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关兽中脱困之法,无论放在大烨还是北戎都是重如泰山,即使仍不能反制南楚,但起码能在战场上减少很多伤亡。嘉恪身怀南楚这不传之秘,应当在极为重要的场合由她亲自昭告天下,从而彰显和稳固她的绝对地位。
而不是像现在,在这深宫大内无人问津的偏殿内,随意地传授给了一个她并没有完全信任的人。
是真的因为对她有用所以传授了,还是因为她其实已经信任他?
陵渊忽而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将“我”这个自称坚持到底吧?
嘉恪打开了豹机关兽的腹门,引陵渊伸手去探,说道:“位置都差不多,左右也移不过两寸。蛇形和鹰形的机关兽,孤没有触碰过也无法预料,但估摸着都会在内腔里。机关兽的修造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
陵渊见她认真讲授,便也不开玩笑了,顺着她的话说道:“也曾有大臣建言以火攻这些木制的机关兽,但收效甚微。后来从得到的一些机关兽残片上发现这些木材遇火也难焚,却也无法弄明白到底是何原因,只是猜想是否南楚有什么特殊木材,或者制造机关兽的木材上涂有什么奇妙的东西。”
嘉恪微微一笑:“督公这是想试探孤到底知道不知道?”
陵渊笑着摇头:“微臣并无此意,殿下就算知道也不必告诉微臣。”
嘉恪笑而不语,陵渊也并不追问。
两人心里都有些不约而同地想:也许何时,又不知何时,彼此能更坦诚一些……
走回风华无双宫的路上,嘉恪才发现今夜的陵渊似是精心装扮过,尤其那双靴子崭新得一丝污迹也无,在宫灯的映照下白澄澄得极为显眼。
一想到陵渊为何要如此的原因,嘉恪的唇角就勾了起来,弯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好看弧度。
一旁的陵渊注意到了这个笑容,自然而然地看着她,含笑问道:“殿下想到什么了?”
嘉恪敛了笑意,故意不甚高兴地看他一眼,说道:“想到还有一种机关兽翻滚起来的模样没让督公试试,颇为遗憾呢。”
陵渊好笑地看她一眼,说道:“殿下记恨微臣的时日有些久啊,不多折腾微臣两回不罢休?也罢,殿下若肯亲手为微臣上药,就由着殿下折腾吧。”
嘉恪不免瞥了一眼他额上那红肿,嗤道:“孤不会伺候人,这话都说厌了,督公是故意装作没听到?”
陵渊一笑:“微臣哪敢要殿下伺候,殿下是故意装作不明白?”
嘉恪并不理会这句话,眼见着已到分岔路口,她便说道:“督公自去吧。”
陵渊:“哪有让殿下独自回宫的道理?微臣送殿下。”
嘉恪轻嗤:“送回去孤也不会给你上药。”
陵渊笑出声,说道:“微臣哪敢强迫殿下。”他微微一叹,像是自嘲似的,“殿下一个人走这么长的路回去,我有些……于心难安。”
又自称“我”了。
嘉恪看他一眼,陵渊只觉得那眼神说不上是要训诫还是要斥责,却觉出两三分无奈和一丝他也不确定的……缱绻。
一丝,真的只有一丝。
可他连这一丝都无法完全确定。
嘉恪一副懒得与他再多言的样子径直往风华无双宫走去,陵渊稳步跟在她身侧。她耳上的飞蛾耳坠一摆一荡,他静静看了一阵,有些想笑,心中暗叹不知谁才是扑火的飞蛾。
待快到风华无双宫时,嘉恪却没有走正门,而是向后门行去。陵渊有些不明所以却也隐隐感受到了什么,生出些许期待地看向嘉恪,嘉恪走到后门停步,看向带着点期待之意的陵渊,淡淡说道:“送到了,还不走?”
陵渊暗中自嘲,端正行礼后转身离开。他能感觉到嘉恪并没有进去,而是一直望着他。
她在望什么?
这般想着,脚下不免慢了两分,就听她在后面笑道:“滚回来。”
陵渊停步却没回身,低柔的声音略带笑意,说道:“殿下又要作弄我了。”
嘉恪轻笑道:“就作弄,爱来不来。”
陵渊听得身后动静知道她这次是真的进去了,连忙回身走过去,进入了宫内。
内殿深处,嘉恪正在为陵渊上药。她甚是不娴熟地用食指将祛除红肿的膏药涂抹在陵渊额上,动作很轻柔,也很小心。陵渊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双眸里光亮簇簇,像是内殿里所有夜明珠的光亮都汇在了他的眼睛里。
“闭眼。”嘉恪命令道,语调不轻不重,不凉不淡。
陵渊笑道:“为何?”
嘉恪在他那红肿上按了一下,再次命令道:“快闭上。”
陵渊轻“嘶”了一声,依言闭眼。
他闭上眼睛之后,耳力更为敏锐,明显听出嘉恪的呼吸声比刚才微微放缓。
莫非他凝视着她,让她微微有些紧张吗?
陵渊难免有些愉悦之意写在脸上,感受着嘉恪那凉玉般的手指在他额上轻轻抹动。
凉润润的,柔沁沁的。
“殿下每天按时服药了吧?”陵渊问道,“手脚可有比往日里觉得暖和些?”
嘉恪:“似是好些了,前几日日头盛的时候,竟还觉得有些热意了。”
陵渊:“从前在暑热的日子里都不觉得热?”
嘉恪:“嗯,不觉得。”
陵渊:“董承伺候得可好?”
嘉恪:“能被你派来,还能不好?”
她说了“你”,没有称他为“督公”,陵渊莫名有些愉悦,微微笑起来。
“好了。”她说着,他听见药膏瓷瓶落桌的声响。
他笑着问道:“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她戏谑地反问:“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他笑着说道:“想听,我就会听。”
她没说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有些着急,但仍然没睁开眼睛,问道:“我能睁眼了吗?”
“不能。”她笑着说,“你就这样回你的居所去吧。”
他笑着说好,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半步就到了她跟前,虽闭着眼却极为准确地捉住了她那只为他上药的手,轻车熟路地抓着她那根还沾染了些药膏的手指,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擦了擦。
嘉恪:“……”
陵渊闭着眼对她笑,像是能看见她的表情似的,说道:“玉檀祥的如意锦,够软么?”
软吗?
嘉恪没注意。
刚才他拉着她的手在他的衣衫上擦拭,她没能注意到如意锦软不软,因为她的手指刮擦在他胸腹之间那只隔着两层软缎的衣衫上,颇为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片紧绷硬挺的肌肤。
她的两颊微微泛红。
她立即看他一眼,还好他仍然闭着双眼。
“这是以后都要做孤的净手帕子了?”嘉恪戏谑地看着他,“委屈督公大人了啊。”
“不委屈,”陵渊笑道,“为殿下,怎会委屈?”
从刚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到现在这样已经带着暧昧的对话,嘉恪暗暗心惊,不知道是怎么变成这般模样的,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竟然也没断然拒绝。
她定了定神,推着陵渊往门口去,待到了门口,她说道:“睁眼,走吧。”
陵渊睁开眼便回头看她,笑道:“殿下好眠。”
他行了个礼,却不是殿下与微臣之间的礼数,而是男子对女子的礼数,还是关系颇为亲近的那种。
嘉恪的脚已经抬了起来,还没踹到陵渊,他就笑出声,速速走远了。
只是他的笑声,还在隐隐传来,直接熨进嘉恪的心里。
第46章
陵渊离宫后,沈放送来五株琼枝玉叶,说是“督公命人搜罗的,只为博殿下一笑”,将这五株跟先前礼部寻来的那一株放在一起,看着成双成对,颇有意趣。
澹台Z涛知晓此事后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命人告知嘉恪,北戎使团进宫宴饮当日需她作陪。北戎亦有给嘉恪的礼物送进宫中,包括她要求的“北地弧珠”,虽只有五颗,但附上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函,表示另外五颗定会奉上,只请嘉恪给些许时间。
嘉恪在面上自然无可无不可,她只是等着陵渊的消息。对此她又有些惴惴难安,不知是为陵渊,还是为她这颗似乎已经有些靠近陵渊的心。
不该如此。
她的心,不该依傍在任何人身上。
陵渊的消息陆续传回,除了告知嘉恪关于接近水路的种种之外,还会有几句提及沿途的风物,也会带来陵渊认为稀奇的吃食和首饰,一件件蕴着路途上的风情,仿佛嘉恪随着他也走了一遭。
待到北戎使臣入宫宴饮那日,嘉恪已经算算日子,知道陵渊的人马应当已与熊鸿锦对上有四五日了,但消息一直还未传回,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心浮气躁,坐在了皇帝下方首座的席位上,与对面的北戎使团寒暄了几句,心不在焉。
澹台Z涛以为她厌烦应付想要与她和亲的使团,只吩咐宫人多多给她布菜,并不说其他。北戎使团以舒穆罗为首,对嘉恪奉承了一箩筐的话,之后笑眯眯地看着嘉恪说道:“听闻嘉恪殿下在南楚时以一曲‘落英缤纷舞’名动天下,不知我等可否有幸一观?”
嘉恪冷淡一笑,说道:“以你等的身份,你说有幸无幸?”说罢她看向澹台Z涛,“皇上,孤去更衣。”
嘉恪很清楚澹台Z涛有多要面子,在使臣面前让长公主宛如青楼女子一般献舞,澹台Z涛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不料澹台Z涛说道:“皇姐快些回来,勿让使臣久等。”
嘉恪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澹台Z涛回避了她的目光,抬手饮酒。
余光中,她能看到舒穆罗得逞的笑意,令她如被剥衣。
嘉恪在偏殿更衣,澹台Z涛身边的小太监跟了过来,隔着一道屏风对她说道:“殿下宽宥,北戎猛兽军团已陈兵边境,寒城发来的军报一封接着一封,皇上也是不得已啊……”
嘉恪凉薄地笑道:“处处都是不得已,国家大事总是需要牺牲皇姐去平定――他这皇帝,趁早让贤吧?”
小太监“噗通”跪在地上,半个字都不敢多言。
纵然是皇帝心腹,也不是头一次听长公主说大不敬之言,仍是吓得要命。
过了一阵,小太监又道:“殿下,跳舞所用衣服已放在这里,请您换上。”他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头,“殿下,请体谅皇上不易,皇上已派兵前往寒城了,陵督公也不在宫中,许是也得了皇上密旨去行事了,一切都是为了大烨,还请殿下忍这一时之辱。”
一时之辱么?
嘉恪勾唇笑了。
她这些年尽在受辱了,根本没有什么一时。
“滚出去。”嘉恪冷冷吩咐,“再多说一个字,立即将你的舌头拔出来。”
小太监知道嘉恪说得出做得到,当下不敢多说地退了出去。
嘉恪看着那一套所谓的跳舞所用衣裙,不过是一堆花瓣,直接就想上前掀翻了去。静默一旁的琥珀忽而惊道:“主人小心!”
嘉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琥珀挥出的匕首被一人打落在地,琥珀也被他掀翻至几步之外,不由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带着阴沉笑意的男子看着嘉恪,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呀?”
熊鸿锦,嘉恪这些年来最大的噩梦,正站在她面前,站在大烨皇宫之内。
琥珀还要上前搏命,嘉恪微微抬手阻止了她。
熊鸿锦笑道:“还是银侧妃最识时务。”他看了一眼那堆花瓣拥簇的衣裙,“怎么不穿?是我想看你跳舞,你不会不知道吧?”
嘉恪心里隐隐泛冷,咬牙说道:“我已不是你的侧妃,你想看跳舞去找别人。”
“我的银侧妃还是如此天真,”熊鸿锦叹道,“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什么和离书你签下了,就算数吧?”
嘉恪冷凝着他:“不管你怎么想,我这里已然算数了。”
熊鸿锦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愧是我的银侧妃,刁蛮耍横起来都是这么有趣。”他捏住嘉恪的下巴,细细看她的脸,“我来看看,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让你误以为能摆脱我,嗯?”
嘉恪偏头甩开他的捏制,恨声道:“大内高手如云,你跑不了。”
熊鸿锦:“可惜最厉害的那个,不在呀。”
嘉恪心里突然一紧。
“看来是不在的那个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熊鸿锦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吗?”
嘉恪不想理会他,给琥珀使眼色,让她找机会出去召唤侍卫。
熊鸿锦一点也不担心地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丝帕包着的物件儿递到嘉恪眼前,说道:“看看?”
他并不等嘉恪有什么反应,直接将那帕子打开,里面是半块染血的白色玉珏。
白色通透,血色刺目。
这半块玉珏,与陵渊给嘉恪的那半块,明显是一对。
嘉恪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她攥紧了拳,指甲都嵌进肉里。
熊鸿锦似是在欣赏她的表情,一直沉迷地盯着她看,笑眯眯地说道:“我的银侧妃在慌什么?怕那督公没办法给你撑腰了?没事呀,你的身后不是一直都有我吗?你忘了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吗?”
不,他说的是“你永远也离不开我”。
熊鸿锦笑眯眯地看着她:“银侧妃,你到底会不会制造机关兽?会不会驱动之法?我可真是好奇呢,我那太子哥哥真的喜欢你喜欢到了把这天大的机密都告诉你了吗?”他的手按在嘉恪的肩上,像要捏碎她一般,“他竟敢抢我的东西,没杀死他,我真是有些后悔啊。”
嘉恪没接话,伸手将那染血的半块玉珏握在手里。
最后一丝奢望破灭――这玉珏的质感,与她曾摸过的那块一模一样。
“陵渊竟然会落在你手里,”嘉恪故作不在意地说道,“不中用。”
熊鸿锦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不担心呀?”
嘉恪看向他:“你要我跳舞,然后呢?”
熊鸿锦笑笑:“放了你的陵渊呀。”
嘉恪呵呵一笑:“你想弄死一个人,无论我跳与不跳,你都会弄死。”
熊鸿锦颇为认同地点头:“银侧妃是真的了解我呢,不过这次我可是真心实意的,只要你跳,我就把陵渊还给你。”他像是想了想,“不能保证是活的呦。”
嘉恪冷冷看着他:“我跳了,你也可能反悔,我不跳,你也可能杀死他。”
熊鸿锦惊喜道:“哎呀,我的银侧妃比以前聪明了不少呢,都不上我的当了。不过呀,”他阴兀地盯着嘉恪,“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若不跳,我会让陵渊享受一下凌迟而死之乐。”
嘉恪身上一阵阵泛出寒意,她知道熊鸿锦的话真真假假难以分清,但他的威胁之中最残忍的部分,往往都是真的。
其实她也很清楚,她跳与不跳,熊鸿锦都会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行事。
但她更清楚,每当她按照熊鸿锦的意思行事之后,他的怒气就会消减一点,会真的将那些残忍的程度略微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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