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暗暗一叹。
银白色的“冥灯”再次亮起,缉事司的牢狱中的惨叫此起彼伏。陵渊已经很少亲自督阵监看行刑了,但今夜他坐在了缉事司入口处的议事厅内,慢慢地喝着一碗茶,眼睛瞥着入口的方向。
不过是因为风华无双宫那边的宫人报给了沈放一条消息:琥珀姑娘打听缉事司怎么走。
沈放见他已经看了七八回,憋笑道:“干爹,琥珀姑娘万一只是一时兴起问了问,您这不是白在这儿等了?”
陵渊“呵呵”笑了笑,说道:“若真如此,你今夜也别出去了,自己进去领罚吧。”
沈放立即耷拉了脸,刻意求饶地抱住陵渊的腿,假装泣道:“干爹饶命,儿子再也不敢了!琥珀姑娘必来,必来!必是嘉恪殿下有重要的事约见干爹!”
陵渊嫌弃地甩开抱着自己腿的沈放,笑着斥道:“滚远些,看着生厌。”
沈放笑着退至一旁。后堂的惨嚎声隐隐传来,沈放说道:“要不让他们先停一停,免得惊着琥珀姑娘?”
陵渊喝了口茶,说道:“琥珀跟着嘉恪殿下出生入死,还能被这点动静惊着?你未免小看了她。”
沈放想想也是,就不再多言。他眼尖地看见琥珀从缉事司门口进来了,连忙上去迎她进来,边走边笑道:“是什么风把琥珀姑娘吹来了?”
琥珀走进议事厅,向陵渊见礼,之后说道:“陵督公,我家主人想来见你。”
陵渊微怔,继而面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谁都没有察觉的赧然,之后平缓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前去听命才是正理。”
琥珀:“但她不会来,也不会宣召你。”
沈放心道这姑娘怎么说话大喘气,急死人了,于是插话道:“殿下这是何意,还请姑娘明示?”
琥珀想了想,说道:“陵督公遇刺,刺客是谁?”
陵渊未答,他不欲与琥珀说朝堂上那些事,每年不知有多少大臣想置他于死地,遇上刺杀实属平常。沈放机灵地问道:“嘉恪殿下是因为督公遇刺而想来探望的吗?”
琥珀点头。
沈放立即感受到陵渊身上散发出丝丝喜悦,虽然陵渊面上依然只是平和的样子。
陵渊起身,依礼对风华无双宫抬手行了小礼,说道:“微臣谢过嘉恪殿下关怀之恩,微臣无事,请殿下不必挂怀。至于刺客是何人,缉事司还在审,待有了结果,微臣定会亲自向殿下禀报。”
琥珀点点头,但又并未因此立即离开,站在原地像是还有话要说。
陵渊:“但说无妨。”
琥珀抬眼看他,神情认真地说道:“陵督公,董太医给我家主人开的药方,每日都是由我亲自熬成的。”
陵渊不明白她说这些的意思,继续听着。
“我自幼跟着主人,命是主人的,我已立下重誓,必得为主人挡死,绝不敢死于主人之后,所以我私下会常看医术,对于医药之理也算略通一些。董太医药方里那些药材,我知道都是很难得到的,价值万金,而且有两味药材还因季节所限,有时候市面上就是没有,出多少金银也寻不来――但我家主人每日里的汤药,从不曾断过,我知道,这都是陵督公的能耐。”琥珀下拜,对着陵渊行了一个大礼,“感谢陵督公为主人做的这些。”
陵渊受了她这一礼,不过在她起身时示意沈放将她扶起,说道:“琥珀姑娘言重了,本座不过是做了想做之事。”
琥珀探寻地盯着他看,说道:“陵督公想做之事,是为了我家主人安好?”
陵渊微微“咳咳”了两声,笑道:“微臣为殿下分忧,是分内之事。”
沈放急得恨不能直接教教琥珀此时应当如何说话,但又不便插嘴。不过督公的样子倒是并未焦急,仍是一派平和。
琥珀想了想,说道:“陵督公只要不伤害主人,还帮着主人,就是我的朋友。”
陵渊有点想笑,这些年来倒是没有人像琥珀这样对他说话,一时不知道说这姑娘耿直好,还是有些单纯的好。
陵渊笑着“嗯”了一声,就听琥珀说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陵督公,日后若是主人在危难期间没有寻求督公的帮助,甚至还推拒督公的帮助,请督公不要在意,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陵渊微微眯了眯眼,盯着琥珀问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他这般姿态颇有威压,若是其他宫人早已发抖跪下,但琥珀见惯了大场面,虽也避开了陵渊的目光一瞬,但回望时已恢复神情,说道:“督公那日与殿下谈过南楚熊鸿锦之事,我猜想殿下正在为此苦恼,并且熊鸿锦已经有所行动,只不过我并不知道得很清楚。”她拉开自己的右手衣袖,将那针眼儿给陵渊看,“这是我前天在宫中受的伤,”她又递上短针,“是这枚不知来处的短针所伤。无毒。”
陵渊捏着短针看了看,递给沈放:“查。”
沈放立刻接过去就快步出去安排,陵渊看着琥珀:“殿下担心熊鸿锦的手已经伸到了宫里?”
琥珀点点头,说道:“以前也有很多人死了,殿下总认为那都跟她有关,所以一旦牵扯到在意的人,殿下就会克制自身,保持冷漠,甚至……有些反常。”
陵渊微微挑眉:“在意的人?”
琥珀:“嗯,我。”
陵渊:“哦。”他那染了些失落的语气里又泛出酸来,“如何反常?以前为何人反常过?”
琥珀:“比如她想来见你,但不会来。”
陵渊很想问“那在意的人里没有本座”?但又觉得此问实在有失仪态,便忍住了。
琥珀接着说道:“以前有个叫玳瑁的,为主人而死,那段时间主人为保护我,出行都不怎么带着我,而是带着熊鸿锦安排的人。即使可能有危险,主人也没顾及。但后来主人知道这招对熊鸿锦不管用,因为再出事时,熊鸿锦就将我关起来打,无论主人如何求情都不理。”
陵渊轻轻皱着眉,琥珀继续说道:“主人常说‘想护住的人一个都没护住’,所以陵督公,如果主人也想保护你而做出了什么令你觉得反常的行为,你一定要看清。”
陵渊的心尖忽而涌现出些许暖意,说道:“看你的意思,本座在你家主人心里,尚有一席之地?”
琥珀微微瞪大双眼,像看傻子似地看着陵渊:“陵督公怎会有此疑问?我家主人看不上眼的人,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
是呢,倒是符合她的脾性啊。
陵渊唇角浮起笑意,说道:“你的来意本座明白了,会记在心里。”
琥珀看着像是安心了些,陵渊又道:“你愿意对本座说这些,似乎对本座颇为信任,你就不怕信错了人?”
琥珀:“怕也无用,该背叛的人迟早会背叛,总不能因为日后可能的背叛就将今日可信的人弃之不用。何况陵督公若有让我看错的那一天,我的刀自会说话。”说着手臂一晃,压根没看清她的动作,短刀已横在臂膀上,利刃对着陵渊。
陵渊一笑:“琥珀姑娘似是比你家主人更为通透。”
琥珀皱眉:“不可诋毁我家主人。主人遭受的苦难太多,总觉自己不祥,才会如此。我不过是区区一柄利刃而已,不可与主人相提并论。”
陵渊略带点欣赏地笑了笑,琥珀却执拗地看着他:“明白了么?”
陵渊笑笑,正色道:“是,日后绝不会再将姑娘与殿下相提并论。”
琥珀:“也绝不可诋毁主人。”
陵渊:“这是自然。”
琥珀点头,放心的样子,行了一礼离去了。
早已回来静站一旁多时的沈放凑过来对陵渊说道:“嘉恪殿下这是误会了,以为行刺干爹的是熊鸿锦派的人?”
陵渊一笑:“既然殿下误会了,就把这笔账也算在熊鸿锦头上吧。”
沈放:“?”
陵渊的眸中隐着阴兀:“这厮的手都伸到宫里来了,惊着了殿下,找他算账实属应当。”
惊着了殿下……
刚才不是说琥珀见过大世面所以惊不着吗?那琥珀的主人不是应该见过更大的世面更惊不着吗?
沈放觉得自己受惊了。
第43章
宫中守卫开始加强,三班轮换变为四班,每次交接均有不同口令,所有值守人员须得查实近三月内的开销和动向,并将原有搭班侍卫全部打散重编,彼此之间不得过从甚密。
负责接令的明冉虽不明就里,但因陵渊的职衔在自己之上,对于命令的施行,明冉十分认真地进行了。他还特别在风华无双宫周围加强了守卫布置,因此特地被沈放过问缘由。
明冉:“本官曾向嘉恪殿下建言‘以前朝大长公主以死抗拒四嫁之事,联合已退隐回乡却学生众多、支持者众多的前朝老臣一同上书,若被四嫁则自请守皇陵永不再出’,以此威压朝堂换取永留大烨之权,但殿下拒绝了,说‘各人自有缘法,孤可不愿去守皇陵’,本官表示在此情况下,殿下安危堪忧,殿下说‘陵督公在宫中一日,孤的安全可保无虞’。所以今日宫中加强守卫,本官想为殿下多尽一分力。”
沈放笑了笑,说道:“明侍卫长对嘉恪殿下,倒是十分关切。”
明冉一脸正气凛然:“嘉恪殿下乃国之功臣,归国之后不该遭受白眼与欺凌,甚至还想将她四嫁,实是大烨之耻。”
沈放一时摸不准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如此认为,只好也正色道:“确是如此,明大人说得在理。”
明冉“嗯”了一声,微微拱手后离去。
沈放将明冉的事报与陵渊,嘉恪那句“陵督公在宫中一日,孤的安全可保无虞”令陵渊笑了笑,继而凉着脸说道:“竟敢撺掇长公主去守皇陵,他读的那些书都喂狗了!”
沈放:“可不是吗?这是什么主意?嘉恪殿下若是一时想不开答应了,这可怎么好?”他试探地问道,“明大人这禁卫首领,要动一动吗?”
陵渊:“是个有忠义之心的良臣,放着吧。”
而后陵渊被澹台Z涛宣召而去,澹台Z涛命他安排北戎使团入宫宴饮事宜,陵渊才知道北戎使团向澹台Z涛递了请见帖,碍于两座金沙矿已行进在水路上,澹台Z涛不好驳北戎的面子,便允了。
陵渊直觉这宴饮并无好意,甚至与舒穆罗所说的“落英缤纷舞”有关。但眼下也只能先安排宴饮相关事宜,在各处都谨慎行事以保宴饮当日万一有什么情况皆能应急。陵渊忙碌期间,舒穆罗还托人带话给他,问及嘉恪殿下对于跳舞的提议有什么回应。
陵渊来到风华无双宫,嘉恪已知他来意,笑道:“督公这次又打算捞多少好处?来孤这里催着孤答应跳那劳什子舞?”
陵渊含笑道:“微臣不敢,何况那舞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殿下自可随意拒绝。微臣前来是想与殿下商议一个釜底抽薪之法。”
嘉恪笑道:“釜底抽薪?这意思是要杀了熊鸿锦?”
“虽不是,但不远矣。”陵渊凑近了些,“微臣得到消息,那两座还在水路上的金沙矿,南楚要派人抢夺。”
嘉恪反应极快:“为了让北戎和大烨都相信机关兽驱动必须使用赤金沙,南楚该当如此。即便南楚没有这么做,督公也会派人伪装成南楚人去抢夺吧?”
陵渊笑道:“殿下一向敏慧。北戎闻讯后不管与熊鸿锦有何勾连,总会因为金沙矿被夺一事质询熊鸿锦,不管他如何解释,金沙矿被夺就是被夺,他百口莫辩。”
嘉恪:“他让北戎为难孤的这一舞,本就是北戎为讨好他而顺势为之的,一旦与他交恶,北戎也必不会为难于孤,毕竟他们还指望孤日后在北戎尽心尽力地教授机关术。”
陵渊:“正是。”
嘉恪一笑:“如此甚好,快去办吧。”
陵渊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精致玉匣放在嘉恪面前的几案上,打开,里面是半块白色玉珏,通体莹润无暇,品质上佳一望即知。
“殿下若察觉有危险,可向这风华无双宫外殿洒扫的那个小太监出示此物,他会调动一切人手保护殿下。”陵渊将玉匣又往嘉恪面前推了推,“殿下请收好。”
嘉恪没伸手,只瞟了一眼那玉珏,笑道:“此物贵重,孤拿着烫手。”
陵渊看着她笑:“殿下什么好物件儿没见过,怎会烫手?”
嘉恪轻哼:“缉事司督公从不做亏本买卖,孤可没这么大的好处给你。”
陵渊一笑:“殿下有,就是不肯给微臣。”
嘉恪的神情立即转冷,将玉匣推远,说道:“孤孑然一身,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督公的。”
陵渊看着她拒人千里的样子,想起琥珀说过的话,心头莫名有些荡漾,唇角也勾了起来,说道:“殿下这是妄自菲薄了,在微臣眼中,殿下能给予微臣的实在太多了。”他见嘉恪又要反驳的样子,忙说道,“不过眼下,微臣只是想要殿下一句承诺而已。”
嘉恪嗤笑道:“孤为何要给你承诺?你算什么……”
“你算什么东西。”这句话终究是没能完全说出口。
嘉恪惊觉自己竟有些不忍这样鄙薄眼前这个人。
对自己有些负气,嘉恪转而说道:“督公自去忙,孤这么个朝不保夕之人,不必在孤身上浪费心力。”
“微臣所求不多,殿下只要在熊鸿锦这件事上信任微臣,就够了。”陵渊将玉匣推回嘉恪面前,“殿下不会这点薄面都不给微臣吧?”
嘉恪发现陵渊的眼神堪称真挚,又在这真挚里涌出些可进可退的笑意,不知是在给他自己留余地,还是给可能拒绝的嘉恪留面子,看着莫名有两分可怜。
不能可怜他,不能啊。
这又是心疼了……
嘉恪掩饰地敛眸,拿起了玉匣里的半块玉珏,说道:“这是督公硬塞给孤的,督公当知晓强扭的瓜不甜,若日后并没有督公想要的结果,可怪不得孤。”
“是微臣硬塞给殿下的,不过嘛,”陵渊的笑意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威胁,“微臣放出去的本钱,一贯是要连本带息翻番讨要回来的。”
“那孤可不敢要这烫手山芋。”嘉恪随手就将那玉珏甩了出去,陵渊眼疾手快抬脚一踢,正轻轻踢中那玉珏,玉珏腾到半空被他伸手捞住,带着点无奈地笑了笑,又递回到嘉恪面前,说道:“微臣开个玩笑罢了,岂敢向殿下讨要利息?”他双手将玉珏递过去,“殿下好生收着,熊鸿锦之事,微臣要亲自去一趟,这几日不在宫中。”
嘉恪心里一紧,说道:“熊鸿锦很可能就在大烨,而他有一些从未被大烨将士见过的机关兽,威力惊人,你……”
多加小心。
她没说出口,他也没追问,但是很明显他懂了。
他笑了起来,轻柔地说道:“多谢殿下挂怀,微臣定会全须全尾地回到殿下面前。”
嘉恪瞥开眼神,轻哼道:“回不回来的,关孤何事?”说着就开始下逐客令,“还不快走?孤看你这样子实是心烦。”
只是心烦,有没有意乱?
陵渊抿了抿唇,说道:“是,不敢多扰殿下,微臣告退。”又把那玉珏往前递了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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