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却并未急着回绝,反而对户部尚书蒲志林道:“蒲大人,你如何看?”
户部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国帑有多少余钱,又有多少亏空,没人比他们几个更清楚,蒲志林昨日皇极殿议事,便知陛下是要与他唱双簧,心中有数,极力配合,回禀道:“陛下,今岁几个大州干旱,都降了赋税,再加上兵乱,国库实在无力劳军。”
镇国公章琦仗着自己是太后兄长,在外横征暴敛,国公府几经修缮,如今豪奢程度堪比大内,章琦在他眼中不过是蠹虫一只,也是时候该出出血了。
因此,他出列进言道:“陛下,臣听闻章大人家财万贯,底蕴深厚,上月修缮府邸便花费黄金万两,不如由章大人带个头,臣等愿意募捐,犒劳北境的将士们。”
章琦闻言,气得鼻子都差点歪了,蒲志林这厮不安好心让他带头募捐,届时骑虎难下,他还要捐的最多,否则抬不起头,最憋屈的是,捐钱的是他们,到时候军士们感念的却是皇恩。
他刚想出言婉拒,却见萧北冥看着他,神色颇为欣慰,“蒲爱卿所言甚是,既然章大人如此心系边疆战士,此事就交给章大人来办,凡是参与此次募捐的官员,朕都会颁布诏令嘉奖,立功德簿。”
章琦一肚子话憋在肚子里只能咽下,四周与宰执段桢交好的那群文臣舌灿莲花,都赞扬他的仁义之举,他面上扯着笑脸回应,心里却怄得要死。
段桢见殿上事态发展,唇角含笑,他岿然不动,只因陛下计谋过人,根本不需要他人出手,但若能让章琦不快,他倒是不介意添上一把火,于是笑道:“国公大人微言大义,实在令臣钦佩至极,微臣家中虽环堵萧然,也愿追随国公大人献出家中所有财产。”
章琦深知段桢寒门出身,向来与他这世家出身的不对付,被皇帝摆了一道已经够心塞,再被段桢一激,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却仍咬牙道:“段大人倾其所有只为百姓,才是章琦应当钦佩之人。”
薛振源向来以章琦马首是瞻,瞧见章琦吃瘪,他也不敢出声,段宰执素来处事圆滑老练,令人如沐春风,这是头一次与章大人对上,他心惊这是不是意味着新帝决心开始清算靖王余孽?
他打算散朝后询问一二,却猛然听见邬喜来道:“户部都给事中薛大人请留步。”
薛振源惊惧万分,他不过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就算留下议事,也应留蒲志林才对。
蒲志林瞧了薛振源一眼,想起当初先帝一驾崩,薛振源就将自己的女儿送与靖王做妾,卖女求荣,一时心中也只剩鄙夷,也不愿再提点他,只甩袖离去。
薛振源下朝后由邬喜来引着朝皇极殿去了,除了之前承袭爵位进宫谢恩,他这辈子进大内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陛下找他所为何事。
*
皇极殿内,宜锦正烹着七宝茶,如今她已将火候掌握得极好,又做了咸口的茶点,只等萧北冥回来。
萧北冥入了内殿,宜锦替他褪下落了雪的大氅,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柔声道:“陛下喝杯茶暖暖身子,茶果也热好了。”
萧北冥随口应了一声,才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下来,他随意坐在书案前,发现之前那张绣了鲲的坐垫又被放回原处。
他捏紧了茶盏的杯壁。
这张坐垫,初时他因下药一事生出怒火,命邬喜来处置了,显然邬喜来并未听从他的命令。
但他如今竟对这事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心中,庆幸这东西未曾被毁去。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问道:“你可知,薛珩在府中病入膏肓,而长信侯却对此不管不问?”
话罢,他站起身,缓缓行至她身侧,乌黑的眼眸像是被雾气笼罩,瞧不出真实的情绪。
她正在替别人担心,脸色煞白。
萧北冥的视线从她莹白的面庞上移开,“薛宜锦,从前你在府中,也是这样软弱吗?”
宜锦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怔然。
陛下没说错,她确实软弱。
不敢抢回母亲的遗物,不敢和继母所出的兄弟姐妹发生矛盾,不敢帮宜兰拒绝与陆寒宵的婚事,甚至连阿珩受了委屈,她也不敢替他撑腰。
这是宜锦第一次没有反驳他的话。
萧北冥却没有再开口嘲讽,他缓缓走近,彻底将她的身影盖住,就像是他有一双羽翼,能为她遮去一切风雨。
他凝视着她,又问:“你的隐忍与退让,是否换来你想要的结果?”
宜锦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凤眸,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曾经牢牢记住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万事以和为贵,只要宜兰和阿珩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可是如今,宜兰并不顺遂,阿珩也病入膏肓。
所有的一切,与她所愿背道而驰。
宜锦低着头,眼中有温热泪意。
萧北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抚去那滴泪,指尖尚未碰触到那滴残存的泪,却已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就在触碰之际,他却仿佛忽然清醒了,缓缓将手收回,对上宜锦带着泪光的眼,显得有几分僵硬,半晌,只扭头道:“薛宜锦,弱者见欺,你是御前的人,只要不作奸犯科,可以做任何往日不敢为之事。”
他明明仍对她有怨,但见到那滴泪痕,却只剩一种莫名的后悔与沉闷。
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宜锦眼底泛着水色。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即便是她的亲生父亲薛振源,也只会劝她,知知,忍一忍就过去了,为父日后再给你找更好的……
母亲的遗物,玉暖坞,宜兰的婚事,阿珩的安康,包括她自己的幸福,都因这一句“忍一忍就过去了”通通成为了牺牲品。
忍一忍就真的过去了吗?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告诉她,她过不去。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却未曾愈合的伤疤,在午夜梦回时会隐隐作痛。
她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问道:“若陛下是奴婢,会怎么做?”
萧北冥神色平静,那双墨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道:“倘若一无所有,也无人庇护,那就索性做一块赤|裸的顽石,以石击物,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
有时人活在这世上,往往是看谁更豁得出去。
他说得那样淡然,就仿佛死亡在他眼底不过区区一小事。
宜锦看着他的神情,却忽然意识到,这话不仅是在说她,更是在说他自己。
他一生下来就被生母厌弃,被太后当做手中筹码,先帝也厌恶他,后来又残了腿,许多人盼着他死,从一无所有之人到成为大燕之主,他就像他口中那块赤|裸的顽石,无人为他遮风挡雨,所有的苦难恶果,只有自己承受。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光。
与他的经历比起来,她所承受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今,宜兰远嫁,阿珩病重,柳氏在侯府一手遮天,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萧北冥见她神情,便知她已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方才那话,他有意说给她听,只是想要她不必有诸多顾虑,想要她往后不必畏首畏尾。
可他萧北冥,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人物,更不是她口中所说的良善之人。
他只想让她明白,她所能依赖的人,不会是骆宝,不会是宋骁,不会是薛珩,更不会是长信侯府所谓的血亲。
她能倚靠的,唯他而已。
他就是这样卑劣的人。
第15章 撑腰
薛振源整理衣冠,在殿内等待帝王召见,心中却打起了鼓,新帝性情暴戾,廷杖朝臣也不是没有过,被私自召见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仔细反思近来之事,却也想不通自己哪里犯了错。
在殿内也不敢随意走动,只低着头,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以至于邬公公一声“陛下驾到”将他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拜见。
萧北冥并未落座,只是用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薛振源一身青袍,细眉长眼,倒也有几分书生模样,但形态佝偻谄媚,无丝毫风骨,细看之下,五官同宜锦没有一处相似。
他淡然落座,问道:“朕听闻,令公子薛珩重病,这两日可好些了?”
薛振源总算知道了缘由,忙道:“牢陛下挂心,太医医术精湛,给犬子开了药方,如今已经好多了。陛下日理万机,仍如此关心臣下,臣下不胜感激。”
萧北冥闻言,只冷冷一笑,他得到的消息,侯夫人柳氏不仅昧下了邬喜来送去的钱财,还将薛珩院内的用度尽数扣下,薛珩哪里来的钱买药,又如何大好?
他没有揭穿薛振源丑陋的谎言,若不是宜锦,薛珩是生还是死,他并不在意。
萧北冥问道:“既然你如此感激朕,朕倒有一事想问问薛大人,当年先帝驾崩,你为何要送女入靖王府为妾,是否意图与靖王勾结?”
薛振源额上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新帝登基后也未曾过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新帝竟然秋后算账,一直等到今日。
他若照实说,坐实了当初意图勾结靖王,犯上作乱,那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薛振源思虑片刻,便想出了脱罪的法子,他叩首道:“陛下明鉴,当初实在事出有因,微臣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小女宜锦对靖王一见钟情,靖王也有意纳妾,微臣教女无方,也只好妥协。此事有辱门风,是以微臣自那之后便与小女再无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萧北冥听着,指尖摩挲着那只绣了鲲的锦囊,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墨色的眼眸不经意间积压起风云。
他站起身,下了御座,并不叫薛振源起身,只是意味深长道:“哦?是吗?薛大人竟如此公私分明,大义灭亲,真叫朕佩服。”
“不过,”萧北冥顿了顿,直视薛振源的双眼,“倘若朕日后查出你今日所言有半句假话,便赐你五马分尸,可好?”
薛振源上下嘴唇颤着,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他呆呆地跪在地上,眼前仿佛有无数重影。
他不敢犹豫,低下头不停地叩首,直到额头见了血,萧北冥才缓缓出声叫他停下。
“薛大人内宅不治,何以治天下,令夫人乃侧室扶正,气量狭小,若你再不加以管束,长信侯的爵位到了你这一代,气数也该尽了。”
薛振源明白,陛下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不管教柳氏,陛下便会以此为由削爵。
他不禁后怕,他一个七品小官的内宅之事,陛下竟然都一清二楚,可见满朝文武都活在帝王的监视之中,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忙磕头认错,许诺一定管好内宅,不叫陛下忧心。
萧北冥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厌烦眼前之人,便道:“邬喜来,派个人送薛大人回府。”
邬喜来应声称是,便作了个手势为薛振源引路,薛振源腿早就软了,颤颤巍巍朝外走。
*
宜锦就站在正殿门前,看着面庞已经陌生的父亲与她擦肩而过,她听到了自己父亲所说的那番话,起初觉得痛如跗骨之蛆,渐渐地,只剩麻木。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父亲,即便当初种种龃龉,她也从没想过,为人父者,可以胆小自私到如此地步,她何以到了今日,才认清薛振源的真面目?
薛振源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宜锦,但他却没有父亲见到女儿时的喜悦,反而像是见了鬼。
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解开来,他道陛下为何会插手薛家之事,恐怕是他这个好女儿在御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宜锦只是神色平淡地朝邬喜来行了一礼,道:“邬公公,可否允许奴婢与这位大人说两句话?”
“这……”,邬喜来有些为难,他朝着内殿看了一眼,得了陛下准许,才道:“姑娘请自便。”话罢,他便退至一侧。
雪下得正紧,飘忽的雪丝落在面颊上,宜锦却没有感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男人,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少会想起他,以至于眼下竟陌生到如此地步。
薛振源见皇帝身边的人退下,又见宜锦竟能同邬公公说上话,可见在内宫中也是得力的,他换了一副慈善的面孔,尴尬道:“知知,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为父原本一直想派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可你知道,你嫡母她……”
话罢,他褪下腰间的玉佩塞给宜锦,低声道:“知知,这是为父的心意,你收下,等过些日子,为父会挑些更好的送来。”
话罢,他似乎犹豫了一番,道:“为父还要嘱咐你,家丑不可外扬,你弟弟的事,是你母亲做的不对,为父回去惩戒她,她以后不敢了。但你在御前,说话注意分寸,你,阿珩,宜兰,都是薛家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
宜锦看着他做戏,却仿佛十几年来,人生中的一层雾霭忽然散去,许多事还原了本真,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朝她扑过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这十多年,她那样傻,每次都被相同的话欺骗,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姐弟三人失去选择的机会。
宜锦松了手,任由那块玉佩落在雪地里,沾上泥渍,她脸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泣血。
“七岁那年,娘亲故去,我多希望你能来见娘亲最后一面,但你没有。”
“十二岁那年,柳姨娘用了手段坏了宜兰的姻缘,逼迫她嫁给陆寒宵,我多希望你能替阿姐撑腰,但你没有。”
“十七岁那年,我苦苦哀求您不入靖王府,可你避之不见。“
“阿珩心性质朴,一直羡慕薛瑀有父亲相伴,但你却厌恶他迟钝,连他的生辰都记不得。”
宜锦的声音混杂在风雪声中,没人听见她尾音的哽咽,“你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长信侯府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她的目光渐渐冷硬起来,“柳姨娘费百般心思,无非是想除去阿珩,让薛瑀名正言顺地继承侯府的爵位,而你一直嫌弃阿珩天生迟钝,觉得他让你抬不起头,所以默许柳姨娘如此行径。这些我心里都清楚。”
“但我只有一句话,若你执意放纵柳氏伤害阿珩,那干脆就让整个薛家替她陪葬。”
薛振源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威严被挑战,怒不可遏,抬起巴掌便扇下去。
这巴掌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邬喜来想要阻拦都没来得及。
宜锦偏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平静地转过头,直视着薛振源,心中有一堵墙彻底崩塌,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她道:“薛大人若不信我所言,大可一试。左右拿我这一条性命换薛大人仕途终止,侯府倾覆,划算得很。”
她心中似有一只猛兽在四处冲撞,为了这些年的不平,为了这些年的她的懦弱,为了宜兰和阿珩的磨难,以至于此刻,她真的什么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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