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过了半个时辰。
“长雍公主”终于被送上了前往龙皇殿的扶辇。
沐年殿离着龙皇殿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一路上风景无非园林亭台,云摇看得困倦,干脆从衣裙束带内,将那张写着龙君喜好与特性的信纸翻了出来。
前面两张已经被她毁尸灭迹了。
这张本来是要留着做功课,奈何还没来得及演练一番,就被如蔻她们从榻上拎了下来。
临阵磨枪,虽然没练过,但记准了,能顶一阵算一阵吧。
云摇这样想着,打开信纸,一边扫视默读,一边铭记于心。
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比如金子。
龙很贪睡,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十一个半。
龙懒,能盘着就绝不趴着。
龙对喜欢的人最爱用尾巴缠着,像那些石柱上的傻龙一样。
龙很挑食,多数时候只喝莲花露。
龙……
大段看得云摇眼晕,只能硬往识海里塞,记得密密麻麻的一页信纸,她总算看到最后一行。
就剩一条了。
云摇长松了口气,定睛看去。
最后一条,只有四个字。
龙性本淫。
云摇:“…………?”
“???”
第28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二)
轿辇将长雍公主抬到了龙皇殿,却未入正殿,而是绕过荷池两畔的庭廊,又经了数座楼台阁榭,最终进到一片花木作栏、筑山叠石的园林前。
抬轿辇的宫侍们似乎不敢入内,在那条草木掩映没入园林内的小路前,就将云摇放了下来。
护卫在嶙峋叠石边,两位宫侍朝云摇这个假冒顶替的“长雍公主”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传了一句“龙君陛下就在林内”,便木偶人般一语不发。
云摇只得沿着镂着松鹤纹的青石板路,独自朝林内走去。
这片园林依山而建,不知从哪儿引来了山泉溪涧,没在花木丛中。
云摇一路行入,听得水声潺潺,渐渐近身。
跟着便有“咯咯”的孩童笑声入耳。
云摇从小径最后一段走出来,只来得及看见一座攒尖顶的亭子,还没看清亭下人影,就听一串笑声带着只还没过她腰高的小孩身影,扑到了她腿上。
啪叽。
小孩顺手就把住了她的腿。
两只小龙角翘了起来,抱着她腿的小孩仰头:“哎呀,你撞到我了。”
云摇:“?”
她蹲下身,正准备教教这小妖不能恶人先告状。
“藏好了吗?”不远处的亭子下,一道着玄色衣袍的青年身影便从阶上步下。
云摇视线从低处他的锦底靴子上抬起,掠过长袍,一直停到那人的脸上。
然后她伸出去捏住小孩脸颊的手就僵停住了。
那人乌发如云间,系着一条雪白的绸带,覆于目前。
山风拨弦,青丝缭动。
恍惚间云摇像是又见到了离开乾门前,雪锻覆目、清隽孤雅的慕寒渊。
而她要……杀了这个人?
云摇正怔神着,身前的小妖已经被走过来的龙君陛下一把拢了过去。
他笑道:“抓到一只。”
“陛下喊帮手!陛下耍赖!”小妖翘着龙角,在半空中踢踏他的小短腿。
龙君御衍在额下一抹,雪白缎带便自动如融雪般化去:“我连五感都封上了,哪里耍……长雍?”
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云摇蓦地回神。
他不是慕寒渊。
这里是幻境,而这个人是死了上万年的最后一条上古真龙,御衍。
“陛下。”云摇想着,垂低了眼,以长雍公主在这人面前惯常的脾性表现,温温柔柔回了一句。
“你就不能还是喊我燕凉吗?”
龙君陛下有些不满,但很快想起什么:“我是让他们送你到正殿等我的,他们怎么将你送到这里来了。这儿多虫鱼鸟兽,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了?”
说着,御衍就要上前,结果一抬腿,没抬动。
两人低头看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哪冒出来另一个小孩,也是头顶两只小犄角,穿着粉色短袍,一边抱着龙君的腿不撒手,一边却用乌黑眼珠眼巴巴地瞅着云摇。
另一个最初撞云摇的蓝衣小孩有样学样,立刻抱住了御衍的另一条腿。
云摇还在思忖龙君那句“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就听那小孩仰起脑袋,朝龙君勾了勾手。
这位天下共主的龙君还当真配合地折身下去,凑耳:“嗯?想说什么?”
“陛下,”小粉龙捂着嘴巴,奶声奶气地问,“这个就是族爷爷说的,你的未来皇后吗?”
“……”
这悄悄话,云摇是听得一字不落。
御衍笑道:“是啊。”
小蓝龙:“她撞我。”
小粉龙:“她好漂亮呀。”
小蓝龙:“……”
小蓝龙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回头去,抱着御衍的腿朝小粉龙点头:“嗯。”
点完头以后他又板起脸:“但她撞我。”
云摇终于忍不住笑了:“陛下,这两位是?”
――总不能是他的私生子吧?
倒不是云摇相信能被标注“龙性本淫”的真龙陛下有多纯洁,而是若御衍能有私生子,也不至于他死之后,上古真龙一族就彻底断绝了。
“他们是海妖族的,海龙一脉的后人。”御衍笑着解释。
“陛下说得不对,我们是侍龙卫!”小蓝龙立刻松开手,将腰板一挺,“将来是要世代保卫陛下的!”
小粉龙迟疑了下,有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御衍,也怯怯朝云摇回头:“哥,哥哥说得对,我们是侍龙卫。”
云摇:“?”
大约是在云摇的眼神里解读出了“这么小的妖崽你也忍心下手”的意思,御衍苦笑道:“他们确是海妖族选任上来的,虽入了侍龙卫,得了侍龙印,但最多算预备役,长居龙城而已。”
小蓝龙叉腰,脑袋还没云摇腰高:“那陛下有事,我们也会挡在他前面的!”
云摇俯身,捏了捏小蓝龙的脸颊:“那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松、松手!”
小蓝龙被捏得脸颊都红了。
小粉龙本来也要上前,一见哥哥这样,顿时不敢了,怕生似的把身子藏到了御衍的袍后。
――
但小妖崽的这点怕生,消磨起来用不了一炷香。没一会儿,两个小妖崽就追着云摇在亭子里里外外跑了起来。
闹腾了半上午,终于还是御衍让宫侍将两只精力旺盛的小龙提溜了出去。
到离开前,小蓝龙被海妖族的侍龙卫夹在胳膊间,还扑腾着小短腿朝亭子下的龙君与长雍招手:“陛下,族爷爷说宫里以后也会有一窝小龙崽了,还会和我一起捉迷藏,是真的吗!!”
“噗――”
“长雍公主”呛了口水,连咳起来。
御衍怔过后,莞尔失笑,一挥袍袖:“扔出去吧。”
那名海妖族的侍龙卫也忍着笑,将两只不安分的小妖崽拎出了云摇两人的视线。
云摇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好奇地落到了御衍的额角。
那双湖蓝色的眸子甫一转回,就对上了石几另一侧,靠坐雕栏内的女人若有所思的眉眼。
御衍迟疑地摸了摸额角:“怎么了?我这里蹭上花泥了吗?”
“我只是在想,既然海龙族都有龙角,那陛下贵为真龙一族,”云摇身子往前微微倾靠,却还是没能在那人额角看出什么,“为何没有龙角呢?”
御衍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偏了下上身:“嗯,也有的。”
“也有?”云摇顿时来了兴趣。
不管在仙界还是乾元界,她还都从未见过活的真的上古真龙一族,更别说真龙龙角了。
御衍被她炽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半晌才微微凌眉:“你很想看?”
“想。”云摇实话实说。
“……”
漫长的寂静后。
在云摇一眼不眨的注目下,果真见龙君御衍的冷白额角上,两只淡金色的龙角渐渐消去隐没的痕迹,显现出来。在光下透着细微蓝金色的鳞片,小小的,整整齐齐地蛰伏在他的龙角上。
像一层层耀过日金的海浪。
云摇看得眼睛都亮了,不自觉就抬手,轻点了下它。
“!”
御衍周身一抖,像是震惊地仰脸看她。
云摇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就亲眼见着龙君陛下的冷白肤色一点点被红浸染上。
连眼尾都抹上了丽的艳色。
云摇:“?”
说好的龙性本淫呢。
结果摸了一下龙角,脸都快红到脖子了,难道魂里还藏着这么纯情的一只龙吗?
不等云摇嘀咕完。
“陛下!”
一声疾呼。
淡蓝金色的龙角从云摇视线里咻的一下没了影子。
她遗憾地跟着御衍望向亭外――
一位宫侍急匆匆地从小径里快步跑过来。
进了亭子,那名宫侍在龙君身侧附耳低言了几句,云摇只隐约听见“天妖王”“地妖王”“又闹到殿前了”“打得不可开交”之类断断续续的碎言。
然后便见御衍神色冷淡下来,睫羽长垂,似乎沾着些厌倦,但他还是起了身:“长雍,我去殿前片刻。你若喜欢这里,就在亭中等我,若不喜欢,我让他们送你去正殿休息?”
云摇作势行礼:“不用了,我在这里等陛下。”
“嗯?”御衍回身。
云摇顿了下,无奈改口:“燕凉。”
“嗯,这还差不多。”收了龙角的龙君又恢复了那副神威自在的倦懒模样,由宫侍跟着,朝园林外走了。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园林内,顷刻间就冷清得只剩下泉鸣之音。
云摇靠在石几上,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呆,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出了亭子,绕着这片堆山叠石的园子溜达起来。
这般离着近了,园林外便有宫侍路过的声音传进来。
“……天妖王和地妖王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多半是领地的事。”
“这般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的,水火不容,谁夹在中间谁受罪。难怪龙君陛下要躲出去,烦心死了。”
“是啊,真怕两族打起来,那恐怕是要生灵涂炭了。”
“怕什么,只要龙君陛下在一日,那两头老妖就不敢真动一下的。你看他们今日,闹得那么厉害,不也就挠花了对方的脸吗?”
“哈哈,这倒也是……”
云摇听得眼皮一跳。
长雍要杀龙君的原因,莫非是――
“师尊。”
兀地,一截低声撩动了她身畔花枝。
云摇回眸。
魔族少主一身玄黑袍甲地站在后面。他面覆银纹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面具下肤冷而唇红,颌线凌冽。薄甲覆身,泛着冰冷沉色的玄铁捍腰收束出他紧瘦腰身,更显得煞气迫人。
云摇几乎有些难以想象,这样一具躯壳里,会是慕寒渊那样片尘不染的谪仙魂。
她不由垂低了带笑的眼角:“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的暗卫,随扈身旁,再正常不过。”慕寒渊说着,抬手,同样透着玄铁冷色的箭袖下,修长指骨张开,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便出现在云摇眼前。
“这是什么?”
云摇接了过去。
甫一触及这把匕首手柄,她便觉得上面一丝凉意沁出,像是要钻进人的神魂里,叫人不寒而栗。
“龙鳞匕,世间少有的能够刺破真龙身躯的利器。”
“龙鳞……”
云摇以指腹轻慢擦过匕身,上面是一种奇异的沉色,如深灰,又如玄黑,而随着匕身晃动,冰冷的玄铁里面又像是藏着什么流动的至浊之气。
星点的暗金色熠熠其中,辨不分明。
云摇抬眸:“这是什么材质的铁?”
面具覆着,看不出魔族青年的神色,只能见得面具之下,那薄极的唇微微勾翘:“这不重要,师尊。我已经确定过,龙心鳞就在龙君御衍的心房内。九日之后,师尊只须将这把匕首插入他胸口,取出龙心鳞,所有人便能一起离开这秘境了。”
“……”
虽然有所预料,但云摇还是不由地皱起了眉。
没什么来由,她眼前就晃过去龙君御衍方才目覆雪锻,同那两只小妖崽捉迷藏的身影。
明明完全不像,但又那么像。
“师尊还是于心不忍?”慕寒渊问。
“你说得对,御衍早已死了上万年,我于心不忍又有何用?”云摇神色淡抹去,手腕轻翻,匕首便被她藏在宽袍广袖内的隐蔽处。
“走罢。”
云摇先走在前,几步后,听得身后脚步声,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你跟着我干嘛?”
“迷路了。”
银纹面具下,那双长眸里情绪无辜得很,“师尊能先带我出去吗?”
云摇:“…………”
她怎么没发现她乖徒竟然还是个路痴呢??
不等云摇发问,就见慕寒渊微微懊恼地低头:“一定是这具本体的影响。”
“好吧,那你快些,”云摇转身,“别再让龙君撞见了。”
“嗯。”
――
须臾后。
从园林小径踏出第一步,云摇甫一抬头,就深刻明白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就在几丈之外的亭子前,龙君御衍正回过身,那双湖蓝色眸子熠熠望她,刚要开口,就忽地一闪。
御衍眼底情绪凉了下来,眼神挪向她身后。
花木丛中,紧跟在云摇身后,一道薄甲身影踏了出来。
空气骤滞。
夹在两人眼神之间,云摇前后发凉,强撑起个笑:“燕凉,这位是我的贴身暗卫。”
“……”
龙君陛下眼神缓缓收回,那点倦懒神色似乎又回到他眉眼间。
他走到云摇身旁,抬手,将一身姹嫣裙袍的少女拢进怀中,若松若紧地虚虚抵着:“我知道。”
云摇眼皮一跳。
……你可能不太知道。
“叫他离开好不好,”御衍低声问她,“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
“…好。”
云摇扭回头,在御衍看不见的方向朝着慕寒渊使眼色。
慕寒渊半垂着眸,视线似乎停留在她腰间,那里攀着只匀称修长的指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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