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十箱货领进来了?”姜笙摸着布匹心不在焉地问。
“是啊。”
“那你们这店是要进新货了?”
掌柜摆摆手:“没有,老爷说是旁的用途。这货你看着要是没问题,我便叫伙计给你抬回府上去。”
姜笙点头。
她转头时,见崔岫云正认真看着货柜上的东西。
这些摆设用具都是西域风情更多,也与云州市场上的货物相近,崔岫云看着一套金杯酒具,想着从前家中也有套相似的,不自觉出神。
她收了神色,闻着早间街面上各类点心吃食的味道,方才太困没吃几口早饭,如今没忍住就又买了两个馅饼。
“这些年崔家饿着你了吗?”
街边的她腮帮子鼓着咬得正用力,声音响起时,她腮帮子酸了酸,瞥了一眼不知何时站过来的赵钦明。
“这是大街上不是宫中宴席,难道要我再找双筷子一丝丝捻起来吃?”她没好气说着。
他默了片刻又说:“你从前不是不爱吃咸馅饼吗?”他捏着袖中从宫中包好带出来的一包甜点心说着。
“这么多年了,人会变,口味会变,”她留了一个准备给姜笙,吃饱喝足后说,“唯独你气人这事,分毫不变。”
“你放肆……”
她仰着头有恃无恐的样子:“说啊,当街您就下令让京兆尹治我一个不敬之罪啊。”
过路的人多看他们两眼,赵钦明收敛了。
姜笙此时出来,打断了崔岫云的得意。
“派出去的人跟着秦宛,一会儿就该来回报了,我们先去京兆府吧。”姜笙说。
赵钦明点头,去京兆府的路与去姜府的路也顺道一段,三人跟在送货的伙计后头,姜笙低声问:“那事情可有进展?”
“昨日说服了父亲尽快调边将回京受封,但不巧边境最近闹起了旱,今日送来的消息,那帮人在朝廷上便又阻挠起来。”赵钦明说着。
战事停歇之后,岭北世家当初跟着赵钦明在云州的许多子弟都该回京受赏,领京城的官职,但这事情一直被江南一党以“边境未宁”的借口压着。
看赵钦明蹙起的眉头 ,便知道他仍旧烦恼此事。
日头烈了起来,城中叫卖声热闹,他们的脚步渐渐无法向前。
“前头怎么堵上了?”抬货的伙计问。
他们面前围着几层人,一个看热闹的人回头说:“有人来送大礼呢。”
“给谁送礼啊?”伙计问。
“还能是谁,这前头是燕国公府姜家啊。”
崔岫云忽就醒了神,姜笙也是一头雾水。
“劳驾。”
他们推开围看着的众人,一抬抬大箱货物撞入他们眼前,正被人指挥着往府里运。
铺子里的伙计也跟了上来,“诶”了一声后,伙计指着那指挥着人运货的男子说:“那不是老爷身边的管事吗?”
姜笙心下一沉,赶忙跑进了府,院子里久未出屋的姜母正坐在那儿,同坐在身旁的陌生男子说着话。
“阿笙回来了,快过来。”姜母招手道。
坐在堂中的男子二十有余,金冠月白袍,举止文雅温和一副书生模样,刮了刮茶碗才唇角含笑看向回来的三人。
“云州秦宛,见过姜将军。”他行礼说。
崔岫云和赵钦明对视一眼,作了揖,姜府中人见赵钦明这个样子便也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只姜母生怕怠慢叫仆侍赶紧换了茶来。
“这些东西是……”姜笙指着那些东西问。
秦宛起身笑说:“是我特意从云州带来要送到将军府上的,只是初来几日实在不得空,今日才有机会上门拜访,是我唐突了。”
三十箱货物,都在这儿了吧。
崔岫云对赵钦明眨了眨眼,这算是被秦宛反客为主了。
姜笙提防地看着秦宛:“我们素无来往。”
或许是商人的身份使得秦宛看起来总是多一些深沉事故,总挂着笑也显得虚假,他垂眸浅笑:“姜将军忘了,但秦某是来谢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的。”
接着秦宛从袖中拿出一枚箭簇递给姜笙:“云州城外连云驿,将军和父兄曾经救下过一队商队,可还记得?这是当初留下的。”
赵钦明本端坐着,但此刻也忍不住斜倚在椅上,若有所思看着面前这出闹剧。
姜笙狐疑取过箭簇,上刻的字样的确是她所属之部所用,但护送商队的事当年做过不少,她的确记不起秦宛是哪号人物了。
“当初本就想进城之后就上门拜谢的,却不料我们才到云州,姜将军一行便出征了,后来又回了京。如今云州初定,我才得了空闲进京来了。”秦宛说道。
这便是入京的理由吗。
崔岫云歪过头和赵钦明倚在一处低声说:“叛国变报恩了。”
他的严肃和她的玩味相碰,赵钦明撇过脸喝了口茶。
姜笙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应答:“当初都是分内之事,实在不用那么多……”她有点儿头疼那些送来的东西,刚刚打开了一箱,都是些贵重器物,任意一件都是她大半年的俸禄了。
“将军切莫拒绝,”秦宛当即接话,目光又落在姜母身上,他收敛了几分笑意认真了些,“也……不全是为报恩。”
“还有什么?”姜笙问。
“提亲。”
“咳,咳咳。”崔岫云把自己呛着了,手一滑茶水洒在了衣裙上。
姜笙“啊”了一声,实在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要是将军不介意,我是来入赘的。”秦宛近前一步,又笑看着姜笙。
还是以身相许的戏码。
赵钦明闭上眼,免得露出奇怪的表情。
看到姜遥此刻站在门前,崔岫云拉着赵钦明的手说是要换身衣裳便去了后院。
“殿下还看什么,看秦宛满嘴胡话吗?”崔岫云拖着他到了后院。
“你不信?”
“照这样来看 ,要么他所说都是真话,”崔岫云一笑,“要么,就是前些天去跟踪他的人露了踪迹,让他知道了姜笙将军在盯他,那如今这一出也是合情合理。”
她细想之后说:“再姜笙在云州多年,他大概真的见过。今天那铺子的掌柜说,姜笙在那铺子里定的货,都是秦宛亲自送去的,那他一问就会知道姜笙跟那掌柜的都聊过什么,自然会明白他和那三十箱货被盯上了。既然如此,今天这出,既解释了他为何进京,又让那秘密的三十箱货物现世,免除了所有的疑惑。但这三十箱里究竟装的是不是他原本带来的东西,可就不好说了。”
倒也说得通。
赵钦明看着他们自出屋时拉在一块儿的手,崔岫云这才意识到,本想放开,又装作看不懂的样子死抓着不放。
“那箭簇呢?这东西在云州好找,但在京城不会有,难道他出行时便料到会有此事,一早准备好了?”他说。
这也是……
她皱起眉来。
“行了,今日姜笙恐怕是走不了了,我们先去京兆府。”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微动,仍旧扣着她的手拉她往府外走。
第17章 蹊跷
走至门前时赵钦明和崔岫云看到一匹红马拴在那儿,看到照料它的人,推测这马是秦宛骑过来的。
矮腿长尾,不是宁国土地上的马,像是……
崔岫云皱眉敛神,跟上赵钦明往京兆府去。
他步伐有些太快了,恐怕是这些年来的惯习,在宫中的时候就常有东宫侍者抱怨跟不上这主子的脚步,崔岫云此刻都得小步跑着跟上。
“殿下,方才听您和姜将军说了件烦心事啊。”她问。
“你去问问你的贵妃娘娘,不是更清楚吗?”赵钦明说,毕竟最不希望赵钦明的心腹从边地调回的,便是萧家。
“你跟我置什么气?臣只是来提个法子。”她撇嘴。
“说。”
“您还记得黎训吗?”
“今科状元,”赵钦明点头,补充,“压你一头的那一个。”
“……这个不必再提。他被点为状元便有他一篇治边论的功劳,陛下曾大加赞赏。其中一点他便提过,待边境事宁,各族对外之心失衡,便易内斗,更需扶植当地望族以平稳形势,而后徐徐图之收回兵权。”
赵钦明瞥她,一字一顿说:“云州豪族?你家?”
“……云氏已败落,但云州将族又不止云氏,这些年跟您征战的、得您与陛下信任的,总有吧?此事也不需你出面,黎训近日刚被授了翰林院的官职,我去同他动之以理,他必定会主动上书。这样,陛下也不会怪罪殿下结党。”崔岫云念叨着。
这招数赵钦明不是没想过,但黎训此人实在难缠,江南士族捉婿的时候也没想落下他,谁料黎训义正词严拒了,以早有婚约为由迎娶了自己同乡一女子。
人说那女子也不过是寻常村妇,都道黎训是有些不知好歹了。这样的人油盐不进,赵钦明想让他开口都不得。
“他与你交情至此吗?”他问。
“不巧,他初来京时因为给不起旅费露宿街头,崔家给城中寺庙奉了不少香火钱,寺庙便让他住下了。”
心高气傲的人不会接受施舍,而寺庙借宿不必付钱,但京中寺庙眼高于顶,少有肯下顾的,还是得倚仗人情才能进。
这做法既全了颜面,也送了人情。
“够精明,”赵钦明点头,“可你为何帮他?”
“我一入京便去了所有士子常聚之所,但凡有些能耐的,我都记下了,也都多少结交了。”她笑。
脚步匆匆的人终于慢了下来,连累崔岫云撞在了他背上。
“你到底,”赵钦明扶住她,凑近与她对视,“想做什么?”
又是这个眼神,防备,窥测。
她满不在意的样子:“为殿下所用啊,正如此时此刻。”
“是吗?”
热闹的街市未能使他的眼神暖一些,四顾无言时,是他先转过身接着向京兆府走。
今日来见他们的不是府尹,崔岫云听到小吏唤那绿袍官员为“苏主簿”,再看那苏主簿与赵钦明熟悉的模样,便猜着这人恐怕是赵钦明母族的人。
苏见深生得一副瘦削样子,宽大的官袍照在他身上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了,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是一板一眼的老学究样子。
“禀殿下,那宁瀛的身世我们查了不少。他十三岁时被卖到出事的乐馆,但十岁时便已经入了风月场。我找了当初转卖的第一家乐馆,发现了他从前的户册,同他的长相,不相符。”苏见深将户册呈上。
每个人的身份户册上都会记录人的长相。十岁时宁瀛的户册上写的“椭圆头,指粗,臂有不齐”,而十三岁被卖之后,却都变了。
“宁瀛,换人了?”崔岫云看着那户册犹豫着说。
这样的手法,若不是有罪之人,便是间了。
“有心了,这细致的事没你还真想不到。”赵钦明对苏见深点了头。
“臣之本分,能于殿下有益便是,”苏见深见四下无甚人之后才又开口,“前些日子苏家的事……拖累殿下了,臣心亦有愧。”
“跟你无关,你做好差事就是。若是回家看望父母,便劝表舅他们回老家休养吧。”赵钦明淡淡答着。
他表舅,应当就是苏家现下的家主。苏家家主没有嫡亲的儿女,只听说有个庶子,想来是眼前这位了,也难怪没怎么听说过,官职也不高。
崔岫云这样想着。
赵钦明放下户册:“今日秦宛抬了三十箱东西进城,你同禁军商议,务必找出他们的箱子是从城外何处运进来的。”
“是,”苏见深神色略为难了一阵,还是直言道,“我从京外办差回来,昨日去见了父亲一次,听他提起,他又去同陛下提殿下的婚事了。”
赵钦明皱眉:“他又想给我举荐哪家的姑娘?”
“这……”苏见深看了看崔岫云。
“但说无妨。”赵钦明摆手。
“我听闻,似乎是想与江南高家结亲……您也知,高萧二族在江南势均力敌,但与皇室的姻亲里,高家就没什么长处,他们或许也愿意,”苏见深看赵钦明显出了不耐烦便道,“若殿下还想躲,万不能同上回选妃一般了,闹得难看。”
上回选妃,不就是赵钦明非得要选一个名声不好的漂亮女子跟太傅结怨的时候吗。崔岫云暗想。
赵钦明看了崔岫云一眼,她好似不在意,自顾自看着仵作给宁瀛尸体写的判定,他便道:“我知道了。”
“指长两寸,指缝两痣……”崔岫云一滞,想起那夜她仔仔细细夸赞宁瀛的手时。
那双修长白嫩的手……没有痣。
死的人不是宁瀛。
她瞳孔猛地一收。
见她出了京兆府一脸凝思的样子,赵钦明和她上了马车后便轻咳两声。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事。”崔岫云摇头,她总觉得不安,如果苏见深如赵钦明所说心细,不会连确认尸体都做不到,而且连赵钦明如此看重这件事也未曾先确认那尸体身份,这里头让她觉得不安,她便不敢说。
“若是选妃的事……”
崔岫云一挑眉,看赵钦明微仰着头装模作样冷眸冷脸,便也配合着眼角一耷,怯怯懦懦:“嗯……臣的确是在想此事。”
赵钦明满意她的回答,回眸正要再说什么,却发现她已经坐到身边,面颊也贴在他下巴不远处,眼眸生笑。
“可臣也在想另外两件事。一是,我听闻殿下在云州行军时喜欢带一包奶酥,从不吃只是看着,不知是在想谁啊?”
赵钦明微怔,心道女人真是奇怪,明明没什么交情,住在一个屋檐下便能聊如此多私密之事。
“二是,臣始终不解殿下前几天入火场究竟是救谁,那夜特意去问了尚宫,殿下是听着她们说起值班女官的事才跑了进去。殿下到底是去救谁的啊?”
脂粉的清香若有若无萦绕在鼻边,他垂首盯着她,一双明眸总是在这时多了挑衅和逗弄的味道。
“说完了,就坐回去。”他不答。
“没说完。”崔岫云突然拽上了他的衣袖,他自然要护着,她抢不过他,手一转往他的咯吱窝去,实在下作的招数让他意想不到,愣是逼他难受得松了手,一包糕点掉了出来。
“我说哪儿来的一股甜香,”她打开油纸包,一个个精致的荷花酥已经掉了不少粉屑,她笑,“从前殿下就爱偷拿这糕点给我吃,今日也是一样?”
“我自己……”
在他反驳前,崔岫云塞了块荷花酥在他嘴里。
“没想到,殿下这么多年也都还惦记着我呢。”她笑着挑明了一层盖在他心上的帷幕。
她不喜欢自作多情,也是这许多事叠起来后她才确信的。
不是厌恶她,但还是防备她,这人活得也别扭。不过她也没好到哪儿去,说着喜欢他,却故意做出许多过激的举动,这会让赵钦明疑虑,后怕。她太了解他的性情,她这样过火,赵钦明便不会全心信她所说,她也宁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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