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宛不懂崔岫云一个人出现在这儿是什么意图,猜她和姜笙应当是商量好来试探她的,便只打算糊弄过去。
“我想知道,太子在云州所有旧部的名册,还有这些年来他在云州每一日的动作。”
秦宛起先就不懂姜笙怎么会和一个江南人一同办差,如今这个江南人对太子一腔敌意,倒是合理,但怎么想也蹊跷……
“这就难为人了,司正另请高明吧。”秦宛摇头。
“也只是这两年你们才停了那生意,此前恐怕没少做吧,怎么会不知?若是怕惹祸,我管你要这个名册是杀头的罪,你给我这些也是杀头的罪,你还怕我说吗?”
嗤笑一声,秦宛到门前同老管事说了什么,不久之后老管事递来一箱东西。
“司正所要,我给不了。这里是太子在云州这些年,所有公示天下的动作和大小事务的记录,我所能给的,只有如此。”
崔岫云抬眸看他,秦宛却不心虚:“我做生意,当然要审时度势,这些事情一概都要知道的。”
看她不再强求,秦宛才又笑说:“听闻崔司正近日陷入一桩案子里了。”
说的是宁瀛之死。
“是啊,听说秦老爷和宁瀛也有接触?”
“快别提了,我进京之后跟一些商号的掌柜在乐馆吃酒,那时候我认识他的。他说他认识不少买卖铺子和土地的京城人,能给我做个掮客,我便劳他替我撮合了几桩生意。”秦宛说。
崔岫云笑笑不言,见状便要走。
她此一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秦宛知道她对太子有敌意,若是秦宛遇到了赵钦明给他找来的麻烦会想到她。
见她背影,老管事上前说:“老爷,这大人或许能帮我们?”
“古怪,倒也能试试。”秦宛还是疑虑颇多。
在街上无精打采走着,崔岫云抱着那箱文册,稍不注意同身旁一个人相撞,箱子掉在地上。
那撞她的人当即蹲下身去捡:“对不住。”
接过箱子时,与那人对视,两人皆愣神。
“崔……”年轻男子一身墨白袍,显然吃惊面前的人。
崔岫云反应快一些,指了指一旁茶楼:“进去说吧。”
才坐下,叫做袁鸣的男子便笑:“早听说你进京了,今天算是见到了。”
“你如何?现下在何处任职?”
“在京畿的县里,今天回来述职,”袁鸣摆摆手,端起茶水说,“去年一别,得多谢崔姑娘的救命之恩,今日以茶代酒,总算能道谢了。”
袁鸣就是去年江南水灾贪污案被崔岫云放跑,而后到京城伸冤捅破了这案子的士子之一。当年他被江南世家的人追杀时,是崔岫云给了他文书送他一路离开。
“是江南的百姓该谢谢你。”崔岫云回敬说。
而后两人才谈起这一年来的许多事,袁鸣叹说:“当日在朝堂上说了那些话,本抱着必死的心,倒是留下了一条命。”
“江南世家还在难为你吗?”她问。
“还好,京城这地界儿,也不是他们一手遮天的。只是那时朝堂上他们对我开口就是喊打喊杀,若不是太子殿下拦着,我早该死在大殿上了。”袁鸣说着。
提及此,崔岫云转眸低声问:“倒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快讲。”
环顾四周后,她才开口:“当日太子打那个官员,究竟是为何啊?”
这事她试图问过姜笙,对方不答,赵钦明是肯定不会告诉她的。但她总是想着这事,终究因为江南水灾贪污一事害他被废,她心有不安。
袁鸣提及此事,欲要喝口茶都忍不住叹气放了下来。
“当时那个御史台的谏官看太子庇护我们这些人,便说太子是意图结党。下朝的时候,我跟在太子身后……”
袁鸣顿了顿才又说:“其实那时候不光是我们这群士子和外派官跑到了京城伸冤,不少受灾百姓也北上了。我们和江南世家的人各执一词,陛下也不知要信谁,我们便想着将京城里的江南难民都找来安顿在一处,好一同上书作证。却不想,那一日下朝时,那个谏官对太子冷嘲热讽,太子本不想搭理他,他却是当面说出江南世家已经派人将我们找来的难民昨晚一把火烧死在了房中这件事。整整二十多条人命啊……太子听了,见那官员还耀武扬威的样子,他便动手了。”
这帮混账。
崔岫云皱眉,袁鸣也是没忍住又拍了桌子。
“只是……因为如此吗?”崔岫云心有不忍,但问出了这句话。
袁鸣的神色一变。
“我不是那个意思,二十多条人命当然该怒,”崔岫云解释着,“但……太子只是因此就动手了吗?”
袁鸣反应过来,木讷点点头:“只是如此啊。崔姑娘的意思我倒是明白几分,太子虽是见惯了血腥的人,却也是有仁念的。”
她一直以为赵钦明打人有什么更精巧的理由,或者说更复杂的阴谋。
沉思良久,她忽而笑了。
“怎么了?”袁鸣不解。
“原本以为是个聪明势利的猎人,”崔岫云笑着摇摇头,“原来还是一头看上去城府深沉实际上爱犯蠢的狼。”
邱邱这几日在姜府比在宫中爱说话多了,今日把新学的文章默给崔岫云看。
“倒是没错。”她点头。
邱邱高兴笑,而后见崔岫云还是愁眉样子便问:“姑姑又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上有那么个人,十分讨厌我,还想方设法要害我。我却不讨厌他。”她撇嘴。
“为什么姑姑不讨厌他?”
“因为他除了对我狠心之外,没有任何让我不喜欢的地方。”崔岫云嘟囔。
回来之后她翻看了秦宛给她的东西。
抑豪强,拓荒土,修寨垒,练精兵。这些年他在云州也算是励精图治,尽心尽力。
盯着邱邱的字许久,她才像是自我放过了一般说着“罢了罢了”。
第20章 赌注
劝黎训上书的事很顺利,赵钦明在朝上听着黎训跟一些江南大臣据理力争,此刻应该调回岭北将领,重用当地将族才能收归人心,怼得对方哑口无言。
皇帝起先是疑惑,但细想黎训性情就知道黎训不可能是被赵钦明收买了。其实该如何做是最好的,他心中亦是清楚,最后终究是点了头。
朝堂上岭北世家的人松了口气,这事情总算顺利了。
皇帝想着他还没继位时这帮岭北世家的人个个横行京里,平常连没权势的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也有了战战兢兢的时候。
赵钦明来给他禀告封赏军功的事,皇帝忽而提起:“你表舅来过,说起你的亲事。你成年已有些年头,弟弟都娶妻了,你的确也该考虑了。”
赵钦明微怔,答道:“儿臣暂无此念。”
“成家立业,是应该的事,还是你对故人念念不忘?”皇帝皱眉。
“儿臣不敢,只是回京之后事务颇多,难以有心思顾及此,等到和谈彻底结束之后再提也不迟。”
皇帝点头:“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你要是有偏好的,早告诉了礼部,之后遴选也便利些。”
“儿臣……但求能有如母亲一般性情的便好。”赵钦明想了想,回了个不至于惹麻烦的答案。
皇帝笑了一声,挥手叫他出去,而后望着殿中一件青瓷瓶出神。
当年他还只是个王爷时随着兄长去看簪花宴的热闹,披着月白斗篷的女子慌慌忙地撞进了他怀里,跟在她后头的男子看上去痴心一片,非得把自己手头的花交给她,吓得女子躲在了他身后。
“人家不要你的花,何必死缠烂打?”他喝止那男子。
“你躲开!我偏偏喜欢,你管得着吗?”男子被他推了一把却是气焰更盛。
他真是少见这般不讲理的,正要上前再理论,躲在身后的人突然抓紧他的手臂,怯怯看他一眼后将手中的短竹塞在了他手里,而后又怯又气对那男子喊道:“我没有竹子给你了,你也别给我花!”
男子气得想直接抓过她时,回神过来的他一腿把人踢到地上倒地不起了。
围观的人正在叫好时,他回身却只有满眼的灯笼,不见了佳人。
他握着手中短竹那夜走了许久也没再找到她,直到七日后宫中宴饮,女子一身华衣,被自己的弟弟轻扶着落了座,朝他望了一眼,又惊愕,又羞赧。
短竹塞到他手里的那一刻,是他此生为数不多觉得心动的时候。
如若后来他不知道所有的相遇都是她和苏协的预谋的话,或许他此生都会铭记那一刻。
崔岫云去找赵钦明的时候,发现他坐在姜府正堂面色阴沉,一旁的邱邱跪在那儿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了?”她问。
“姑姑……救我。”邱邱苦着脸说。
她愣了半晌,才从姜府下人的嘴里听到。方才赵钦明来府上,邱邱不曾见过他,他开口问崔岫云怎么还没出来,邱邱便答她昨夜看卷宗有些晚。
“勤能补拙,也是好事。”赵钦明顺嘴惯了,又怼了一句。
邱邱不是崔岫云,一听就来气了,插着腰说:“姑姑才不笨呢,你这般无礼却是姑姑同僚,怪不得她整日出去办差回来就不高兴。”
赵钦明正想冷哼一声,邱邱小声嘟囔了一句:“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酒囊饭袋。”
后来姜府的人脸吓得惨白告诉邱邱他是太子之后,邱邱“扑通”一下就跪下,再没起来过。
“行了,下去吧。”崔岫云憋着笑让邱邱离开。
“我说了许她走吗?”赵钦明开口。
崔岫云不理他,让邱邱快走,而后对上冷脸的赵钦明跪下行礼:“殿下便罚我吧,生我的气别撒她身上。”
他撇过脸:“记下,有要罚你的时候。”
崔岫云起了身跟在他身后抱着卷宗说:“昨夜苏见深主簿派人来找我了,秦宛藏箱子的地方已经找到了,是城外一户粮仓处,但他们没有近前去查看,怕打草惊蛇。”
“户部调了档,那粮仓的主人姓高。”赵钦明接话说。
是江南高氏的远亲,看来的确是有些复杂关系在里头的。
“殿下早说知道啊,那今日我们去哪儿啊?”她撇嘴。
“去看热闹。”
“什么?”
看到京城街市上大大小小的卖外地货的铺子都被一队队禁军闯了进去翻个底朝天,崔岫云皱着眉看向也一直冷眼的赵钦明。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今早刑部报上的事,城中有街巷发生械斗,虽说起因都是小事,但他们拿的兵刃刀器都锋利无比,不是寻常物件。”
崔岫云正皱眉着,就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朝着她。
“你不至于当街就要对我行凶吧?”她头也不敢动,瞥了一眼拿着匕首的赵钦明。
那把匕首被赵钦明扔给她,她胆战心惊接住,他才说道:“参与械斗的人说兵器是在城中黑市买的,黑市的卖家不经意透露过是最近进京的外地铺子带来了一大批好货。”
“所以刑部这就大张旗鼓地查起铺子来了?”崔岫云挑眉,怎么看都太打草惊蛇了。
她端详起手上的匕首来:“这东西光亮,是新货。敢大批量造这种东西,你不会是觉得,这是……秦宛出的货?”
“去黑市,就一清二楚了。”他说道。
姜笙今日宫中执勤,等到要天黑的时候,京兆府才选了几个人来要跟他们一同进黑市。
赵钦明乔装改扮成了个书生模样,崔岫云扮成他的侍女,见他凝眸盯着面前的酒楼,轻叹了一声踹了他一脚。
“你放……”
“哪有书生带着一身杀人的气焰来的,殿下不若笑一笑。”她无奈说,见他梗着脖子不动作,她就上手按着他的眉心将皱抚平,又握着他的腰往死里掐:“放松点儿,别那么紧。”
又是拉扯袖子,又是松腰带的,赵钦明的脸是越来越黑了。她把他的手一只放身后,一只放身前端着后再打量一遍,才觉得看得过眼了。
他盯着她。她双手还放在他腰上。
“摸够了吗?”
“……”她假意拍拍他肩上的灰收回了手,“这下就,就好了。”
见他还盯着,她摸了摸鼻子:“殿下腰挺好看的。”也挺好摸的。
“你找死。”
面前黑咕隆咚的酒楼突然点起了万千盏灯一般,照亮了半边天,赵钦明这才没有跟崔岫云纠缠下去。
黑市这地方,看起来玄妙,也不过是个朝中有些势力的人物罩着的普通酒楼,出钱便可买个位置卖自己的东西。京城西南角,多数是流浪者或是贫民所住的地域,唯独这座酒楼在夜里辉煌。
平日里官员们也不太爱管这地方,都是卖些奇怪玩意儿的,也闹不出大乱子,又有人庇护着。
“今日刑部这么一闹,又不敢查这地方,完全是在给黑市里的人通风报信,今晚恐怕没人敢大张旗鼓地卖兵器了。”崔岫云跟在赵钦明身后嘟囔。
“所以我们要直接见这里的管事。所有来过此处的商人他都知道来历。”他说。
“怎么见?”
这酒楼里分了五六层来,他们跟着人流涌进,安静的地方顿时喧闹起来,和这里面金碧的灯火才是相得益彰。
这里头有人露面,有人戴着面具,全凭自择。他们两人怕被人认出,就索性戴着,众声喧哗时,赵钦明的目光落在正中央的一张赌桌上。
黑市规矩,若要见主管谈生意,有钱也得有运,做生意的最讲究运气,便凭这赌桌决定运气。拿出一份钱财来做赌注,才有机会开启这赌桌。
赵钦明榻上那圆台靠近赌桌时,各自交易着的人都多看了一眼,说话声顿时减弱了一半。
带着长舌鬼面具的黑市伙计上前来问:“不知阁下备了多少金?”
“无金银。”
“这……”伙计觉得这人怕是来砸场子的了,正欲叫人。
而后赵钦明拿出了一块铁牌子放在桌上。
“开国大将宋氏所持的丹书铁券。”
往常能否把这赌盘开起来都是个难说的事,有时十两银子也能开,有时万两金也开不成,像是全凭兴致一般。
但赵钦明拿出的东西还是让众人愕然,一则这东西罕见,二则这东西说是贵重,对其他人来说也就是铁疙瘩,不知何用。
那伙计犹豫着便说要去回禀,让他等着。
过了一阵那伙计总算出来,恭敬说:“我家管事的说,这赌桌能开。但不用此物做赌。”
“那赌什么?”
崔岫云看着那伙计瞥了自己一眼,而后一只手就指向了自己。
赌她。
怪事,她皱起了眉。
赵钦明盯了那伙计许久,收回那铁牌子转了身。
他朝台下走,崔岫云朝台上走,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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