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是她想多了。
随着“叮”的一声响,许远汀踏出电梯,已经换上了一副平静表情。
万幸这会儿骨科门口无人排队,许远汀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没听到屋内一丝声响,于是轻轻叩门,在得到“请进”的答复后推门而入。
屋内面对面摆着两张长桌,一个是骨科主任医师的座位,另一个归属他带教的学生,他们有时会在这里跟随老师出诊。
这档口不巧,张主任不在,屋内只有一个实习医生,坐在桌前看书。
她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疑惑道:“远汀?”
骨科女医生简直是凤毛麟角,孟栀和许远汀同一批进入北三医实习,两人有时在食堂一起搭伙吃饭,还算相熟。
许远汀定下心神,将来龙去脉给她大致讲了一遍。
她用手比划道:“他大概比我高一个头,很瘦,不戴眼镜。”
孟栀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他大概半小时前过来的,和张老师聊了一会儿,然后他俩就一起出去了。”
她面露为难:“但是……这涉及到患者隐私,我不太好跟你讲。”
许远汀解释:“你放心,我不问细节。就想知道他大体情况是好还是坏,要不要住院。”
孟栀点头,在电脑上调出时奕的病历:“他有脊柱炎,最好还是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张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
从骨科诊室出来,许远汀浑浑噩噩地来到楼梯间。
她不死心般地打开手机,在浏览器搜索“强直性脊柱炎”。
得到的结果无一不是“腰背部疼痛、会影响正常生活”。
遑论舞蹈演员,这种本来就需要用身体去拼、对体态要求极高的职业。
她迟迟没有动作,直到手机屏幕的光熄灭,走廊的声控灯也暗了下来。
在一片黑暗中,许远汀背靠墙壁,抱紧自己,慢慢地蹲了下去。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肩膀轻微耸动,无声地滑落几滴泪。
昨晚也是在一片黑暗中,她安静地看时奕上药。
她怔怔地盯着时奕的伤口,似是在为自己的没用感到抱歉,很快眼神就空洞起来。
时奕再抬头,却发现她在无声地流泪。
晶莹的泪滴滑过她挺翘的鼻梁,途经脸颊,最后滴落在地,形成一小摊水渍。
可她自己好像并没有知觉。
直到他伸出手,想要帮她擦掉眼泪。
她像是惊弓之鸟一般,骤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时奕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良久,他折转了方向,从床头取出一小包纸巾,递给许远汀。
她伸手接过,瓮声道谢。
他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没听清,抬头看他。
时奕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没什么。”
现在想来,他那时说的是——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许远汀失声痛哭起来。
发泄过后,她在卫生间整理好仪容,才又回到神经内科病房。
时奕也已经回来了。
他只当许远汀刚来,欣喜道:“你今天没课吗?”
许远汀神色从容:“今天周末,学校没事。”
她不动声色地问:“检查结果怎么样?”
时奕语气轻松,甚至笑了一下:“放心好了,我没事,不会影响考核的。”
她就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忌口吗?”
想给你煲个汤,就当作……补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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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落幕
时奕说没有忌口,许远汀便按照原计划,为他炖了一道黄豆猪脚汤,装在饭盒里,周一下午拎了来医院。
距离时奕考核之期,刚刚好还剩一周。
午后的阳光是淡金色的,透过窗帘照进病房,整个屋内的气氛都暖融融起来。
时奕躺在床上小憩,许远汀蹑手蹑脚地进来,竟没有被他发现。
想来他这些天也累坏了,又要照顾奶奶,可能……还要兼顾训练。
就是铁打的身体也遭不住。
今天奶奶倒是醒着,见到许远汀先愣怔了下,随即像是认出她,皱纹都笑得聚在一起。
许远汀朝奶奶打过招呼,坐到时奕的床边。
他的睡颜很安静,调皮的光影到了他脸上,也变得柔和起来,细细地描摹时奕温柔的眉眼。
这是许远汀第一次仔细端详时奕的五官。
平日里一打眼,定会被他沉着冷峻的气质吸引,以至于不敢细看他的长相。
怕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
可今次特殊,许远汀近乎贪婪地盯着时奕,像是要把他这张脸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他的眉毛黑而浓密,却一点儿也不杂乱无章,就像他这人的脾气,温文尔雅。
往下是又长又翘的睫毛,这会儿轻轻翕动了一下,更像是受了惊的蝴蝶,还没展翅,就要缓缓下坠。
再然后是从正面看依然挺拔的鼻子、和紧抿的嘴巴。
可以说,时奕整张脸都是女娲的宠儿,无怪乎当年在苏城茶楼,风林娱乐公司的星探小周竭力邀请他去拍戏。
许远汀想起昨晚收拾寝室时,在大衣口袋里翻到的小周名片,顿了顿,将名片取出,压在了饭盒底下。
总归是多一条生路,万望你以后想起今时今日,不要怪我。
如果你碰巧成名,也最好……不要记得我。我们就如初见那般,转身归于陌路罢。
自从周元元的事情发生,许远汀就变得异常沉默。
没有人知道,她去跟学院领导说退出竞选那天,是一并带着休学申请去的。
辅导员发自内心地惋惜,劝她再好好想想,隔天给她发了一条教务处的通知,是关于公派留学,与国外联合培养、硕博连读的。
对于许远汀来说,换个环境继续读书,是当时当下最好的选择。
但她此前从未考虑过出国,毕竟朋友、家人都在这边,国内有她割舍不掉的牵挂。
每天晚上,她辗转反侧,就是下不了最终的决心。
直至李行跟踪她到小树林,逼问她“周元元跳楼的事,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这个世道真奇怪,坏人做了坏事心安理得,好人却总会在别人的诘问中不断自省,被“道德绑架”。
李行一语道破许远汀的心魔。
是了,她确实很后悔,如果她对周元元多关心一点,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和时奕约会,可能结局都会不一样。
如今周元元已经失去了双腿,而时奕呢,时奕为了她,与李行打架,很可能会影响职业生涯。
他是那么喜欢跳舞,不该因为她,匆匆落幕。
她不值得。
他们本该有更光明的未来。
于是时奕的那句“没事”,成为压垮许远汀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私戳辅导员,交上了自己早已填好的申请表。
这些年兼职赚下的钱加上奖学金,足够她在国外养活自己,因此决定出国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和韩子轩。
她又怔怔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眼泪无知无觉地落了下来。
许远汀在心里苦笑,这一周流的眼泪,快比以往一年还多。
她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电视剧。
其中一幕是,决定离家出走的母亲,因为想见自己还未放学的女儿最后一眼,躲在门前的大树后面。
女儿放学回来找不到母亲,满院子地哭喊。
镜头一切,母亲也在树后掩面哭泣,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怕自己一旦出去,就再也下定不了决心离开。
许远汀当年看这部剧时才上小学,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哭得一抽一嗒的。
她当时在想,妈妈把自己送到大伯家那天,有没有电视里演得这么伤心呢?
如今时过境迁,她成为了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才发现,所谓的苦衷,其实不过是自私。
她是个胆小鬼,也是个庸人。接受不了别人澄澈的爱意,也没有办法面对别人因为她被间接改变的未来。
趁着时奕还没醒,许远汀擦干眼泪,悄悄地走了。
不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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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奕悠然醒转,已是下午三点,阳光不再刺目。
他缓缓睁开眼,瞥见了床头柜上的饭盒和花束。
愣怔片刻,他直起身,与坐在对面的崔琦望了个正着。
似是没想到她会来,时奕又看了一眼铁质饭盒,沙哑开口:“你送的?”
花束中,红玫瑰鲜艳、粉玫瑰娇俏、白玫瑰淡雅,都是崔琦一支支挑来打包的。因此她骄傲应声:“对啊。”
时奕的目光落在饭盒上,不死心般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呢?也是你送的?”
崔琦的眼神明显闪躲了下。她想到刚刚在病房门口,她正好撞见出来的许远汀。
她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哭过,看到她,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与自己擦肩而过。
崔琦想,也许她与时奕闹别扭了。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喜欢时奕了,但她仍看不顺眼许远汀,为他人做嫁衣,不是她的性格。
于是她镇定下来,拿出自己毕生的演技:“是啊,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好吃,你要不要现在尝尝?”
身后,奶奶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时奕垂下眼,在崔琦涂满蔻丹的长指甲上定格一秒,平静道:“不用了,谢谢。”
崔琦扁扁嘴,算了,眼前这个人同她实在不是一路。
她要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享受粉丝的追捧。而他有自己的艺术风骨,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
没必要强求。
见时奕不愿与自己搭话,崔琦很快起身告别。
临走时,她又瞥了邻床的老太一眼,这老人瞅着分外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崔琦不再多想,理了理头发,踏出病房。
她刚离开,奶奶就急得坐起,指指时奕,又指指自己,口中不断喃喃。
奶奶普通话并不标准,时奕凑近了听,费力辨认道:“难?南?”
突然间,他福至心灵,奶奶说的,莫非是蓝?
他不抱希望地问:“刚刚有个蓝色头发的小姑娘来过?”
奶奶点头。
时奕指了指饭盒,又问:“这个,是她带来的?”
奶奶再点头。
时奕打开饭盒,得益于它的保温材质,汤还未完全冷掉,上面点缀了些香菜和葱末,搭配上绵软的黄豆与烂熟的猪蹄,颜色还怪好看的。
他浅浅啜了一口,尝出这道汤没有加任何其余的佐味料。大抵许远汀知他生病,特意做得清淡,只加了香菜和小葱调味。
他阖上盖子,打算去微波炉里加热后,再拿回来和奶奶分食。
正准备放下饭盒,时奕突然看见床头柜上的名片。
两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是个雪天,是他记事以来,苏城的第二场雪。
如果是从未看过雪的小孩子,可能会觉得惊奇。可他知道,雪在下落的那一刻,便不再纯白,落到人身上,留下一滩泥水,徒惹人厌烦。
何况他心情本就称不上好。
可那天,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了许远汀,顿觉满室春意,与眼前的人面桃花恰好相衬。
小周递出名片,她说“我会是你永远的观众”。
他的喉咙滞涩起来,不知该如何应答。
到底错过最佳的回话时间,她觉出些尴尬,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道:“希望你以后每场演出都座无虚席,不缺我这一个观众。”
不,时奕在心里想,每个观众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更是。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迫不及待地和许远汀见面。似乎一看到这张名片,时奕就知道,有些事情在悄然发生改变,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他拨通了许远汀的电话。
一分钟默认铃声过后,机械的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时奕挂断,又拨了一次。
同样的结果。
他垂下手臂,缓缓地闭上眼。
-
十天后,时奕收到短信。
【恭喜您通过我团面试,拟录取名单将在官网公示,为期一周。】
彼时,他正坐在两人当初月下共饮的小石桌前,桌面上是一把檀木制的小梳子,这是他亲手做的,想送给许远汀的生日礼物。
他第二十三次拨通了许远汀的电话,一阵忙音过后,依然无人接听。
想将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你,可你已不在。
夕阳划过地平线,像在时奕的脸上洒了一层金粉。
他是这样有天赋的演员,连眼泪都如此会跳舞。
只可惜,眨一下眼,就落幕。
同一时间,机场响起提示音,“飞往洛杉矶的国际航班即将开始登机,请各位旅客做好准备”。
许远汀站起身,正准备提行李,感知到裤袋里手机震动,她掏出查看。
屏幕上那个名字是如此显眼,许远汀想到两人的初见,垂眸片刻,取出了电话卡。
透过玻璃幕墙,许远汀看到飞机穿过云层,缓缓降落。
于是她转身,再无留恋,走向人潮。
在茫茫人海中,因为幸运,我遇见了你。
如今是分别时刻,希望你忘了我,我也不再想起你。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与牵扯,祝你前程似锦,一生平安顺遂。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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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卷:恋爱脑
第27章 助攻
那天后面发生的事情,韩子轩是知道的。
毕业后,他和时奕在北城同租过一段日子,相比于他总因为各种项目和应酬夜不归宿,时奕的生活规律许多。
因此那天晚上,十点多,时奕带着一身雨水与醉意出现在家门口,他的印象格外清晰。
他一惊,随即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调侃道:“怎么?被录取了这么开心?”
时奕的衣衫沾满水渍与酒味,发梢仍在不断往下滴水,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怎么说呢,不愧是能被纳入戏剧学院“眼韵”教科书的人,韩子轩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十恶不赦的、非常对不起时奕的事情。
时奕没说话,径自越过他往客厅里走,平日里那么爱干净的人,就那样直接往沙发上一坐,将头埋在手掌中,脊背深深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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