆,一时发晕,忙倚案而坐。
乘风深知他这公子并非薄情寡义,实在是多年坎坷、命里福薄,既无爱浇筑,情根又怎能整全?然残根亦是根,连着心的根,倘若有哪怕一丁点的拉扯,岂不更疼?若不是那一年,他偶然听得他向左老讨要七宝,求作身边伺候的奴婢,他也只道他对她并无二念――公子是什么人!他何曾主动向左老低过头,甚至求取什么东西?何况这些年,七宝姑娘在风满楼混得风生水起,公子不但不见欣慰,反倒多有愁容,怕也只是身在此中,当局者迷罢了。
左澈渐渐缓过来,扬手道:“ 出去,你出去……”
乘风却仍不肯,心觉话已至此,横竖今天将自己交代在这里也罢,便不依不饶地道:“执事,此事确是卑职唐突了,然卑职并不后悔。别人不知,然乘风所求,并非您的步步高升,而是您的平安喜乐……”
左澈气急攻心,竟吐出一缕血来。
乘风大骇,忙止了言语,上前搀扶。
“无碍。”左澈费力地将他推开,他却又顺势跪倒在自己脚边。
忽有下人在外头传报,说风满楼的周允登门拜访来了,又透露说左老似乎不欲会见。
左澈闻言,迅速抬手拭去了嘴角的红,又就着乘风的臂膀站了起来,而后向前走没两步,复停下来,沉声道:“方才那些话,莫要再提,否则,要废你手脚的人还轮不到我爹――我会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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