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世上只此一颗的“玉夜瑶光”,随着嘉恪长公主一上一下地抛玩而不停闪现出不同的色泽,映衬得公主那白皙幼滑的脸庞也闪现着变幻莫测的神采。她似是向着陵渊看了过来,又像是仍然看着手里的玩物,听着陵渊公事公办地念完了皇帝送来的一长串礼单名册,一点走下来谢恩的意思也没有,仍是玩着手里那块玉石。
陵渊恭敬地站着行礼问安又告辞,嘉恪长公主迟迟没有发话。他保持这微微躬身下拜的姿态,一直等到脊背都有些僵直,公主殿下慢悠悠地蹦出两个字:“无趣。”
像是隐着娇嗔,声调婉转含情,仿若撒娇般埋怨送来的礼品没一个能让她看入眼,任谁听在耳里都会觉得委屈了她。
陵渊难免想起皇帝曾面带笑意地说过“皇姐说东,朕便不舍往西――生怕她不高兴”,此时倒是略有了些许体会。
传闻中对阵男子无往不利、一笑夺人心魄的嘉恪长公主,果然连声音都是如此娇润绵柔。
那日初遇时的惊诧和怒斥,仿佛属于另一个女子,与眼前玉座上的判若两人。
陵渊自是恭敬询问:“不知殿下有何喜好之物?微臣可为殿下寻来。”
嘉恪长公主瞥向他,他连忙微微垂眸不与贵人直视。那婉转娇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陵督公是吧?近前来。”
陵渊自是推辞,躬身更低:“微臣不敢。”
嘉恪长公主的笑声如黄莺出谷:“那日敢抓孤的手臂,今日怎么近前来些都不敢了?孤可是一直记得那日陵督公的风姿,想要再看仔细些呢。”
第3章
她自称“孤”。
她竟自称“孤”。
从古至今,位列王侯的男子才如此自称。她的封号爵位虽然位同王侯,但毕竟是一介女流,竟堂而皇之地自称“孤”。
陵渊记起皇帝桌上那些成堆的奏折中,确有弹劾嘉恪长公主无视规制放肆妄为的,想必这自称也在其中。
但皇帝都没有说什么,又有何人能置喙?加上嘉恪长公主的大功,即便是弹劾,最终都会不了了之。
于是陵渊更为恭顺地微笑,说道:“微臣谨遵上谕。”他缓步拾级而上,稳重轻慢地靠近嘉恪长公主,在距离她两步之处停步,依旧微微垂眸。
“抬头呀。”嘉恪长公主柔润地笑道。
陵渊说着“微臣僭越”缓缓抬头,看向嘉恪长公主。
这位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儿,陵渊已是见过一面的。只是那日绝壁上风沙漫天,人人都吹了个灰头土脸,加上公主一直以轻纱覆面,陵渊只看到她一双愠怒含波目,澄亮明丽,振振灼灼。
而此时,嘉恪长公主光洁的脸庞上眉目如画,似乎未施粉黛,只在眼角两端涂描了些许颜色,左侧只是轻轻点了一记蓝,右侧展开水波纹样,连在一起衬得她眼波荡漾,含情潺潺。加上她正在微微笑着,显得整个人如一汪春水,柔柔脉脉,令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亲近之意。
这便是传闻中倾城的笑容么?
陵渊认真凝了一眼便再次垂眸以示恭敬,嘉恪长公主抬手勾住了他的下巴轻轻向上抬,笑道:“孤没允你低头呀?”她看着他的脸,像是在认真审视品味,“这样的美男子,为何想不开做了太监呀?”
她的手,显然经过精心养护,如此的细腻柔滑。
只是有些凉,在这暑热的天气里,却像凉玉。
她的手指点上他的眉间,一路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的唇上,轻轻一按。
“孤喜欢你的鼻梁,”她笑着赞叹,“不如割下来留给孤赏玩吧?”
甜润的声音说着毒辣的话语。
陵渊微笑的面容丝毫未变,望进嘉恪长公主的双眸,说道:“微臣的鼻梁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殿下看看微臣敬献的好玩意儿?”
嘉恪长公主对他说的好玩意儿没什么兴致,仍然感兴趣地盯着陵渊的鼻子,又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孤就看上这个了。”
陵渊仍在温和微笑:“看看微臣敬献的玩意儿也不耽误什么,若是殿下不喜欢,再割了微臣的鼻子不迟。”
嘉恪长公主笑了,那是一种“谅你也翻不出孤的手掌心”的笑意。
她点了点头。
陵渊转身走下几个台阶,已有他的随扈趋步上前双手捧给他一个黑底描金檀木盒。他接过之后转身再次靠近嘉恪长公主,将盒子对着她轻轻打开。
流光溢彩的一套璎珞八宝珠,有项圈,手串,耳坠,指环。
嘉恪长公主看着眼前的东西,眸中的潺潺水波凝了凝。
但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凝定,那片水波很快又荡漾起来,带着调笑的圈圈波纹。
“原来陵督公以为,寻到了孤的把柄。”
“微臣岂敢拿捏殿下。”陵渊含着温和无害的笑意,微微垂着的眸轻轻闪动,略略调整了一下拿着木盒的手臂,让嘉恪长公主看见他那仍然包扎着的右手,“微臣不过是希望,能在服侍殿下的日子里,得到殿下的认可,仅此而已。”
嘉恪长公主那好看的眉峰微微挑起,声调千回百转地笑了一声,调侃地问道:“哦?”她捏住那木盒接到手里,随手就抛向一旁。木盒落地的哐啷声夹着璎珞八宝叮叮咚咚砸在地面的脆响,大殿内的人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陵渊从善如流地缓缓跪下,心里有些想笑――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他跪着又垂着眸,只能看到嘉恪长公主的裙摆及那露出来的半截镶着明润宝玉的锦鞋。只见那鞋尖轻轻点了点地,柔娆的声音飘荡在他的头顶,带着好笑的音调:“来人,去告诉皇帝一声,帮孤找找丢在绝壁那边的‘孤的尸体’。”
陵渊微微一惊,不免微微抬眸去看嘉恪长公主,正对上她向下看过来的调笑目光。她的手指又轻轻勾起他的下巴,指腹摩挲着他的肌肤,笑道:“陵督公是不是想警告孤,拿捏住了孤想诈死骗皇帝的把柄,让孤以后对你客气点?”
“做、梦、呀。”嘉恪长公主松开陵渊的下巴,手指勾起在他鼻梁上勾了一下,像是在勾他的鼻子玩耍那般轻轻巧巧。
有仆役应声,照着公主的吩咐立即快步而出。陵渊心里略略奇怪,这公主完全不按他的预测行事,还要对皇上直言相告?他并不惧怕皇上会对自己有什么惩处,毕竟皇上对他有依赖的地方还很多,只是这公主……明明置办了一具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尸身,穿戴行头与她一般无二,明明就是想要诈死,如今倒是不怕皇上知道了?
若不是相见那日这公主对他的出现大为火光,他也无法在手下找到这具尸身之后立即断定――嘉恪长公主并不想有人来救她,并不想回到皇城。
于是那具与她一模一样的尸身就很好解释了,那是她的障眼法,她希望皇帝以为她已经死了。
至于之后她有什么打算,陵渊目前并不清楚,也无法预测。
不过眼下她这直接告诉皇帝的行为,确实超出他的预料。
但陵渊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不会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就慌了阵脚,只是微微抬眸凝了嘉恪长公主一眼,笑容依然得体安稳,带着一贯沉稳的声调说道:“微臣不过是想替殿下妥当善后,在殿下面前讨个好,没成想分寸不佳,倒令殿下生厌,是微臣的不是,微臣在此给殿下赔罪。”
说罢就双手伏地叩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嘉恪长公主的眼皮动也没动地看着他叩头,也不叫起,就让他这么叩着。
陵渊叩拜的功夫极深,都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只是这叩拜大礼已多年未做,如今时间长了确实有些腰酸背痛。
但也只能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有人入殿并回禀道:“启禀公主殿下,皇上有话:此事朕已知晓,会妥善处理,无需担忧。”
听声音是刚才出去传话那仆役。
皇帝竟然丝毫怪罪的意思也无?或许皇帝以为嘉恪长公主准备尸身诈死是为了瞒骗追杀她的人?
但此后,陵渊也不可能再对皇帝暗示此事的分毫了。
毕竟,质疑皇亲就是大不敬之罪,何况还是皇帝最为重视的皇姐。
陵渊正暗暗思索着,后背忽然踏上来一只脚。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这阖宫上下,除了眼前这位殿下,没有其他人敢踏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吭声,默默受着。
他摸不清这位殿下此时的心境,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背上的脚并没有多么用力,只是踏着,就那么踏着,似乎在告诫他,只要她想,就能重重踏下来,让他骨裂筋折。
一如以她的地位对他的掌控,那是上天对蝼蚁的不屑和轻蔑。
“陵督公,”他头顶上的天轻柔地开口,像和煦的春风那般温润无害,“孤讨厌你。”
陵渊感到后背的脚下了些力气,重重一踏。
第4章
那只玉足在陵渊的背部拧扭了几下,摩得他的背有些碾疼。这疼没持续多久,玉足离开了,但听嘉恪长公主笑了几声,忽地坐上了陵渊的背。她娇柔地轻唤宫女拿了什么物件过来,像骑马夹紧马腹那般用双腿夹了一下陵渊腰际两侧,“唰”地一鞭抽在陵渊的大腿上,笑着呼哨:“驾!”
多少年没有受过这种疼痛了?以至于这痛激得陵渊微微抖了抖,却强硬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反而笑着赞道:“殿下是想骑马了?既如此,微臣便让殿下尽兴!”
嘉恪长公主只觉身子忽然后仰,身下的“马儿”猛地窜出去几丈远!待嘉恪长公主将将要仰躺在陵渊背上甚至要摔下地之时,那“马儿”又及时地停住了,嘉恪长公主瞬时坐直回去,待反应过来立时扬鞭就是三下,狠狠抽在陵渊臀腿处,笑骂道:“好烈的马儿!”说罢翻身落地,对宫女命令道,“来呀,把这不驯的野马带去马场,驯不服就打死!”
宫女“噗通”跪下,其他宫人也都跪下了,纷纷喊着“殿下息怒”。
陵渊没有起身,但已不是马匹的跪姿,只是如常行礼那般跪着,脸上挂着春风和煦的笑意,温和地对嘉恪长公主说到:“殿下,微臣身负殿下的安危之责,只怕一时无法前往马场。若殿下想外出驰马,请容许微臣稍作安排。”
一殿的宫人都跪着,个个噤若寒蝉抖若筛糠,头低得恨不能将自己埋入地下,一丝余光都不敢往嘉恪长公主与陵渊这边瞟。
嘉恪长公主俯视着众人,又瞥向陵渊,冷笑道:“‘活阎王’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啊,在孤的地盘都无人敢为孤出头了呢。”
陵渊微微垂头,仍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和声音:“殿下息怒,这些人及微臣,不过是想替殿下分忧罢了。”
“分忧?”嘉恪长公主笑着,“是威胁吧。”她伸出纤纤玉指将跪着的众人点了一圈,“一个个的看起来是伺候孤,不过是盯着孤,怕孤随便就死了或者跑了呢。”
陵渊依然看着地面,主子说的有些话就该过耳便罢。但这些年见着的主子们说话都真真假假,说一半留一半,如眼前这位这般随意就说出口的倒是少见。何况还是经年归来的主子,根本不清楚这宫中派系庞杂,就敢随意说出大不敬的话?
但眼前这位主子显然不在意。
即使没有抬眼,陵渊都能感觉到眼前突然戾气丛生,阴沉得吓人。
“琥珀。”嘉恪长公主声音淡淡,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威仪。
一个眉目清淡的宫装女子从角落里款款而出,几步就来到了嘉恪长公主面前,蹲身恭敬行礼,应道:“主人。”
这个名为琥珀的宫女,称呼嘉恪长公主为“主人”,而非“殿下。”
陵渊从进殿就注意到这个在角落里宛如跟墙壁融为一体的宫女了。她静得如同一尊靠壁灯,仿佛无人唤她,她就能一直保持跟墙壁融合的样子直到天荒地老。刚才所有宫人都跪下了,只有她无动于衷。
看来,这是嘉恪长公主的心腹侍女。
陵渊能看得出来,这个琥珀,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嘉恪长公主随意坐下,对着跪着的众人扬了扬下巴,对琥珀说道:“不听话的,留着没用。”
琥珀点头:“是。”
一字落下,琥珀的身影就闪了出去,手起刀落迅速放倒了一排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刺杀跪着的所有人。
她的出手很随意,根本不分到底是这风华无双殿中的宫人还是陵渊带来的宫人,只要她闪过去的地方,一个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脖颈上汩汩地喷出血液,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
殿中响起尖叫和逃窜之声,陵渊看也没看跟随自己来的宫人――他一向认为废物不必留,这倒是与嘉恪长公主方才的命令有些异曲同工。他看向嘉恪长公主,那位殿下浑不在意地轻轻晃着脚,看也没看殿内的惨状。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又掩了掩鼻子,似是不喜欢渐渐浓郁的血腥气息。她站起身向后殿走去,完全不理会也不处置殿内的刺杀。
“殿下。”陵渊叫了一声,语调里染了些经年日久的官威迫力,“无故处死了几十口人,微臣该如何向皇上禀报?”
嘉恪长公主没有回头,脚步也未停,声音里仍然带笑:“随你。”
陵渊站起身,看着嘉恪长公主闲逛般远去的背影,沉浑的声音追随过去:“皇上可以不在意你诈死,也能不在意你带回来的都是破铜烂铁吗?”
嘉恪长公主的脚步微微一顿。
陵渊等着她回头。
他已派人查验过嘉恪长公主千里奔逃带回来的两大车物品,里面杂七杂八堆了很多东西,看起来似乎都是机关所用,但他找机关师勘验过,并没用能拼凑成型的,与现在知晓的机关兽等物完全不符。
整个大烨对嘉恪长公主如此容忍,都是因为她带回来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南楚机关兽,如若没有这些东西,她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更没有任何资格作威作福。
但嘉恪长公主没有回头。
她似乎只是闲逛时随意顿了顿,就继续闲逛着往前走了,没有再说一个字。
陵渊凝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风华无双殿的血案不出意外地惊动了皇上,也震惊了朝野。弹劾嘉恪长公主的奏章如雪片般飞进御书房,澹台Z涛不胜其烦。他命陵渊代为处置那些奏章,自己却亲自前往风华无双殿,说是要安慰受惊的皇姐。
陵渊不免腹诽――谁受惊都不会是那位殿下受惊。
陵渊翻看大同小异的奏折,按照皇帝的意思予以回复,直到半夜才堪堪回完一半。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在一旁听命的沈放立即上前用热毛巾替他敷手,细心揉捏了一番给他舒缓,又伺候他饮下一碗温热的牛乳燕窝,这才轻声回禀:“干爹,皇上还在风华无双殿。景妃娘娘派了人去请,也没见皇上出来。”
陵渊的表情不咸不淡,似是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沈放又凑近了些,低声道:“皇上遣走了跟去的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内殿。”
陵渊的眉毛微微一挑。
沈放清楚这是干爹有些感兴趣的意思,声音更压低了些,带着点看戏的兴奋说道:“都说皇上对嘉恪长公主不一般,难道真的现在……正在干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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