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对而坐,陶青梧负责点单,叶识檐则非常熟练地拆开餐具一一清洗了遍。
虽都是现杀的鱼,但好在店员动作很快,没多久铺满酱料的鱼连着烤盘一起送了上来。
陶青梧夹了块放入餐盘,很顺手地拨开了上面沾着的好几片紫苏叶,刚准备吃对面这人放在桌上的手机就振动了起来。
叶识檐歉意一笑,拿起手机给她示意了下才起身出去接电话。
再回来时,一改方才随性的姿态,神色凝重了不少,眼中隐约透露出丝丝烦躁。
她抬头看了眼,拎起茶壶给不远处的空杯子添了些,想着提供点话题转移叶识檐的注意力,“谢谢你,那家工作室真的很不错。”
“我以为你最多去剪个头发,不过现在这样,很合适。”叶识檐顺势拿起杯子抿了口茶,语调欢快了些。
陶青梧拨弄了下挽在耳后的长卷发,一阵馨香扑鼻而来。
她本想去了那家日料,算是很简单地还了叶识檐的人情,现如今只好另找机会。
这么久以来,深受叶识檐的照顾,她从未郑重其事地道过谢。
想到这里,陶青梧轻呼了一口气,轻声唤:“叶识檐。”
叶识檐放下手中的筷子,迎上她的视线,被她如此严肃的样子弄得有些茫然。
她斟酌半刻,开口:“真的很谢谢你。先是送我去医院,还照顾了我那么久,现在又安排这么好的工作给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话音刚落,叶识檐扯出一抹笑,“真的这么想报答我?”
她双眸半阖了下,连连点头。
“现在有个机会,你要不要?”他下颌微微绷紧,似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晚上的家宴,陪我一起去。”
陶青梧下意识地想要应下来,忽又反应了过来,紧张着拒绝,“不行不行,家宴我去不合适。”
叶识檐故作出受伤的神情,“刚刚还说要报答我,看来心不诚。”
“不是的。”她急道。
眼前的人每每被欺负后都会骇到脸红,他心软了,压了压心底异样的情绪,“刚才是我爸爸打来的电话,非要让我带女朋友回去。”
“女朋友?”陶青梧微诧。
叶识檐一想到这些就头疼,“家里长辈一直催婚,之前我在国外,为了躲过去就说自己有女朋友,后来大姐出国游玩,想要见她,我就说人在国内。可现在我回来了,他们吵着嚷着要见,我又不好说已经分手了,那样我可能会面临无数场相亲。”
陶青梧能体会这种事情的无奈,毕竟当初傅庭肆也是深受其扰,可如果她去了,后面还会面临更多的问题。
她夹了块绵软的土豆放入碗中,筷子很轻易就扎了过去,为难道:“我去了,那以后怎么办?而且我怕露馅。”
叶识檐并不是突然有这个打算的,方才电话刚挂掉,他就想着不然找杨玫来帮帮忙,可现如今眼前明明有更适合的人选,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况且他私心就想让陶青梧去。
他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就只是吃顿饭,我妈妈去世得早,爸爸不会细心精明到仅凭一顿饭就能知道我在撒谎。你如果害怕,就跟着我,他们不管问什么都我来答。”
如此周全,陶青梧更不好拒绝了,碗中的土豆片早都变成了土豆泥,略微皱眉,“那好吧。我需不需要准备些什么?要不要再换件衣服?”
“不用,这样就很好。”叶识檐的目光很迅速地掠过她,这样的眼神在工作室有过一次。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陶青梧从踏出商场,迈入滚滚热浪,脑内被轰得越发不清醒。
她强捋着思路,想不明白怎就发展到这种境况,看来那份便当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垃圾桶。
大概是心里藏了事,陶青梧一下午都是在紧张中度过的。
虽然叶识檐说了不用,但她还是在下班前跑去洗手间补了个妆。为了不出差错,她在网络上搜索了长辈们喜欢的妆容穿搭。
很凑巧,她身上的这件连衣裙过了膝,颜色和图案介于轻素和花哨之间,看着很稳重,也很乖巧。
至于妆容,她擦掉了嘴上那车厘子色的唇釉,改涂为蜜桃粉。
所有流程下来,陶青梧半倚在洗手台边,在接收到叶识檐在门外等她的消息时,抱着赴死的念头硬着头皮踏上了去酒店的路。
时隔多半年再来香榭酒店,楼下那家她曾经和傅庭肆去过的咖啡厅,门口的招牌上还是前段时间七夕节的活动,往里走大堂中央的大号粉荔枝花束摆放在古罗马灰的大理石地面上,引得不少路过的人都会短暂停下来用手机拍几张照片。
穿过堂食的餐位,两个人迈入到后花园内,弯弯绕绕又过了好几条长廊和廊亭才是包间。
似是知道他们要来,服务生早早地就候在外边,欠身后边开门边道:“叶先生,小姐,里面请。”
厚重的大门被咬牙施力推开,里面其乐融融的氛围陡然安静了下来。
陶青梧一直躲在身后,只能听见靠门口最近的一位女士迎了过来,“还以为识檐要落跑,没想到真带着女朋友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让我们看看。”
叶识檐是有这个打算,可如此明明白白地被戳穿,他还是有些难为情,却还是故作淡定地伸手牵着身后的人带了出来。
陶青梧强压下混乱的思绪,很努力地勾起一抹笑,抬头望向众人。
只是这一眼,她看清的不止是室内奢华精美的装饰,更有好几束或是惊诧或是疑惑的目光。
怎么会?她在脑内搜索了许多种选择,逃跑的念头是最强烈的,可是叶识檐那紧牵着她的手根本不容许她松开分毫。
空着的软椅旁,落座着的秋音桐穿了套纯白色的薄纱套裙,脸色煞白,在不经意间瞥了眼桌对面的几个人后小声喃喃:“青梧?”
陶青梧刚鼓起的勇气霎时没了,侧着身从眼角的余光里瞥到了风采不减的秋熹苓,这人越过傅霄则看了眼怔忡在原地的傅庭肆。
明明是最煎熬的时候,她却没捱住一个多月来的想念朝那边递了个眼神过去。
瘦了,是工作太累了,还是忙到没时间吃饭?盛怀宁人呢?怎么不盯着他多吃一点?
两个人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撞在一起,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漠然,好似心跳乱了的人只有她。
有些太自作多情了。
陶青梧以为如果再见面,傅庭肆或许会愤怒,又或许会嘲弄地讽她两句,可这些通通没有,让她一度以为那段不纯粹的关系好似只是她不愿醒的一场梦。
是了,他本就矜贵儒雅,骨子里都是素养,怎么可能会做她所幻想的那些事,现在这样才是常态。
陶青梧觉得有些委屈,眼睁睁看着傅庭肆挪动视线到了她与叶识檐牵在一起的手上,而后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似是收到了指令般抬头迎着叶识檐的视线,边往回艰难抽动自己的手边说:“你放......”
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又开始迟疑起来,碍于一早答应了叶识檐,她此时就不能做如此不厚道的事。
可从好几个人的神情中,陶青梧能察觉出来这场家宴里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
她还是难以置信,薄唇微动,思忖半晌终是没能说出口。
叶识檐短暂遂了她的愿,可刚松开她的那只手又抬起揽住了她的肩。
她被带到相邻着的两个空位前,明明以往最聪慧机敏的人,这会儿竟完全没发现周遭氛围的古怪,更遑论会知晓她的无地自容。
“爸,这是我的女朋友——陶青梧,她刚刚毕业,所以之前不好带来给您认识。现在稳定了,时机刚刚好,”叶识檐礼遵循着最基本的礼仪,略欠身后又道,“这是她带给您的礼物,希望您喜欢。”
陶青梧怔着,眼前这位约莫八十岁的老先生,头发半白,脸上难掩岁月的沧桑,但那双眼依旧炯炯有神,端坐在软椅上时腰背依旧挺直,透着一股子精明又干练的威严之意。
以她的年龄,跟着叶识檐来唤实在不太礼貌,只好压低声音,“您好,我是陶青梧。”
老先生短哼出一声,睇了她一眼后才扬起笑容,声如洪钟,中气很足,“很不错,快坐下吃饭。”
叶识檐拉开椅子等她坐下,才开始自左往右给她介绍其他人。
她循着他的目光,秋熹苓刚整理好搭在外边的镂空雕花披肩,一抬头便开始爽快道:“你好,我是识檐的大姐,以后有时间记得多来家里玩。”
这场面实在是太戏剧化了。
她只和秋熹苓见过一面,印象中那一次她得到了秋榭园所有人的友好和尊重。
秋熹苓当时送了礼物给她,那串澳白珍珠手链现在还摆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后来还笑意盈盈地拉着她去常帨亭品茶看风景。
时时刻刻都是当家主母的稳重和大方,却分毫威严都没有。
她一直都是跟着秋音桐和傅庭肆称呼秋熹苓为阿姨,不该有跨越辈分的机会。
“不用紧张,就只是很平常的一顿晚餐。”
秋熹苓的视野里,陶青梧双唇嗫嚅半天,踌躇不安又觉得难以启齿的模样让她顿时心软。
她只知道傅庭肆跟小姑娘是真的散了,觉得可惜的同时又实在好奇两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到了现如今这番境地。
陶青梧莫名眼眶一热,回想她的所作所为,攀附傅家的财势,为了达到目的蓄意接近利用傅庭肆,她现如今还敢出现,实在是不知寡廉鲜耻。
借着众人动筷吃饭的间隙,她再也受不了这般如坐针毡的感觉,抬手拽了下叶识檐的衣袖,小声:“我想去趟洗手间。”
叶识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作势就要起身,“我陪你。”
她很迅速地摇头,“不用,我找得到。”
话落,她没再犹豫,拿开铺在腿上的口布就拎着包出了包间的门。
经服务生的指示,陶青梧很轻易就找到了洗手间的具体位置。
复古顶灯散发着幽暗昏黄的光,台面上的香薰蜡烛散发着浓郁的沉香。
明明是最让人养神静心的味道,她却止不住会心跳加速,镜中的自己脸色更是惨白到了极点。
不知不觉间,她恍了神,方才用餐她不经意瞥了好几眼对面的傅庭肆。
是她多虑了,他好似完全不在意,哪怕她跟着叶识檐出现,与他而言身份有多尴尬,都得不到他一丁点泛着涟漪的异样神情。
原来这分开一个多月后的短暂重逢,受波动的人只有她一个。
她抬起水龙头,双手探入温热的水中,还不如眼角滑落下来的眼泪滚烫。
出来一趟,陶青梧没了再回去的勇气。
往外走的时候,碰到了出来找她的叶识檐,刚好省了她用其他方式道别的步骤。
叶识檐眉头微拧,被她红着的一双眼吓到,“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垂头,“叶识檐,我想回去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等我去打声招呼,然后送你回家。”
眼前的人刚准备回身,被她拽住,“不用,我想自己走。”
她委屈又坚定的语气让叶识檐根本没法拒绝,可又实在放心不下,只好道:“那到家了告诉我一声?”
陶青梧缓缓掀眸,笑着点头,然后凭着那一丁点的记忆找出去的路。
来时她没发现,这条路竟如此长。
她讪讪地往前走,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今晚的种种。
从席间众人的交谈中,陶青梧对于叶识檐的身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叶识檐是秋老先生和老夫人的最后一个孩子,老一辈的人难免会更想要自然分娩,觉得这样出生的孩子身体好又聪明。
可五十岁的高龄风险很大,妊娠期合并症较多,老夫人生产当日体力不支导致难产,还未听到孩啼声就撒手人寰。
秋老先生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没多久也跟着病了。
叶识檐从小就住在秋榭园,只有名字是秋老先生起的,跟着老夫人姓。
后来秋老先生身体康健了些,父子俩的感情才慢慢好起来。
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陶青梧捋了好半晌。
到了最后那条长廊,两边的绿叶植被茂盛到探出来不少,分辨不出来种类的各色鲜花散发着馥郁的香。
她抬头,想看不远处在空中跳跃着的喷泉,然而闯入她视野的却是用红砖拼接而成的长柱,一抹挺括颀长的身影半倚在旁。
这是出去的唯一一条路,经由今晚,陶青梧不至于再次自作多情地认为傅庭肆是刻意在这里等着她。
然而事与愿违,明明十几分钟前还认为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在她即将擦肩而过时猛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被大力带到小幅度地趔趄了下,扶着长柱才堪堪稳住身形。
傅庭肆的头发短了些,干练了许多,可那双黑润的瞳眸却比往常更要寡冷,好似望不到底的湖水。
她低头扫了眼扣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如此酷暑的天气沁了层薄薄的细汗,如此清晰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瘦了。”傅庭肆暗自感慨了一句。
她又红了眼,然而下一秒理智率先叫醒了她。
不该再有任何接触,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的,而且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有了与之相匹配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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