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某日,熊鸿锦从外回府时,牵着一头新制的猛虎机关兽,虎背上坐着一名姿容艳丽的妙龄女子,周身披裹轻薄的鲜艳长纱,随着机关兽的行进,她身体缓缓起伏,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媚态。
嘉恪那时就在不远处的回廊下,猜想这女子应是熊鸿锦的新宠,便打算回避,没想到熊鸿锦叫住了她,笑着说道:“银侧妃挺喜欢南楚舞曲的吧?一起来看看。”
嘉恪只得坐在熊鸿锦身边,随他一起看向那个骑在机关兽上的艳丽女子。那女子轻抚机关兽的背脊,仿佛在抚摸一头真正的猛兽那般轻柔爱怜,全身都在机关兽上缓缓摇动,仿佛在与那机关兽进行着一场莫名的抚弄,令她很是欢愉。
她轻盈地站起,立在机关兽背上,随着机关兽的行进而轻柔摇动,像是机关兽背脊上生出的一株柔软妖媚的枝条,正在随风摇曳。而她身上的轻纱随着她的摇动一条一条地轻轻坠落,露出内里的衣饰――不知多少片花瓣粘在她的身上,簇拥着她,衬托着她,而这些花瓣随着她的轻轻舞动,片片飞舞离开她的身子,宛如一场花雨。
随着花瓣越落越多,她身上裸露的肌肤也越来越多,几乎就要不着寸缕。
嘉恪看向熊鸿锦,说道:“殿下自便,我回避就是。”
熊鸿锦笑看着她:“回避什么,这就是给你看的,好好学着。这舞名为‘落英缤纷’,舞者须得明艳动人舞姿出众,你就很合适。”
嘉恪凉淡地笑道:“殿下若喜欢这舞,让这女子一直跳给殿下看便是,为何非要我也学会?”
熊鸿锦:“银侧妃心里定在辱骂我吧?大烨长公主、南楚二皇子侧妃,怎能跳这种勾栏女子为博客官欢心而跳的淫靡之舞?但是呢,我就想看你跳啊,我的银侧妃。”
嘉恪不带感情地一笑:“殿下还没磋磨够我?要用这种屈辱令我臣服还是让我知道绝不能违背你的意思?‘遵守你的规矩’,你的话我记着了,不必时时刻刻提醒。”
熊鸿锦笑道:“记着了?那现在我要你跳舞,也是我的规矩,怎地不遵?”他贴近嘉恪,声音里充斥着蛊惑,“只要你如她一般跳了这‘落英缤纷’舞,我就教你修造机关兽之法。怎么样,划算吧?”
嘉恪看向他:“就算你真的遵守诺言教了我修造之法,学会了就是我的死期,对吧?”
熊鸿锦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在你眼里是这么反复无常的小人么?”
嘉恪也笑:“‘南楚不会让任何一个大烨人学会机关兽修造之法’――这是你说的。”
熊鸿锦在她脸庞上摸了一把,笑道:“你不一样啊,银侧妃。你太有意思了,我决定为你破个例。”他用一种看掌中猎物的神情看着她,“我想知道你在这四面楚歌之中,能走多远、走到什么地步,我的银侧妃。”
嘉恪与熊鸿锦对视着,也对峙着。
她很清楚熊鸿锦不会因为她现在拒绝跳舞就作罢,他会想别的法子来不断试探她学习修造机关兽的意图,事实上他已经这样做过多次。起初嘉恪都为了自保而回避了这些机会,她觉得这些机会背后隐含的一定是巨大的险境,但一次又一次地,熊鸿锦从未停止过诱惑与试探,好像不将她拖进他布置好的陷阱就决不罢休。
这次是淫靡之舞,下次可能是血光之灾。
既然避无可避。
嘉恪迎着熊鸿锦危险的笑意,说道:“我相信殿下一言九鼎。跳便跳。”
熊鸿锦微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会答应,继而大笑起来,拍手笑道:“好,好!你好好学,我定个日子大宴宾朋,都来观舞!”
嘉恪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熊鸿锦得逞地笑道:“你不会以为这舞只用跳给我看,就能学到修造机关兽之法吧?跳给我看算什么本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大笑起来,声声惊刺嘉恪的耳与心。
后来的那场二皇子府的欢宴,嘉恪已经着意将其在脑海中抹去。她不愿再回想起那日她是如何在众人惊异又亵玩的目光中起舞的,也不愿回想那夜的熊鸿锦是如何志得意满地将已衣不蔽体的自己搂在怀里,向众人宣布银侧妃甚得他心……
不愿再回想,嘉恪也不愿说出这段过往,看向陵渊时神色已恢复如常,说道:“‘落英缤纷’舞,出自南楚最知名的青楼,由当时花名赫赫的第一花魁所创,能得见此舞者非富即贵,夜耗千金也不见得能目睹此舞。”
言尽于此,嘉恪不再多言。陵渊却已经有些明白此舞之意了,毕竟大烨京中的青楼也有不少类似的奇技淫巧,为吸引客官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见嘉恪那般愤怒,难道在南楚时熊鸿锦让她跳过此舞?受了莫大的屈辱?
陵渊不会开口问,转而说道:“殿下是因为此舞仅为南楚所有,又被熊鸿锦知晓,所以判定北戎与熊鸿锦勾连?”
“不止是勾连,”嘉恪的眸色凝得有些浓郁,“他是在试探孤。”
陵渊微微一品就明白了,说道:“殿下的意思是,熊鸿锦无法确定殿下是否真的能修造机关兽,所以才这般迂回地试探?”他见嘉恪点头,又道,“但只凭一舞,如何断定呢?”
嘉恪一阵心烦意乱,忽然就下了逐客令:“督公请回吧,孤乏了。”
陵渊一时不明所以,但依言起身告辞,说道:“殿下歇着吧,有事尽可唤微臣前来。”
陵渊离去,嘉恪坐在原处久久没有动弹。
熊鸿锦的意图,她再清楚不过了。
当时她确实因为跳了“落英缤纷”舞而得到了熊鸿锦开始传授她修造机关兽之法,但也因此受到更为严密的监看,一直跟随她的琥珀都不被允许单独外出或与人接触。而熊鸿锦所授的一切都是异常缓慢,教一段之后又要求她跳“落英缤纷”,并且每次都换不同的客人前来观看,大有请遍南楚全皇族之人的意思。
他要让她在南楚皇族中无立足之地,无人会看得起她,所有皇族中人只会将她看做熊鸿锦的玩物,如同娼妓。
她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就是为了习得修造机关术之法吗?还是在赌一口日后肯定能数倍讨回的气?
她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
但她真的就这么撑过来了。
还记得教授完最后的修造之法那夜,熊鸿锦将她抵在门壁上,紧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头看着自己,带着凶恶笑意说道:“真是厉害啊,我的银侧妃?有几次见你那神情,我还以为你会羞愤自尽呢,结果你撑到了最后啊……那么让我告诉你,如果以后我想让你跳落英缤纷而你拒绝,我就默认你是在向我宣战,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了吗?”
她的头皮被他扯得生疼,眼泪都激了出来,却硬生生地忍住不流下来,盯着他的双眼说道:“熊鸿锦,蕊芩姐姐的家里人一直在找我,你不希望我心情不好胡乱说点什么出来吧。”
蕊芩,是熊鸿锦的正妃,出身南楚三大世家之一且为嫡女,身份尊贵无匹,堪配二皇子。她入府后备受熊鸿锦尊敬,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传为佳话。但在嘉恪来到南楚成为二皇子侧妃后不过四个月,被嘉恪发现蕊芩在二皇子的饮食内下了慢性毒药,立即被二皇子处死,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当时蕊芩的娘家直闹上了南楚王廷,哭诉嫡女冤死,矛头直指嘉恪,要嘉恪血债血偿。熊鸿锦将蕊芩谋害他的证据一一摆出来,力保嘉恪,并且在蕊芩娘人大哥派人暗杀嘉恪期间给予全力保护。那段时间的南楚都城,人人都在议论二皇子如何宠爱这大烨来的公主,即使这公主设计谋害了正妃也丝毫不在意。
熊鸿锦听嘉恪这样说,抓着她头发的手更用力了些,阴笑道:“我的银侧妃,你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还没死?还不是我护着你?不然你就去投靠蕊芩的娘家?看看他们会不会像我这般护着你?”
嘉恪依然盯着他,寒凉地笑了笑,说道:“蕊芩姐姐所下之毒,我存了一份在隐秘之处,若我不幸身死,她的大哥会得到这世间罕见之毒――殿下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这种难以调制出来的奇毒,只有殿下最为看重的那位神医才会调制呢,蕊芩姐姐的大哥也是知道那位神医的吧?”
熊鸿锦面上明明已现怒色,却忽而一笑,在嘉恪的侧脸上亲了一下,说道:“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呢,”他松开抓她头发的手,“也罢,现在还不是跟她大哥撕破脸的时候,就暂且饶过你。”
嘉恪忍耐着头皮的紧疼,心突突地跳。
“不过我刚才说的,你可要牢记于心。”熊鸿锦靠了过来,搂住嘉恪笑道,“南楚终将是我的南楚,以后我不会将任何人的任何威胁放在眼里。但你呢,我的银侧妃,这落英缤纷舞,我只想看你一个人跳,懂吗?”
“我想让你跳,而你不跳的话,”他彷如毒蛇吐信,嘶嘶地在她耳边轻语,“我会先杀死你身边最为在意的人,再慢慢杀死你。说到做到哦。”
嘉恪当时真真切切地打了个激灵,想起了死去的玳瑁。
玳瑁是她在南楚无意救下的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因家贫而以偷盗为生。被嘉恪救下后一心想跟着嘉恪,便被安排在府外打探消息,后来他盯上了熊鸿锦,擅自盗取了熊鸿锦从不离身的机关锁扣,万分喜悦地献给了嘉恪。
嘉恪拿到机关锁扣就知要糟,立即让琥珀送玳瑁出城,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并让琥珀将锁扣丢弃在穿城而过的河水中。果然玳瑁出城不久,熊鸿锦就开始全城搜捕,大费周章地搜捕了五天一无所获,却查到了玳瑁与嘉恪的关系。
前来兴师问罪的熊鸿锦也是眼前这毒蛇般的样子,阴沉笑意中带着无尽的危险,在嘉恪的坚决否认又并无实据的情况下只能作罢,但一个月后,他送给嘉恪一份大礼,是玳瑁那一双被砍下来的手。
玳瑁的手生得十分好看,右手户口处有一处被狗咬过的疤痕,嘉恪记得。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双沾满血污的断手,惊得坐在地上。熊鸿锦笑得十分开怀,甚至亲手扶起她,带着安慰的口吻说道:“银侧妃莫怕,不过一双断手罢了,伤不了你的。”
熊鸿锦,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他。
他将嘉恪当做玩物,却在送她去诱惑太子前阴沉地告诫她:“你是我的侧妃,可千万不要喜欢上太子哦?不然,你当知道有什么后果。”
她腰部一阵刺痛,是他用一柄尖细的短刀刺入了她的肌肤。而后他又亲自给她包扎,彷如一个心疼妻子的丈夫那样安慰她,说道:“你当知道,我是不忍心这样的。”
嘉恪攥紧了衣袖,攥成了一团。
熊鸿锦定然是与北戎勾连在一处了。所以北戎才会知晓落英缤纷舞,才会提出让她跳舞这个根本与机关兽无关的要求。熊鸿锦说不定已与北戎合谋,或者允诺给北戎一些关于机关兽的枢节之类,甚至会答应帮助北戎修造机关兽,不然北戎不会这么听从他的意思。
更有甚者,也许北戎与南楚已经暗中联合,打算一起对付大烨?
让她跳舞不过是个幌子?不过他想看看他的猎物是不是仍然安分?
是那份和离文书激怒了他么?
他从前确实说过“你即使死,也是我熊鸿锦的侧妃,绝不可能改变”这种话。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嘉恪跳了落英缤纷舞,就是向熊鸿锦低头,向他表明仍在他的掌控之中,仍是那么惧怕他,这样他就会如以前一样暂时不为难她?而如果她不跳,不仅可能失去身边在意的人,还很可能激怒熊鸿锦,让他认为这是宣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出兵大烨?还是与北戎一同攻打大烨?
在嘉恪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如果遭遇熊鸿锦的突然袭击,她是无力应对的。
而且在战败之后,她将终生被熊鸿锦的阴影笼罩,就如澹台Z涛想一直将她变成禁脔一样。
嘉恪突然愤恨难当。
这些男人为何都如此龌龊?!
她要怎么做才好?
陵渊离开风华无双宫后,沿着宫中有风的甬道走了很久。沈放一直跟在他后面,见他不言语也不敢多话,最后见他停步,似是愁思已去,才开口道:“督公不开解开解嘉恪殿下?就这么走了?”
“谁都有不愿对他人言说之事,”陵渊渺远地看着前方,语气似叹似抒,浅淡得听不清,“眼下,本座还是‘他人’。”
第42章
几日后,琥珀侍奉嘉恪用膳时,嘉恪盯了她一眼,说道:“受伤了?”
琥珀摇头:“没有啊,奴婢在宫里好好的,怎会受伤?”
嘉恪凑近她闻了闻,琥珀慌忙后退,被嘉恪一把抓住手臂,盯着看:“说,哪里受伤了?怎么受伤的?这宫里居然有人敢动你?”
琥珀无法,只得和盘托出:“前天傍晚奴婢正走着,右手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刺入,拉起袖子发现伤处有一截短针。但奴婢当时身边并没有旁人,这一针还刺得有些深,奴婢猜想是擅以针做暗器的高手对奴婢射出的。”
嘉恪心里一阵恶寒,问道:“有毒无毒?”
琥珀:“奴婢验看过了,无毒,主人宽心。奴婢用的是主人赏的那瓶无色无味的药油,主人怎么会发现?”
“诈你的,”嘉恪怜惜地看着她,“你这两日右手不爽利,孤能看出来。”
嘉恪难免有些惴惴不安,琥珀又道:“主人,这会是北戎或是南楚下的手吗?奴婢在宫中不曾得罪什么人。”
嘉恪眉头紧锁,说道:“是熊鸿锦在向孤示威。琥珀,你最近一定要多加小心,也不要出宫。在这宫里,”她抚上琥珀的右臂,“熊鸿锦最多也只能如此,伤不到你的性命,宫外就难说了。”
琥珀点头,说道:“奴婢听主人的。宫外最近不太平,连陵督公都遇刺了。”
嘉恪眸中微澜,疑问地看向琥珀,琥珀说道:“三天前的事情了,奴婢听沈公公说的,陵督公在宫外办事时突遇五个黑衣人围攻,刀刀致命。”琥珀见嘉恪眸中似乎流露出了些急切之意,连忙说道,“陵督公无事,缉事司的一个侍卫重伤。”
嘉恪攥紧了衣袖。
熊鸿锦难道认为陵渊是嘉恪眼中重要的人?所以才去刺杀陵渊?
不,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认知?
是因为嘉恪从回宫以来接触最多的外人便是陵渊吗?
嘉恪想起因自己而死的那些人,一时心中郁愤,起身向外走去,琥珀跟上问道:“主人去哪儿?”
嘉恪停步,摇头:“没什么,随意走走。”
琥珀奇怪地看着她:“主人想去探望陵督公,为什么又不去了?”
嘉恪被说中心事,搪塞道:“谁说孤要去看他了?他又没什么事,有什么好看的?”
琥珀想了想,没再多说什么。她清楚这位主人的脾性,口是心非一贯都是主人保护自己的手段,这些年习惯下来,她明白现在主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但也知道主人绝不会说。加上她无故被不知名的针刺伤,陵督公又遭遇刺杀,主人一定是想起了从前诸多直接或间接因牵扯到“嘉恪长公主”而死去的人,她更笃定她的主人连暗示着去要一要那些渴求的东西,都不会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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