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广场上有一个不大的长方形水池。
有两对新人分别占领了水池的东西两侧,和亲朋好友们自拍他拍的,应该都是刚在市政中心行完仪式不久。
东侧的新娘子穿了一身红色沙丽,胳膊上、手上满是汉娜手绘。擦肩而过时,穿着民族服装的印度新娘和同样穿着民族服装的兰珍相视会心一笑,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祝福。
西边那一侧是一对拉丁裔的新人,新娘明显不年轻了,四十开外,胖胖的身子勒在一件露肩的白婚纱里,可这也不妨碍她倚在秃了顶的新郎身边,幸福地微笑。
一个七八岁的西装革履的小男孩拉着新娘的礼服,“妈妈”长“妈妈”短的,正好被路过的兰珍她们听见。
三人惊讶。
“哇,这种景象真的只能在加拿大看见,二婚带个小孩,还穿白婚纱。”小蝶刚说完,就刹住了话头,因为她猛然意识到,陈飒妈当年也是二婚拖油瓶,心下自悔失言。
还好陈飒一贯马大嘻哈的,也不上心,而且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刚从市政厅步出的一对新人攫住,眼都直了。
是对白人。
新娘又矮又敦实,戴着副黑框眼睛,看着随和又单纯,身上一件类似婚纱的满是镂空蕾丝的白裙。新郎穿着牛仔裤,一件淡绿 T 恤衫,慷慨地显出胸前臂上凸的凹的大肌小肌。
“哇,这个男的是来结婚的,还是来修水管的?”兰珍不解。
“妈的,安童跑步穿得都比他正式!哟哟,你们看那拽样,昂首挺胸的,跟公鸡似的,还觉着自己挺帅!”陈飒喷。
“肯定是骗枫叶卡(永久居民卡)的,你看他们都没什么亲朋好友。”小蝶附喷。
三人都为那一脸幸福的迷妹笑的小新娘捏把汗。
在朴素敝旧的市政厅里,没拐绕几下,就到了婚仪厅,新郎、伴郎和陈飒妈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二十多度的天气,新郎和伴郎也还是西装马甲地来了个全套。
两周前,新郎离开了硅谷的一家大厂的首席咨询师职位,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三个加拿大公司的聘书:两家咨询公司和一家保险公司,其中两家还是通过猎头主动和他接洽的。他最后选择去那家保险公司的技术部门当总监,这样就可以好好享受新婚后的家庭生活,不用一年到头无休止地出差旅行,只是薪酬一下蒸发掉 30%还带拐弯。
他们重归于好的第二天,他说他要搬来的时候,兰珍马上瞪大了眼,一个劲地给他泼冷水:“你确定你要放弃加州的阳光沙滩,搬来这里?那些你喜欢的夏季运动,这里可能都做不了,起码是不能全年去做了。”还套用了陈飒的一句名言,“多伦多可是个‘半年在冬季,半年大约在冬季’的地方。”
“我确定。”
“朋友家人,你三十多年建立起来的社交关系,大多要归零重建,你很快会失去归属感。”
“我的归属感来源于和我相守的人,而不是住的地方。”
“最致命的一点是,听说这里科技行业的薪水,比硅谷少了起码三分之一。”
“唔?”他皱起眉,“那我要好好算算,你到底值不值得那缩水的三分之一。”
“反正都还没落实,后悔完全来得及哦。”
终身大事竟然就这样在一阵半玩笑中决定了。
兰珍是有意泼他冷水,一点欲擒故纵的小心思。怕他一时冲动,将来后悔。这样一盆盆冰水浇下去,还阻挠不了他,她觉得就有把握了,可以一试。虽然也还不是十成,但是人生又有什么事是十成的呢。何况经历过两次“生死离别”,活着的每一天简直都是挣来的,珍惜眼前人和当下的日子要紧,别的都不值一提。
工作的事敲定后,先武把圣荷西的“半个楼”(banglow,大平房独幢别墅)交托给一个房产中介,家什送的送,卖的卖,还寄放了一些在朋友家,然后拎着两大箱行李,背着个半人高的登山包,就潇洒走一回地跑来了,在安童的次卧挤了几天。
过两天,他和兰珍要搬去一个临时租的两室小公寓,同时开始密集看房,争取在两三个月内,买到他们心仪的家。
兰珍一开始觉得有些铺张,而且一年内可能要搬两次家,也很嫌烦。她的理想状态是,他可以先把安童的次卧租下来,将就几个月,同时两人抓紧看房买房,然后直接从各自的住所搬去新家,省钱省力。
但转念一想,结婚了,就必须要考虑“未来室友”的感受,而且极有可能是终身室友,何况他为她也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搬来加拿大就算了,还把家里的长辈全得罪下了。想到这些,她就豁达了,铺张点就铺张点吧,彼此开心,千金难买。
再说,安童虽然随和,周末去他的次卧过夜,出来进去的,多少有些怪怪的。要碰上陈飒也在,到时候再拿他们取乐......她那张嘴可是没底线的。
兰珍想想就罢了。
一见到自己的新娘,先武便眼前一亮。
兰珍是个简单惯了的人,这样的大日子也不例外。一如既往齐下巴长的波波头,连略微有些打弯的前额两绺发的弧度都不变。白皙的脸上薄薄敷了层粉,轻扫腮红淡描眉,抹出两片樱桃红唇,卷了个睫毛就完事了,连眼线都没画。
然而他还是惊为天人,眉梢眼角都是笑,觉得她今天有一份额外温柔典雅的故国情调,当着众人的面就情不自禁地夸她美,正要搂她一下,陈飒却粗暴地拦在头里:“干嘛干嘛?行完礼再碰她。”
大伙儿都笑。她妈也嫌她闹,赏了她胳膊一巴掌。因为男女双方都没什么长辈出席,安童他们今天来的时候,也把陈飒妈接了来。
小蝶的手机开始唱,是路亚,他到了。
第98章 爱你如初
小蝶挂了电话,带着一脸极力掩饰的激动和紧张,和众人说:“我男朋友也到了,刚停好车往这里走,我去门口迎迎他。”
“一会儿别忘了回来的路啊?人家戒指在你身上呢。”陈飒冲着她的背影嚷。
大伙儿又笑。
“喂,待会儿你不要跟小朋友们乱开玩笑。”兰珍适时提醒陈飒,她知道小蝶有多在意“鼻血男”。
“知道知道。”陈飒又大大咧咧起来。
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聊着天,陈飒妈忽然插进来一句话:“我刚听说这么办一场,加注册就三百来块钱。这么便当,干脆你们俩就排在他们后头,把婚也结了算了。”她冲女儿和理想女婿一脸殷切地建议。
陈飒还没张口,安童就先反应很大地“啥?”了一声。
兰珍和先武也都是一愣。来的路上,先武已经领教了一点陈飒妈的与众不同。
“我靠!”陈飒处变不惊地搂住她妈干瘦的小身子,四两拨千斤,“妈,你真想得开,鸽子蛋没有,房子也没写我名字,他家也太占便宜了。今天不考虑,等我把这些细节都敲定一下再说!”
女儿说得仿佛有理,陈飒妈还眨巴着眼,认真吸收。
兰珍就笑道:“咦,小蝶他们来了。”
大伙儿都抬眼望去,小蝶和一个高她快两个头的男孩挽着手,笑嘻嘻地朝他们走来。
先没看清那张脸,陈飒的脑子已经一声“嗡隆”,意识先于眼睛认出。望着他走近,她只觉一层看不见的波浪猛扑过来。
是记忆里的那个男孩。
白衬衫皱巴巴地攀在身上,每隔一小会儿,就习惯性往后甩一甩掉在前额的头发。多年前,他就这样不拘小节,因为他的梦想太高太远大,心思不在这些小细节上头。可并不显着邋遢,倒自有一份飘逸和潇洒。
好像又不完全是记忆里的样子。他明显高了,肩也宽出一两寸去;还是因为她今天为了衬托新娘,只穿了一双平底尖头鞋的缘故?所以看着他比以前还高?
两拨人汇集后,小蝶忙把路亚介绍给大家:“这是我男朋友路亚,你们喊他‘路’就行了。”
大伙儿都冲他友好点头招呼,安童还热情地冲他招了招手。
小蝶又把大家介绍给路亚:“......这是飒布里娜,这是安童――飒布里娜的男友。”英文流畅,声音却激动得有些异样。这一幕她在心里偷偷排演了好几回了。她为身边的男孩自豪,为这群朋友自豪,为是这群人中的一员自豪,她要确保让她自豪的人们也能彼此接纳、喜爱。
没成想最后还是有点小小遗憾――忘了介绍陈飒妈了,她赶紧补救,用中文笑道:“这是阿姨,飒布里娜的妈妈。”
被叫“阿姨”的这位,仰头瞅着路亚,不知为何一脸活见鬼似的表情,一只手也缓缓怔怔地抬起来指着他:“嗬,你――”
众人瞅着举止又怪异起来的陈飒妈,都有些惊诧,路亚也受了吓似的瞅住她。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陈飒忽然伸出一只发凉的手,捉住了妈伸出去、同样发凉的那只手,然后望着路亚,说:“你皮肤好白啊。”
路亚也望着她,反应很快地回:“谢谢,我天天出门抹防晒霜。”说完,不忘又甩一下额发。
大伙儿先一愣,然后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都笑起来,为他们双方化解尴尬的机智捧场。
须臾,安童凑到女友耳边小声问:“他刚说防啥?”女友没搭理,他就不敢再问了。
小蝶心里舒了一口气。
刚刚一见到她的朋友们,路亚猛不丁攥紧了她的手,她心下颇为吃惊,没想到他也会拘谨,他可一直是个活泛的人。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圣诞节在加州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开去十七英里玩,半途找不着公厕,他直接把车开进了一家高尔夫会员俱乐部的停车场,然后说服工作人员让她进去如厕。
等她解决完大小事出来,他正和一位衣着考究、晒得黢黑的白人老头在门口聊得欢着呢,后来他告诉她,老头是俱乐部的会员,退休以前是什么医药公司的 CEO,还把这家俱乐部每年入会费多少,在俱乐部餐厅最低消费多少都摸得门儿清......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
没想到他今天也会怯场。是新郎和伴郎都穿得挺正式,他觉得自己太随意了,就穿了件衬衫,还带褶?或是事先知道新郎是硅谷的“老”人,这会儿见了真人,又暂时摸不清路数,有点紧张?......
不管怎样,她也攥紧他的手,给他强有力的回应。
像此地大多政府办公室一样,婚仪厅像个盒子,有门没窗。
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张供牧师站立的木讲台,一张供新人在婚书上签字的小桌,几十张供宾客观礼的白椅子,实用到一点美感没有。
此外,灯光也不亮堂,显得没窗户的厅里更暗沉,唯一有点装饰作用的地毯还是令人发指的土黄土绿,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陈飒妈想,自己刚刚是有点急于求成了,这里顶多能租下来,开个传销小会。
然而,当音乐响起、新娘入场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动容了,包括台上那个憨态可掬、一年不知道要主持多少场婚礼的牧师老头。
入场乐不是他每天听烂的《婚礼进行曲》,而是路易阿母死壮的《这世界何其美妙》,倒叫他耳目一新,让他想起了年少时的一瞬。
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都立在了木台子边,面向牧师,背对着三位宾客,牧师便开始致辞了:
“这场结合你们的婚礼仪式是世上最古老、最美丽的仪式之一,只要你们愿意彼此间互相理解,始终拥有努力让婚后生活更美好的愿景,用心去经营,你们就会收获一段美满甜蜜的婚姻......”
没请专业拍摄团队。
陈飒就举着手机充当摄影师,透过小小的镜头去纪录这一幕,心里却是思绪纷飞的,因为路亚就坐在她的右手边。今天人少,她和妈,还有路亚,没理由不挨着坐在第一排。
他确实比以前高了,她在心里慢慢回味刚刚看到的他,当年在一起,她已经长定型了,可他才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还有几年好长呢。
右手边、心里正回味的那人忽然凑近她,小声说了句什么英文,她端着“摄影机”的手立刻打了晃,心也跳得擂鼓似的。过了一会儿,心里才领悟过来,他说的是:“站在上面的本来可以是我们――假如你当年可以更有主见。”
她知道,他是有意用英文,不让她左手边的妈听了去。妈当年要死要活地让他们分手,他当然不会忘。也说不准,他就是要让妈听不懂干着急。
没想到他依然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她有点想笑。
可还没笑出来,双眼就猛来一阵酸涩的胀痛,镜头里的人们都模糊起来。
“......此刻,你们双方自愿站在这里,我想请你们握着彼此的双手,凝视彼此的双眼,表露自己想要和对方结合的渴望。”牧师又说。
新人和伴郎伴娘都依言转过身子,小蝶马上看到她的搭档――安童流泪了。正惊讶着,自己脸上忽然也湿湿的起来,她慌忙伸手抹了一把,可是很快又是一脸水。哎呀,糗了,希望眼线不要糊掉,她边小心揩拭,边在心里默祷。
很快,新郎也中招了,跟着牧师复念:“我,贾思腾,愿意和你――珍,结为夫妻。从今往后,无论顺境逆境,富有贫穷,疾病健康,我将始终爱你如初......”他的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淌。
兰珍眼睛早就红了,喉咙也发了堵,可一看到她的新郎这么泪流不止,就狠狠劲憋住了。不然两人都稀里哗啦的,谁来哄谁呢?她含笑伸出手去轻轻抚掉他的泪水,他也给了她一个泪水涟涟的笑。
此刻,他们眼中只剩了彼此。
所有人都没料到,陈飒在台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仪式结束后,大伙儿三三两两,往南步行到不远处的以色列咖啡餐厅时,她还蔫蔫的,没彻底缓过来。她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当着大伙儿的面就斥她:“现世的样子!还不快洗把脸去!”
这家以色列餐厅起源于一战后的柏林,纳粹上台后,才被主人搬去了特拉维夫(以色列都市),因而颇有复古的欧式调调:菱格纹地板、白瓷墙壁,还有深红半圆卡座。可是菜却像中东的沙漠一样干,除了面包就是皮塔饼,还有五花八门稠厚的蘸酱。
陈飒咽下去许久,还觉得那些饼啊面包的、和着往事,堵在胸口。
今天席上的香槟是“蓝仙姑”,里面飘散着金箔片,看着十分喜气,其实非常平价。
安童和女友咬耳朵:“你不说贾思腾家挺有钱的吗?我以为我们会喝‘唐培里侬’。” 他是看女友情绪不高,有意逗逗她。
女友睨他一眼,小声回:“他们家就差就跟他登报脱离关系了,以后家里的庄园啊什么的估计都没他份儿了,你就凑合喝吧啊。”
“登报?现在谁还读报纸啊。”安童不可思议,“他家还有庄园?”
“我猜的。”
安童呵呵笑起来,为女友什么时候都不缺席的幽默。
一对意外重逢的旧情人全程都没直接对话,连对视都难有,可语文老师还是防贼似的防着他们,他俩中的一个去厕所,语文老师就紧盯着另一个是不是也有挪屁股跟过去的趋势,怕他们趁机又串联上了。此外,她对安童也格外热情,总一脸宠溺地笑望着他,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她钦定的半子似的,全落在大伙儿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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