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发现男友今天情绪不高,而且沉默得不妙,这会儿她已经确定他不是紧张或怯场了,而是别的什么,是桌上的哪一位不入他的法眼?她暗暗观察,很快就留心到,只要陈飒妈那儿有什么举动,男友就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也是,从见面开始,陈飒妈就莫名其妙地拿手指着他,粗鲁无礼就不说了,还有那么点}人。
好在一向疯起来没边的陈飒本尊今天比较低调。然而,那位大姐刚刚过于感伤,一张脸哭得像大雨冲刷过的工地似的,小蝶吃不准男友能不能消化她有这样的密友。于是瞅空,附在男友耳边悄声道:“飒布里娜和珍住了好几年了,感情比较深。”
她怕以后六个人出来约会,路亚知道有陈飒在场,会打退堂鼓。
男友却满怀心事地点了点头,答非所问:“一会儿去我那儿吧,我有事儿跟你说。”
“哦。”小蝶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脑中快速思量一番,然后迸出个令她大感不安的想法:他别是要跳槽去硅谷了,跟我告别吧?......
第99章 傻大黑粗的女人
一对新人并没留心到宾客们大都心事重重,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还动不动就窃窃私语,欢眉笑眼的。
“好多人都在偷看你。”先武对着新娘耳语。
“应该是蛮少见到有人这么穿吧。”兰珍小声笑。
“这件是从台湾带来的,还是在这里买的?”
“都不是,是飒布里娜的妈妈借给我的,算是我的‘一样借来’。”
“原来如此。那你的一样新,一样旧,还有一抹蓝分别是什么?”
她指指桌下的高跟鞋,并微微翘起脚给他瞧:“这是一样旧。”
又从旗袍窄小的立领里拣出一粒蓝色的项链坠:“这是一抹蓝。”
先武一眼认出那是阿嬷送给她的那只,颇为惊讶:“你不介意吗?” 她知道他实际是问:送项链的人都不肯接纳你,也不许常家人参加我们的婚礼,你不介意戴她送的项链?
她把项链揣回领子里,很干脆地说:“不介意,我觉得这条项链好漂亮,而且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他记得,她第一次戴这条项链,是去年夏天他们修完地板后,一起出去吃柠汁腌鱼生,给他饯行那晚。当时他夸了句:“你今天看起来光彩照人,这个项链非常衬你。” 原来她一直记着呢。他不由会心一笑:“那还有一样新呢?” 兰珍望一眼满桌宾客,然后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的内衣是新的。”
他的耳朵一阵酥麻,很有内容地望了她一眼,她也溜了他一眼,眼神颇有些放肆。他的心马上也酥酥麻麻的起来。
这次和好后,他明显感觉出她对他放肆嚣张了不少。
兰珍对他放肆嚣张!而且只对他一个人,以后会一直如此。
他的心头起了一阵柔情的颤抖,脸上却是浓浓的笑意,男人纵容心爱女人的那种笑意。
吃完一顿务实的婚宴后,新郎新娘就迫不及待地告别众人,开着租来的车,开启了他们更加务实的蜜月之旅――去他们打算安家的西郊住两天民宿,沉浸式感受一下当地氛围,选几个两人都喜欢的社区,再约房屋经纪密集看房,为未来的家选址。
送走他们,宾客们也要兵分两路,各自离开了。
路亚把小蝶带回家。
安童自然是开车带着女友一道,把未来丈母娘先送回家。
去路亚家的一路,小蝶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路亚到底要跟她说什么,也不敢问,怕问出一个晴天霹雳。于是一路强作欢颜,跟他扯些有的没的,他倒也答话,只是情绪明显不对。
可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
进了他的地下室公寓后,等她坐定,他罕见地给她开了一罐啤酒,自己也开了一罐,往常他都是递给她一罐可乐或胡椒博士的。
小蝶心里一“咯噔”,待要不喝,又怕扫他的兴。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一会儿她还真需要这罐啤酒。她心里乱糟糟的。
两人各怀心事地对饮了几口。
他才缓缓开了口:“你记得有回我跟你提到过,我以前的那个女朋友吗?”
小蝶心里又是一“咯噔”,故意耽搁片刻,假装刚想起来似的:“哦,好像有点印象,你说她比你大几岁是吧?” 然后你妈还不待见她。她在心里补一句。
他望着她,点点头,表情很凝重,声音却很轻:“她就是飒布里娜。”
小蝶还没把那几个字吃进去,人就先打了个激灵,然后脑子里便轰然一炸。
怪不得,陈飒妈见到他,跟见了鬼似的。
怪不得,陈飒哭得稀里哗啦的。
怪不得,刚刚告别时,陈飒和他都是十分勉强的样子。
怪不得......
他本来还有更多想说的,可一眼瞥见她那张错愕的脸,像被谁热辣辣兜脸打了一耳刮子似的,便把那些话全吞了回去,只是简单补了句:“我觉得我必须得告诉你一声。”
冷静点!她强制自己。
陈飒还惦记着他,不代表他也惦记着陈飒,刚才哭的又不是他,不是吗?他那时还那么小,大学都没毕业,看到一个就觉着好;可这些年跑东闯西的,也许早就翻过那一页了。他多阳光啊?念旧的人不会这么阳光的。
她心里忽然刮进一阵渺茫的希望,极力把散了一地的神拢回来,还算平静地问:“那你今天看到她,是什么感觉呢?不许骗我。” 脸上竟还带了点笑意。
谁知一贯能说会道的他望着她,有些无助,有些不忍,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睛开始发红。
她什么都明白了,心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似的,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
无独有偶,得知真相的安童也哭了,不过是陪着女友一起,为她被扼杀的凄美爱情而心酸落泪。
刚把未来丈母娘送到家,还在下楼去停车场的电梯里,女友就开始跟他坦白,确切地说,是倾诉,而且是理直气壮的。
这会儿安童正启动车,打开车内空调,在地下停车场里全神贯注地听她说。
一抒心事的女友狠狠吸了下鼻子说:“就这么点破事儿,全告诉你了。”
安童抽着鼻子,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你当时为啥不能私底下跟他好呢?然后再慢慢劝你妈,要我我就那么干。”
女友叹了口气,说:“我们当时的那个情况――两个妈都不同意,闹得那么凶。我都恨死他妈了,恨着恨着我忽然就意识到一件事,他指定也恨死我妈了――虽然他不承认。然后我就想,就算我们最终冲破重重阻碍,在一起了,但如果哪天我发生了意外,他多半不会管我妈的。”
安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赶紧在仪表板上敲三下(西方文化:甩掉坏运气的意思),然后才问:“所以你提出了分手?”
“反正是死局,不如潇洒放手,长痛不如短痛,当然,我心里是很不甘的。” 陈飒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狡黠一笑,笑里明显带着点恶作剧,“所以我趁他有天去学校的时候,突然就搬走了,还给他手写了一封告别信――用中文,你别看我做别的事粗手笨脚的,我中文字写得可好了,只是来加拿大用不上,给他留个念想,让他见字如人,痛苦万分,把我烙进他的生命,这辈子都别想忘了我。”
“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安童叹为观止,“不过一般这么伤害别人,还是你爱的人,过后自己肯定也很痛苦。”
“是。”陈飒望着他点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含泪自嘲地笑,“心术不正,我活该!”
“那你可不许对我这么干啊,不然我告诉你妈。”安童给她递过去一张抽纸。
“瞧你这点出息!”女友边揩眼泪边嗤之以鼻,又好奇道,“我跟你说这些,你就一点也不难受?”
“我难受啊,我为你俩难受,多不容易啊。”他拿手在她脑袋上抹一把,“我大丫头咋熬过来的?”
“嘿!你就不怕我对他余情未了,然后离开你?”
“那我问你啊,要今天不是你和他,是我和凡(法国妞)又遇上了,过后我想着从前的事,心里也难受,也找你哭,你会怕我对她余情未了,离开你不?”
陈飒想都没想:“当然不会了!你俩好歹也爱过,你还被她甩得那么难看,见了肯定难过!就你这没血性的,到时候指定也哭个没完。不过我完全理解,就是别跟上回似的,跟我哩哩噜噜个没完就行,烦都给你烦死了。”
“我就打个比方,你咋还说上我了呢?我就是想说,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人可以为死去的人伤心,为什么不能为死去的爱情伤心?有时候伤心,不是想回到过去,而是怀念那时候在一起的感觉,还有留下的一点遗憾,不是吗?”
陈飒颇为惊艳地瞅着男友,他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通透一回。
片刻,她望着他的眼睛问:“那我以后要是一想起过去的事就伤心感怀的,你也不介意?”
安童毫不犹豫地:“不介意,想说我听着,想哭我搂着。”
陈飒满心感动,鼻子又酸酸的起来,然后死乞白赖地把壮实的身子滚进男友更壮实的怀抱。
安童马上搂紧她,一下一下拍哄,跟拍皮球似的,还是个不小的皮球。
“刘安童我告诉你,”大皮球在他怀里一番抓捏揉搓,“我今天才觉得你是个爷们儿!”
两人狎昵一会儿,她从他怀里坐起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的时候,他不知想到什么上头,忽然得意地一扬嘴角,阴阳怪气道:“还怕你离开我?哼,你敢!除非你不要你妈了。”他这辈子算是找到护身符了。
“瞅你那副德性!”陈飒斜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个大鼻涕泡钻了出来。
“瞅你那副德性!”安童也笑了,同时又拽张抽纸递过去,然后挂挡,“咱们走吧,别一会儿把车电池耗光了。”
他一踩油门,带着女友,往他在西边的公寓驶去。
刚进家没多久,安童又想起一桩事:“那爱娃呢?你说她知道不?”
陈飒也是一懵:“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那你要回去见着她,你咋跟她说话呢?是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呢?”
“法克(草)。”陈飒头大起来。
“要不你先在我这儿住两天,等珍回来的时候你再回家,到时候你问问珍咋办。” 安童替女友谋划。
“不行不行,我电脑在家呢,作业全在里头。”陈飒急得在头皮上一气乱抓,片刻,又说,“哎,要不一会儿你送我回去拿电脑!她今天不是去――她今晚不在家睡,正好!哎,你说我心怎么有点慌?又不是我的错......”
得知真相后,小蝶在路亚那里并没呆太久,就坚持要回家。
他对她这么坦诚,连骗她都不肯,还要赖着不走吗?当然,她也想一个人呆着,好恣意地扯开嗓子嚎一场,把心里的憋屈都嚎净。就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没法完全在他面前放开自己。她真恨自己!
他心里也七零八落的,便也没怎么挽留她,只是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我给你电话。”
她脆弱的神经又受了层刺激:假如足够爱她,这种时候不更该死乞白赖地要陪伴着她吗?
一钻进他的车,闻到那阵熟悉的柠檬味的车载香薰,她的双眼又朦胧起来。
去年夏天,也是维多利亚日附近,他们在“贸(mall,商场)”里偶遇,他邀请她一起出去吃饭。
饭后,他提出送她回家,她第一次坐他的车,第一次闻到这阵柠檬香气,心中的那份悠悠的悸动到现在都记忆深刻。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
哪怕这样心碎的时候回忆起来,心里依然有种美好的悸动。
不对,等等。
羊街出事的那一晚,她坐安童的车去陈飒家,安童的车里也用了这款香薰,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说:“因为飒布里娜喜欢。”......
小蝶的脑子忽然一阵冷飕飕的清醒 ,已经盈于睫的泪水又退了潮。
那阵柠檬香气忽然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她不顾他已经开了空调,果断放下她这一侧的车窗,让热气还没散尽的夏日晚风吹进车里,试图驱走那阵柠檬味。
他看她一眼,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但也没制止。
可直到开到她公寓的楼下,那阵年久日深、侵入肌理的柠檬味,仍像嗡嗡萦绕在耳边的苍蝇一样,驱之不尽。
临下车前,他叫了她一声:“小蝴蝶。”
她心里一哆嗦,醉在那声“小蝴蝶”里,要打开车门的手停了下来。
他把她的身子掰过来,头抵着她的头,有些神伤地说:“今天的事,我知道你心里特别难过,我也是,不瞒你说,我也得缓缓。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明天咱们再好好谈谈,好吗?”
她的眼泪又婆娑起来,哭得无声,身子也打起了颤。
他一把将娇小的她揽进怀里。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在他永远那么伸展厚实的胸膛里,眼泪也更加凶猛起来。
她有一瞬间的不舍,可是一想到他提到陈飒那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一闻到空气里弥漫的柠檬味,她还是狠狠心,推开他,拿手在脸上迅速揩了两把,下了车。然后在门房、电梯、过道里几双猎奇的眼睛的注视下,失魂落魄地飘到了家门口。
刚开了门,气流就把陈飒的房门“噗”一下,大大地顶开,“咚”地撞在墙上。
小蝶吓了一跳。
那女人又不关门不关窗,大大咧咧的,还真是对谁都不设防。她心里五味杂陈地想。
她朝那半敞的门望去,黑咕隆咚的窗外,是羊粪池闪烁的灯火。她一时鬼使神差,大步走了进去,打开灯。
里面还是如常得凌乱。
桌角的一只小相框里,嵌着在湖心岛的沙滩边穿着比基尼的陈飒,今年夏天刚照的。没化妆,皮肤更黑更糙了,脸上的痘痘毛孔也清晰可见,可这些一点不妨碍她冲着镜头倍儿灿烂地笑。
“在我心里,你就是一朵向日葵,永远面朝阳光,开得倍儿灿烂。”小蝶不知怎么,想起了北极兔说的话,上回陈飒告诉她的。当然,现在她知道,那个北极兔叫路亚。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掀裙子,跪在不那么干净的地板上,佝偻了身子,把陈飒床下那个锡制收纳箱给扒拉了出来,把里面那枚蛋糕插牌拿了出来。
上面还是上回陈飒给她们看到的字 “I love you, butterball(我爱你,黄油球). 你就像强盗一样闯入了我的内心”,当时她看了好感动,好唏嘘,也好羡慕......
可现在,这个小插牌却像一把深深扎进她胸口的匕首。一呼吸,胸中就是一阵绵延不绝的锥痛,更有深深的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像强盗一样闯入他的内心!
因为她那一拳能打死老虎的壮?因为她那振聋发聩的笑声?还是因为她穿 36DD?
三十多岁的人了,动不动脸上就爆痘。上回小蝶好心劝她,等痘痘长熟了,用痘痘贴吸出来就好,干净不留痕。可那位没耐心,熬不了两天,就对着镜子粗暴地乱挤一通,等痘痘天女散花一样喷到镜子上,她还马到功成地笑:“我就喜欢这份爆汁的快感,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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