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气,这种卑躬屈膝的姿态使羞辱感渐渐上升,手指在背后握成拳,眸中是衣服上大片的红色油渍。
林凉的沉默似是更激怒了那人:“投诉!没什么好讲的!不想干就走人,这个城市从不缺人。”
一个投诉扣三百块。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便赔笑着弯着腰,又说:“对不起。”
肩膀被蛮力推离,便有些站不稳地踉跄,门被用力关上,他看着紧闭的房门急速地转身,忍着小腿的痛楚平复着呼吸缓缓地下楼着。
还有单要去送。他想。
下午还要履行带她去看落日的承诺,他看了看伤口,只是看着狰狞了些,他还受得住,今天的单因为行动少了一半,又因为投诉被扣钱,挺不顺的,这样的事情或许以后还要重复千遍万遍,每一次都得用最卑微的角度服软着去维持生活,
但还是笑着把她从家里接出来,卸掉箱子让她坐在后座上,听她问衣服怎么脏了。
他说:“不小心弄脏了。”
“是不是摔了啊?!”她担心地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却被他拦下。
“再不去落日就没了啊。”他笑着,“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摔倒呢。”
也是……林凉哥哥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聪明体贴又多才多学,她都难以想象他会摔倒甚至哭鼻子的模样,简直比看见老鼠吃猫般难以置信。甚至有人和他打架的话,她也相信一定是他赢。明明他那么温柔,她却有着这样的错觉。
于是她放松地一笑,拥紧他的腰身:“那我们出发吧!”
长风溜进发丝再离去,红色的光跳到鼻尖跳舞,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追着落日放远,残曛烛天,她的手指伸开,风从指缝穿过像纱般轻柔,落日的余晖还照着前路,长长的影子在后面追逐着。
车停在了静谧处,远离喧嚣沉静了全身,像是在窗前听着屋檐雨滴滴在青苔阶上的那般内心阒然。
红日被地平线吞没的那一刻,他吻了她。
像柔风又像春雨。点点滴滴,密密麻麻缴尽她的呼吸,舌尖的酥麻软意伴着蜜气,让人沉沦。
小腿的伤处被裤子摩擦得有些隐隐作痛,他假意无事地靠在车前,看着面前依旧笑得自在生气的少女,有些话忽然就从心口处跳出来了。
也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的。
我的小朋友。
时间还长,依旧有梦。
所以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落日要看,还有好多好多的风要去触摸,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去经历。那些或欢声笑语,或心酸流泪,或苦中带悲。
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有一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7
那个上午,是宋轻轻第一次见到林音。
一个十岁的女孩,身高却与她相差不多几近持平,梳着利落的马尾,一双水汪汪的眼透着干练和聪慧,更像是个成年人般,肌肤胜雪,长相与他有四分相似,嘴角总挂着笑意。
她拿着林凉从小到大的照片,在林凉出去上班后,敲响了她家的门。
“姐姐,我有些口渴,可以为我倒一杯水吗?谢谢。”
女孩坐在沙发上,双手轻放在腿上,腰背挺直坐姿优雅,她细心地摆弄着白色衣裙落在沙发上的幅度和位置,打理好了才笑着看向她说着这番话。
宋轻轻缓缓点着头。
林音听着脚步声愈远直至停止厨房,眼神也便四处张望着。从眼睛左侧的小桌绿色塑料椅,到旧沙发老电视,头顶发黄至暗的老式灯泡,难以抹去污渍的地板,再直直看向窗台处晾晒的外卖服。
随之打量的这些,双手逐然紧握成拳,胸腔憋着浊气,瞳孔缓然收缩着。
她的哥哥……怎么能……
……
“哥哥,你的腿怎么了?”
怎么描绘这样的场景……仿若是嫦娥仙子掉进猪圈并吃上杂草般的荒谬无稽。她瞪大了眼,失措地站在门口,难以想象……
她在同学家游玩时,点外卖竟碰到自己的哥哥,正提着外卖袋子,带着强忍的不稳,微瘸着给她送货。
这是林凉啊……
“是小音啊。”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依旧笑着,提着袋子放置半空示意她拿走,“不小心摔了。”
“妈妈说你只是出去旅游一段时间……为什么……你……”她难以置信地上下细致地打量他。从整体的装束,到细节上变黑的肤色,瘦削的脸颊和眉间的疲惫,最后停在他的小腿上,久久不肯出声。
她的哥哥一向要强,再疼再痛也强忍着说没事,以前是这样,现在离开也这样。她一直以为他的离开是缓解被打的郁结,去散心,可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断绝关系,离家出走……
她没有接过袋子,只径直拉住他的手,声音决然:“哥哥,我们现在去看医生。”
他却甩开她的手,揉了揉眉头:“抱歉小音,我还有下一单要去送。有空再聚吧。”
于是她固执地拉扯他,却是纹丝不动,即便他的腿受了伤。她盯着他,咬牙道:“你不要你妹妹了吗?!”
“小音,无论早晚,我都会离开的。再说,又不是死亡,我会邀请你来我这儿坐坐的。”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便扯了扯她的面颊,转身离去。
她只好一路跟着他,看着他上了摩托冲她挥手再见。她抿着嘴,眉眼又怨又伤地看着他离去,总觉得眼里有水在流。
她把疑惑捎给了林母,林母握着她的手说了来龙去脉,又说她的哥哥只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和美好的人生,最后连家人都不要了,为的还是个一窍不知、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抛弃家人……傻子……
她的眼神如刀般,划过那身黄色的外卖服装。
于是花了点钱和时间,揣着林母嘱咐她的一些话,第二天的上午,敲响了门。
……
“给。”
“谢谢姐姐。”林音接过水,含着笑礼貌地回着。
原来真是个傻子。仅从面相看便觉得心智不成熟像个幼稚孩子,衬托得反倒她到成了个大人般,也是,她本来就比较早熟。
“……不用谢。”宋轻轻不知她的来意,有些不自然地回她。
“很抱歉冒昧地问一句……”喝了一口水,林音的眼里闪过光,“平常是我哥在做饭吗?”
她实诚地回着:“嗯。”
生活不能自理……林音看着她,嘴角的笑没有拉下,“那洗衣服和打扫卫生呢?”
“我们一起干的……”她不知道林音为什么要问这些。
她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俗套地劝说宋轻轻离开林凉,这只会让林凉增嫌。林音回想起母亲教导的话,放下杯子,跷起了二郎腿,看着她,声音轻柔:
“姐姐,你知道哥哥因为送外卖腿受伤了吗?”
受伤……
宋轻轻顿时眼瞪圆了些,焦急又懊悔地低着头,喃喃低声:“他明明跟我说他没摔倒……”
林音没听见她的嘀咕,又问她:“你不出去找份工作吗?”
“……工作?”不解爬上她的额头,她不明白林音的说法。
“对啊。”女孩的话如朗读声般平淡,“你不去挣钱吗?该不会是想当个寄生虫一辈子待在屋里等着我哥在外累死累活地挣钱养你吧。万一我哥哪天倒下了不能挣钱,你拿什么养活你们两个?”
挣钱,寄生虫,养活。这些字眼无一不摇动她的精神世界。
其实早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字,后来学懂这些词汇的那一刻还是难受的。她看着书籍上的那些字,心就像被挖了般。
婶婶再打再骂,她始终把对方当成第二个妈妈,是她敬佩的妈妈。回想婶婶说过她是个寄生虫。这些令人作恶的词汇一下便否定了她存在于这个家的含义。也是那时她才明白,她从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个虫子而已。
可……从来没有人叫她去工作挣钱,对这个概念淡得像云。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的女孩看着很小,却让她不自觉地生出了害怕,只好低着头看着脚沉默。
林音瞧她一直沉默,渐渐收了笑容,眼神凛然地盯着她,语气依旧柔和:“姐姐,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她紧张地捏着手指,对这个看似温柔却咄咄逼人的妹妹心里产生着没由来的惧意。
“你喜欢哥哥吗?”
喜欢……当然喜欢。宋轻轻点着头,露着笑:“喜欢。”
“喜欢?”女孩听了她的话,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寒冷,“你这样的也叫喜欢?”
宋轻轻惊愕,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孩,手脚不知如何放。
“哥哥可以放弃高考去救你!现在却因为知道你无家可归,怕你横死街头,所以不惜跟家里决裂来养你。可你为他做过什么?他本可以成为钢琴家,又或许是商人,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成为一个落魄贫困的跑腿子。”
林音缓一口气。
“但既然是他选择的,我只能说是自作自受。只是作为他另一半依靠的你,你在干什么?你关心他吗?你有想过分担他的压力和痛苦吗?他在外面辛苦挣钱,风吹日晒,你却在家乘凉悠闲,你的吃穿住行都是他挣的,你和他本是一样的年纪,凭什么却是你还像个小孩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最后连他受伤了都不知道。姐姐,你确定你这是喜欢?而不是雇了个免费的保姆?”
“你若是喜欢,那这样的喜欢我可真看不起。你可能是智力上有些缺陷但你不是个手脚都断了的残废明白吗?”
明是炎热的夏季,宋轻轻的手脚却因女孩的话而手脚冰凉,身体僵硬得像个木头般。但她觉得女孩说的每一句话都对,虽然每一句话都在压垮她的自尊心,碾碎成渣。
林音把林母的话稍加改述地说完,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脚尖轻轻地点了点地:“这里真的烂透了。这地板,桌子椅子沙发。”看着她,眼里几分笑意,“还有姐姐你。”
宋轻轻没有在乎她的贬低,只是几近呆滞地看着她,自欺欺人般地问:“送外卖是不是很辛苦?”
“你没见过?”许是看着她满脸的认真,林音好心解释着,“送外卖要骑将近一天的车。有些地方车子过不去还要自己走。天气不好偏就是订餐高峰期,顶着烈日狂风和暴雨,你觉得好受吗?没电梯的还要爬楼梯,你在吃饭的时候我哥还在给人送饭呢。回了家还要给你做饭。王子身落得个奴隶命。你还什么都依赖他,徒增他的负担。”
愧疚一点一点塞满了心脏的每处血肉,呼吸像是走了个小路般崎岖不平,胸口那块压得她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瞧着,声音含着歉意道:“对不起……我……我……”
她以为送外卖就像带她去看落日一般,是迎着风带着笑容的。她一直以为他的工作很开心,却从没想过里面的艰辛,连受伤了她竟也当成不可能。或许是他平时表现得太过于顺心,老是笑着,让她忽略了他的真实感受,所以才理所当然地待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可耻可恶,又心疼林凉。
“我并不是你道歉的对象。”林音起了身,“你也是个成年人了,成熟点别老想着赖着别人。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待屋里?也求你别把哥哥血榨干了。他也会累,麻烦你体谅一下。别当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出去找份工作吧,为了哥哥也是为了你。在这个世上没用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关上门前,林音似是想起什么,转了身对她说:“谢谢姐姐的招待。不过要麻烦姐姐不要告诉哥哥我来过了。谢谢。”
她说,好的。
中午她收到了林凉的午饭,却失了往日的开心与期盼,低着眸看着手里的饭盒,情绪上涌,抬起头张着嘴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他啄了一口便急着送单走了,她还愣着。
她失了胃口,拿起筷子没了食欲,却又想着那是林凉辛辛苦苦得来的不可以浪费,又刨着饭一点一点忍着吃完了。
下午下了场暴雨,她透过窗看着眼前绵线不绝,咚咚作响的大雨,担心地拨着手机,却是无人接听,又着急又无奈,却只能坐在窗前等着他平安回来。
下午六点,他终于回来了。
全身湿透如落汤鸡,浸湿衣衫不停淌流着雨水,他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积水,又拿出裤兜里的手机,一把扔进垃圾桶里,在看见她疑惑的眼神中便解释道:“进水坏了。”
她看着洗衣机里的衣物,所有的都能拧处小盆水来,连内裤也湿透了。她看着看着,心猛然一涩,像是被人绞着一样。
她想,都湿成这样了……这一路上……他是不是被暴雨打得只能眯着眼飞奔前行寻找着躲避的场所,又要忍受着黏湿感和头发的湿漉去一家一家的送货。或许还有人嫌弃他的狼狈,用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他的伤口,被雨淋湿的伤口……
可他回来却什么也不说。
宋轻轻坐在沙发上,见他已经换好了衣物,拿着锅铲问她想吃些什么。
她看着他抿着唇:“林凉哥哥,你过来坐着。我想问你一些事。”
林凉疑惑地放下铲子,便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右手环住她的腰,低着头,眸含星辰般:“怎么了?”
她蹲下,撩开他双腿的裤脚,直看见右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处,她揉了揉眼睛:“你骗我。你说小孩子才会摔倒。”
林凉不想让她担心,便放下裤脚把她抱进怀中:“我都快好了。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因为这点小事就诉苦的。”
“不是的。”她摇着头,拉着他的衣袖,“我不是小孩子。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给你包扎的。我不是什么都做不来,你要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要是发现了会比你告诉我还难受心疼。”
“好好好。”
“怎么摔倒的?你说说。”
林凉见她不依不饶,只好简略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只说自己不小心磕在楼梯上。
“以后一定要注意脚下听到吗?不要再受伤了。”她的双手抱住他的腰身,下巴轻放在他的肩上,感受他的温热,心子还是难受着。
接着便让他待在沙发上不准动,今天的晚饭她来做,又让他明天在家休息不准出去了。
林凉见她一脸决意,只好敷衍地点着头。
宋轻轻这才放心地去了厨房。
她用电饭煲热了饭,准备碗筷,却看着冷菜发了愁。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是跨不过怕火的阴影,好几次伸手开灶,又害怕地缩手,又恼又急地看着。
林凉看得一清二楚,笑着走过来,让她去外面等着,还是让他来。
没等宋轻轻反应,林凉便开始热菜了。
她只好呆呆地看着,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总感觉自己没用。看着他劳作的背影,又看了看他受伤的右腿,她眼睛又涩了,扯着他的衣角便低着头,声音低低的:“对不起。”
他没有听清,只专心炒着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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