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韫喝下已经冷掉的茶水,瞧着白棠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闭目而叹,虽然相识不久,但白棠会拒绝他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白棠并不了解靖王的手段,不知此事的利害之处,既然她绝不肯将他拉下水,那他也要尽力帮上一帮,才不枉相识相知一场。
白棠一出半日闲,便仰头看肆意灿烂的阳光洒下来,她有些出神地想,柳儿若是知道自己拒绝了顾韫这门亲事,怕是要怄的三天吃不下饭。
宋宴从一侧跑过来,白棠本来在生气,但看见小宴子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气又消了大半。
他将红豆包塞到白棠手中,说道:“上次你说要一起吃红豆包的,是不是不算数了?”
白棠瞧了瞧手里的红豆包,还剩一半的气也烟消云散了,她将红豆包塞在嘴巴里,说道:“走吧,去看宋婶娘。”
路上,宋宴犹豫很久,还是鼓起勇气问道:“顾…姓顾的那个,他找你什么事?”
“不告诉你。”
宋宴没再追问,只是一路踢着石子,他又说道:“那袋金子,燕淮说,是两清的意思。”他想求一个答案,一个可以叫他彻底死心的答案。
白棠这才明白,宋宴今天为何如此别扭,原来是自己之前那袋金子弄出的祸患,她瞧着沉默寡言的宋宴,将帏帽整个摘了下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没事不要听别人胡说,金子是金子,你我是你我。”
宋宴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两个人一起去见了宋婶娘,好些天没见,宋婶娘又瘦了。
宋娘子躺在床上拉白棠的手,与她絮絮叨叨半天,好不容易等宋娘子睡着,白棠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又替宋娘子熬了药。宋宴原本眯着了,这会子突然醒过来,又想起白棠的箭伤今日还未上药,于是又拉着她给她上药。
白棠将上衣褪去,宋宴取了金疮药,用手指沾了些轻轻涂在她的伤口,那里仍留着一个洞,叫宋宴瞧着心悸。手指抚过的时候,白棠心里也像羽毛掠过一样,有些痒痒的。
“疼吗?”宋宴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棠想到裴寂拔箭的那一瞬间,那张淡漠的脸,那种不顾她死活的果断,叫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疼,特别疼。”
宋宴手忙脚乱地上完了药,白棠皱着眉头,嘴里叫着疼已经睡过去了,脸上还挂着眼泪。少女洁净的脸庞在蜡烛火光的映衬下如玉般洁白,宋宴本想用袖子的一角去给少女擦擦眼泪,却不知怎么如被蛊惑般将脸凑了过去。
他离她越来越近。
白棠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
接着,他本能地轻吻她的泪,白棠的脸是凉的,她的泪是咸的。
接着宋宴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想,他紧盯着少女的娇艳欲滴的唇,在想那上面会不会是甜的。
他可能在控制自己,也可能在放纵自己,总之在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他的唇瓣已经轻轻敷在了少女的唇瓣之上。
啪!
门口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宋宴回过头去,宋娘子就站在那里,她的脸从未像今天这样冷过,她面色凝重地瞧着宋宴,一言不发,将他瞧的羞愧地低下头。
在紧接着,宋娘子将宋宴拉到院子里,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的声音,比茶盏碎裂的声音还要大,将白棠都吵醒了。
白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到院子里时只见宋娘子身穿一件单衣,虽然快入夏,但晚间的风仍是急的,她便急急忙忙取了一件镜花翎披风来,瞧见宋宴红起的脸,又瞧见碎了一地的茶盏,于是劝道:
“这是怎么啦?这茶盏原也是不值钱的,跌了就跌了,哪里值得动这么大的气呀。”
宋娘子本就身体不好,生了这样的气叫她半天没缓过来,白棠回府后,她歪在床上,看着一言不发的宋宴说道:
“若是再有下一次,我立时就死在你眼前!当年你爹就是这么哄骗我的,棠丫头的爹也是这么哄骗你文婶娘的,今日若不是我看见,你还想做什么?女儿家的清白你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好好好,你果真是他的种!”
宋宴一言不发,他任凭宋娘子打骂,一颗心后悔到不行,他将一地的茶盏碎片收拾起来,也将自己那颗躁动的心也一并收拾起来了。
第31章 麸皮
自从那天白棠赴约之后,柳儿总是想要探探白棠的口风。
白棠哪里肯告诉柳儿,一开始只是说请她喝茶而已,后来见实在搪塞不过去了便只好说道,顾韫那天只是来问问自己三姐姐喜恶的。这话是确确实实的假话,可是柳儿却信了三分,没过多久顾家便给白瑾柔下了聘书,此事尘埃落定,柳儿便彻底不给顾韫好脸色了,有时在白清阑那儿见到顾韫,也不像往常那般热络。
因为好端端害白棠惹得一场空欢喜,再者亏得靖王的金创药和赛华佗之前给的淡化疤痕的药,白t棠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的了,所以柳儿也再不说把白棠拘在府中的话了,她近几日都纵着白棠,出去玩也不拦着了,故而这几日白棠过得很是舒心,常常去赛华佗那里帮忙。
这天白棠在赛华佗的医药铺子帮忙,正巧碰上四海他们,个个垂头丧气的,白棠将四海叫过来,给他递了碗叶子水,问他怎么回事。
四海就着白棠的手喝了口水,也不精神地说道:“棠姐姐,最近天气热,吃的不好放,最近碰上的孤儿也是越来越多,人多饭少,肚子里空空的。”
“奇怪,”白棠疑惑道:“往年的小乞丐们也没这么多的。”
四海摸摸肚子:“都是从渝州城来的,那儿遭了灾,所以他们往汴京来,可是到了这儿,一样没吃的。”
白棠叹了口气,她掂了掂自己的荷包,想起之前还剩了一点金子,原就是要给四海他们的。药铺里的碗是现成的,于是她叫宋宴支起一口大锅,叫陈晋拿着她剩下的所有金子买了米,再叫四海把小乞丐们都汇聚到此,说是要熬粥给他们吃。
四海跟小乞丐们说了这事,又回来跟白棠说:“我们不能吃,这儿也不是官府,这也不是救济粮,棠姐姐日子又过得苦,我们不能这么没良心。”
“不是白吃的,”白棠摸着四海的脑袋说:“过几日有要你们帮忙的地方,都饿着怎么帮忙,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良心。”
陈晋正在淘米,瞧着四海欢欣跑过去的样子,奇怪地问道:“过几日有什么需要他们帮的?”
白棠笑着说:“过几日燕淮姐姐就要成花魁了,咱们这儿马上门庭若市,陈晋阿兄到时候可别说累。”
燕淮正好从门口过来,她倚着那口大锅笑着瞧白棠:“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能成花魁啊?”
“非让我夸你是不是?”白棠笑着去拉燕淮的手:“好啦好啦,你肯定能成功的,整个汴京城谁有我们燕淮姐姐好看?”
四海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姐姐,”接着犹犹豫豫地伏在白棠耳边说:“能不能叫哥哥别再淘米了?”
“怎么啦?”燕淮听见了,就顺手捏了一下四海的小脸:“就这么饿,等不及啦?”
四海摇摇头:“不是的,那白米上面的麸皮我们也能吃,多吃一口,总比少吃一口强。”
白棠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到底没忍住,眼泪就落下来了,宋宴赶忙去拿了衣袖去擦,陈晋淘米的手就停在原地,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淘。赛华佗瞧见这一幕,冲着白棠喊道:“多大的人了,孩子面前还哭!”
“陈晋阿兄,”白棠不理赛华佗,用宋宴的衣袖擦了擦眼泪说道:“现在就煮吧,不淘了。”
陈晋本也是渝州城逃难来的,这种饿肚子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于是并没反驳,而是立刻停了手,将所有的稻米都倒进那口大锅里。白棠进了药室,想要顺一点枸杞子,被赛华佗打了手,只板着脸递给她一些枸杞子的嫩叶。白棠也不挑,将那些嫩叶也倒进大锅里。
所有人都没瞧见,在那口大锅升腾起白粥特有的香气时,燕淮那双好看的狐狸眼睛,也盛满了悲伤的泪水。
大概是顾韫这些天被下聘的事弄得头晕目眩的,柳儿的态度他竟也未察觉。自那天之后,他常常在太子裴越面前提起白棠,惹得裴越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感了兴趣,这日好巧赶上太子得了闲,整日闲在皇城里也是无趣,便想着和顾韫一起见见白棠,也学学顾韫嘴里常念叨的‘二元一次方程’。
两人一拍即合,于是顾韫便趁着来白家商讨亲事的缘由进了白府,好容易扯了个由头便跑到白棠的院子里来寻白棠,柳儿一见是他,登时板着个脸,说白棠不在,许是去假山了,也许是去老太太房中了,总是就是不在。顾韫满府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不好让太子久等,于是怅然若失地出府与太子殿下汇合。
裴越听顾韫说没寻到白棠也是遗憾,但他马上便在侧门处看见了一个小贼,那小贼正从侧门的狗洞里拽出一个女儿家的帏帽,于是裴越拍拍顾韫,说道:“寻不到白四姑娘,抓一个小贼也是好的。”
顾韫顺着裴越眼神的方向看去,他立刻认出那是白棠的帏帽,也马上辨认出了这不是什么小贼,而是那日跟在白棠身边的小兄弟,于是立刻说道:“那不是小贼,我想我们今日应该能见到白棠了。”
两人立刻追上去,却在东街的医药铺子前,看到小乞丐们排起的长队,竟比西街最红火的铺子前还要长,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口漾着热气的大锅。
白棠将将戴上帏帽。
若在平时,白棠是不怕的,只是等小乞丐们全聚集过来,那数量已远超白棠想象,她怕动静太大会被白府的人瞧见,所以叫宋宴去取了帏帽,岂料会带过来两只尾巴。
宋宴跟白棠盛了一碗又一碗粥,那粥只将将没过碗的半截,里面零星飘着一点枸杞子叶,看上去很是简陋,可小乞丐们却没有挑剔,他们拄着树枝,安安静静上前,又捧着碗吸溜吸溜喝着。日头升到头顶,白棠戴着个帷帽,站的时间又长,有些头晕目眩的,顾韫赶紧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大勺,想要帮帮忙。
“是你呀,顾韫。”白棠笑着打招呼,又想要将宋宴介绍给他,可是宋宴抬眼去看,只见顾韫一身的华贵,果真不俗,又想起那日宋娘子的巴掌,他一转头跑到后面搬米去了。
“他平时不这样,你别在意。”白棠接替上宋宴的位置,继续舀粥。
顾韫不是十分在意,只是打趣道:“看来是不太欢迎我。”他一边笑着,一边将裴越也请过来:“给你带来一位朋友。”
裴越上前,只见面前的女子戴着个帏帽,瞧不见脸,只能看见细细的手臂,那勺子在她的手中显得格外大格外重,他瞧着也有些不忍心,便也接过那大勺,叫白棠歇一会。
裴越瞧着宋宴那边支起第二锅,又眼睁睁瞧着他们将只轻轻过水一边的稻米直接倒进去,便赶忙跑过去:“这米不干净,你们要多洗几遍才是。”
白棠跑了过来,赶紧拉走裴越:“公子不可以这样。”又冲着顾韫扬扬头:“你带来的人,你要看好。”
裴越折了折衣袖:“难道姑娘不曾看见,里面还有些麸皮,谷壳?”
“看见了,但麸皮也是粮食。”
第32章 最好喝的粥
“麸皮是给牲口吃的东西。”裴越将勺子撂下:“姑娘实在太不尊重他们了。”
顾韫瞧气氛不对,刚想打下圆场,就听白棠说道:“不尊重他们的人是你。”
裴越疑惑:“姑娘何出此言?”
白棠拎起勺子:“麸皮是不好吃,但却是能活命的东西,饥肠辘辘的人是不挑剔这些的,挑剔这些的人是你。麸皮也好,稻米也罢,需要多吃一口的人是他们,而站在这里自以为是的人是你。我煮的粥是给他们吃的,不是你,所以不需要考虑你的想法。”
顾韫将裴越拉到一边。
“没有人愿意吃麸皮。”裴越对顾韫说道:“难道不是吗?”
顾韫想了一想,说道:“殿下何不自己去问问?毕竟如白棠所言,这粥不是煮给我们的。”
裴越点点头,接纳了顾韫的提议,他走到一个小乞丐面前问道:“这粥好喝吗?”
“好喝。”那小乞丐捧着碗边喝边说道:“这是最好喝的东西。”
裴越说道:“如果将米再仔细清洗一遍,会更好喝的。”
“可那样的话,粥就会更少一些,不是吗?比起那个,我想多喝一口。”小乞丐想也不想,将自己的粥碗舔干净,又眼巴巴盯着别人的粥碗去了。
裴越抬眼望去,满地都是在舔碗的小乞丐,多得他数不过来。他怔在原地,他是大历的储君,可他明显不懂他的子民。
“看来是我错了,顾兄。”裴越叹了口气:“白四姑娘说的对,他们需要的是活命的东西,而我却只想着自己。”
裴越慢慢挪动步子,回到队伍前列白棠身侧,重新开始帮忙,白棠没再发难,只是闻到他身上有若有似无的金银花的味道。
那味道叫她觉得熟悉,可她并没太在意。
等到两大锅粥都施完,瞧着白棠他们收拾锅碗,裴越便转身离开了,顾韫赶忙追上去,问道:“殿下这就走了?不是说好学‘二元一次方程’的吗?我还要重新介绍你们认识呢?”
裴越低眉敛目,微微一笑:“不了,顾兄,我今日学到的东西,远比二元一次方程要珍贵的多。等我成为更好的人,再来做她的朋友。”说着便坐上了马车。
顾韫也不强留,只是跑回去,将一小碗粥递给裴越:“殿下要尝尝吗?白四姑娘给的,t说是剩下一点点。”
裴越接过碗,一饮而尽。
没有任何味道,米粒掺着麸皮,甚至有些苦涩。
“替我转告白四姑娘,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粥。”裴越将碗递回去,很认真地说道。
燕淮一直呆在屋子里,眼睁睁瞧着裴越的马车越走越远。
顾韫走后,白棠将外头的收尾工作交给宋宴跟陈晋,进屋来找燕淮。
“怎么啦?”白棠搬了把椅子,一边将药膏细细涂在燕淮脸上,一边问道:“你不是说顾韫没去过燕春楼,你躲什么?难道是他带来的那个去过?”
燕淮摇摇头,白棠也不追问,这是女子间独有的默契,燕淮等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问道:“过两天的花魁大赛,你可不可以来瞧啊?”
“花魁大赛?”白棠摇摇头:“那里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去吗?别为难我啦。”
燕淮拉着白棠的手点点头:“是,但是若我成功选上了本届的花魁,便会身穿彩衣,头顶花冠,乘着一匹白马游街,你可不可以到街上去看我?”她眨眨眼睛:“人太多,我害怕。”
“好。”白棠握了握燕淮的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一定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妹妹,你替我取个名字吧。”燕淮笑笑:“别怪姐姐矫情,我想留着燕淮这个名字。我的家在一个叫淮安街的地方,那是我唯一干净的东西,以前我没得选,别人说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可是这个‘淮’字如今我舍不得他们叫了。”
白棠第一次听燕淮说心里话,同为女子,她不得不真心可怜起燕淮来,于是她踱步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绝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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