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就算不要钱,我也不敢去治病。”吕珠珠泪眼汪汪看过来,“小椒,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秦椒走进卧室很快抱着保险箱出来:“我的东西清好了,这个你收着。”
这时候,吕珠珠脸上终于有了真正的惊慌,她把保险箱朝秦椒推了推:“小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不肯相信我,我……我可以搬出去的。”
“我已经在找新房子了。”秦椒瞥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有搬家的钱,还是先看病去。”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秦椒渐渐把烦心事抛于脑后。直到老板把她叫去,丢来一个大信封。
信封里有一份体检报告,和锁在她更衣柜里的那份一模一样。
“客人在餐厅捡到的。我不知道这东西在那儿放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几个人看过。”老板叹了口气,“Chilli,规矩你都懂。我给你多开一个月薪水,宿舍你也可以住到这个月底。”
秦椒捏着报告的手在轻颤。终究还是不想把吕珠珠扯进来,只能告诉老板这事是诊所搞错了。
“我的身体很健康。现在就可以去医院重新检查!”
“这不是重点。”老板不耐烦道,“做饮食最要紧的是名声。伦敦人从来不会轻易爱上一个餐馆,他们只会选择让他们有安全感的地方吃饭。我不可能冒着吓跑顾客的风险让你留下。”
他顿了顿,尽量显得亲切:“很遗憾,Chilli,你必须离开满汉楼。”
第6章 不蒸包子争口气
以卡文迪什广场花园为纽带,北至摄政公园,南至马里波恩路,就是鼎鼎大名的哈雷街。
自19世纪中叶始,这里就是名医汇聚之地。南丁格尔在这里看护过病人,结巴国王乔治六世在这里接受过矫正,前不久去世的天才学者霍金也是这里的常客。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位名叫傅宗文的华裔医生,在距此数英里之外的街区独立开业。为纪念他的母亲,诊所命名为“慈恩”。
傅宗文勤勉负责,为人和善,几十年来深得病人信赖。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了他的医学事业和诊所,却并不满足于当个社区医生,时不时受电话召唤去看点不痛不痒的小病。
长子选择成为牙科医生,更辛苦,社会地位和收入也更高,更重要的是:“人有三十二颗牙,不补这颗也要拔那颗。”
次子选择消化内科,理由更为淳朴:“人总是要吃饭的。”
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都很英明。老傅医生在溘然长逝之前,欣慰得见慈恩诊所迁入哈雷街,从此凭借邮编号W1彰显尊贵身份。
多年来,傅氏父子和慈恩诊所的励志故事,一直为本埠华人津津乐道。
走进诊所时,秦椒对此一无所知。
瞅见门厅墙上那些照片,她莫名觉得有几张面孔看着眼熟。心里就嘀咕起来:这是家华人诊所,包里那把菜刀是亮还是不亮?
当然,她也没打算真当医闹。
就是一口气咽不下。
就是想找到那个泄露病人隐私的无良医生,揪不揪对方衣领视具体情况而定,但一定要义正词严,当面怒斥。
不蒸包子争口气,她现在是真的蒸不了包子。
菜刀壮胆很好,平底锅就太大了。
再说她刚被老板炒鱿鱼。离开满汉楼时,能带走的除了这一把从学厨起就不离身的菜刀,就只有一盒同事饯别的“爱心点心”。
说来可笑,这竟是她来英国两年,头一回“出远门”。
理所当然的,遭遇了一系列困难,包括但不限于:导航信息滞后,地铁口太过隐蔽,搭错线又出错口,怒而步行又迷路,在大同小异的老式建筑中艰难辨认招牌……
走进诊所时,火气已被消磨不少。
又在前台遇见某人时,腾的点燃。
秦椒觉得这不能怪自己,要怪傅亚瑟垂着眼皮看人。
就算这能用身高落差来解释。紧接着他收回视线的那一挑眉,冷漠中透着嫌弃,除了傲慢还能有别的解释?
秦椒内心呵呵哒,昂首从白袍青年身旁掠过。
诊所的前台接待很礼貌,也很疑惑:“所以,你没有全科医生的转诊证明,也没有电话或线上预约?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有这个。”秦椒从背包里拿出那份倒霉的体检报告。
下一秒,报告就被人抽走了。
“交给我处理,奎妮。”傅亚瑟匆匆与病人作别,将秦椒带向一旁。
莫得感情的机器人当然不会突然乐于助人。秦椒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在避人耳目!体检报告会出现在满汉楼,一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想想也是,这家伙当初就是一副恨不得送她坐牢的口吻。
“好巧呀,傅先生,原来你是这里的医生。”她嘲讽地笑笑,为吵架方便切换成中文,“聊聊?”
傅亚瑟冷淡地扫了一眼,不打算同她聊聊,更拒绝切换语言。
这种刻意拉近距离的举动,中文似乎叫做……“套磁”?他在职业生涯中屡见不鲜。
聊聊,很好。
随之而来的就是“同胞之情”,就是“帮个忙好不好?”不是想逃避应有的程序,就是想减免应缴的费用……总之并不是真的想聊聊,只是习惯以人情为工具,只要能高效达成目标。
这女孩显然是个中高手,第一次见面就试图用母语和笑容来打动他。
这时候突然出现,不知图谋什么。
傅亚瑟皱皱眉,将报告递还:“义诊预留的检查时间是两天前,你错过了。如有需要,请先联系你的全科医生。”
“我不需要检查,只想要一个解释。”秦椒将报告卷成个话筒指向他,“在你们伦敦,泄露病人隐私违法吗?能判几年?”
“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傅亚瑟想转身走人,又强迫自己留下来解释,“报告的结果告知了’全英职业病关怀慈善基金会’,因为他们是组织者,也是后续治疗的资金来源。参加义诊时就有告知声明,签名有效。”
“那你把报告寄到满汉楼是什么意思?”
“满汉楼?”
“我工作的地方!”秦椒又怒气冲冲重复一遍,“我本来工作的地方!”
傅亚瑟从回忆里找出一条堆满货物的后巷,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对话,“需要很多钱”什么的。
他心底“啊哈”一声。
“很遗憾你丢了工作,但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无论你想用这种手段达成什么目的,在我这里都只会失望。”
“什么手段?什么目的?哎,你这人怎么抢我的台词?站住,把话说清楚!”秦椒解下背包,急于翻出另一份报告和信封作为证据。
哐当一声,一把菜刀滚了出来。
雪亮的刀身自裹布中露出半截,当场就让路过的护士惊呼出声。
“别怕,别怕!”秦椒一脸心疼地把刀捧在手中摩挲,“这是菜刀,不违法吧?手工锻打的,能切能片,就是硬度差了点,斩骨就容易卷刃。我才舍不得随便用呢。”
傅亚瑟摇摇头,制止了护士按警铃的冲动。
“我的工作时间只属于我的病人。”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没有预约就请离开。”
“OK,我现在预约。”
“不好意思,预约满了,包括明天、后天以及三周之后。”
见女孩眉头微皱,傅亚瑟顿生愉悦,话也不知不觉多起来:“就像我提醒过你那样,肝病患者的人口比重相当惊人。”
“我在诊所外等你。”秦椒抱着菜刀,嘴角固执地朝下弯折,“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当个明白鬼。不心虚你就别躲,还是说——”
小巧的下颌扬起:“在你们伦敦,下班时间也要预约?那我就先约一个!”
“私人时间,恕不奉陪。”傅亚瑟耸耸肩,“有意见去找医疗保护协会,《太阳报》也行。在我们伦敦,菜刀合法。没有正当理由携刀进入公共场所,违法。诊所和街头都属于公共场所。在我报警之前,你最好能想出那个理由。”
第7章 不是我的那杯茶
傅亚瑟从不说谎,他的日程的确排得满满当当。
诊断单纯又高效,让患者接受诊断结果则恰好相反。
例如刚送走的这位,酒精性脂肪肝复发。
转肽酶和肝实质密度铁证如山,对方竟很委屈:“只是餐前一杯雪莉酒。”
“雪莉酒的酒精含量在15%以上。”
“OK,我知道有一个牌子的金酒……”
“金酒不行,杜松子酒不行,白兰地不行……老太太喝的苹果酒也不行。威士忌更是万万不行!”
患者大惊失色:“英格兰的水根本不适合饮用!要喝下去总得加点威士忌。”
“上一个朝水里加威士忌的人是丘吉尔。每天平均三瓶酒,最后死于脑卒中。”
“嘿,他可是活到了九十一岁!”
“如果你也想活到九十一岁,酒精就是最大的敌人。”
“圣经让我们要爱敌人。”
这不是第一个抗拒戒酒的患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同样让患者欲罢不能的,还有各种高脂肪、高糖分的食物,以及各种在傅亚瑟看来就不应该存在于地球的生活方式。
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打开这些人的颅骨,提取脑组织做个病理切片。
太奇怪了!一个个衣冠楚楚,教养良好,拥有地位、金钱和一切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无力抵抗一杯香槟或一块鹅肝,有如被铁线虫附体的动物,前赴后继蹈向深渊。
傅亚瑟无法理解这种愚蠢。
正如他无法理解那个中国女孩。
他当然没有如扬言般报警。那样既不绅士,也无必要。
在哈雷街,时间就是生命,就是金钱。道路两侧停满求诊者的汽车,没有长椅可供休憩。狭窄的人行道上,行人来往匆匆。这是十一月的伦敦,风冷且狂,潮意刺骨,没有人想在户外停留。
除了那个女孩。
傅亚瑟的诊室位于诊所一楼,维多利亚式拱窗明净敞亮,窗台上摆了几盆不同颜色的天竺葵。
那个女孩就在铸铁围栏外,佯装被这些大半凋萎的花朵吸引,徘徊不去。
傅亚瑟自认面对患者时心无旁骛,更清楚窗户装的是单向玻璃。在光线明亮的白天,室外压根看不见室内景象。却始终有一种被“盯上了”的紧张感,如芒刺在背。
两个,还是三个钟头过去了?
她到底想得到什么?
雷蒙小姐敲门时,他竟下意识坐直身体,只当是窗户被敲响了。下一秒,天竺葵后的那张笑脸就会凑过来:“聊聊?”
“四点了,一切为茶而停,哪怕是在这家诊所。”雷蒙小姐端着茶盘走进来。白色方巾上摆放着卷草花纹的瓷杯,还有两碟点心。
傅亚瑟捏了捏眉心,顺从地拿起茶杯,没有碰旁边的奶缸,也没有碰柠檬片和糖罐。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在午餐和晚餐之间适时补充营养,很好。可以帮助人度过一天中最疲劳的时段,符合健康生活的标准。
红茶也很好,儿茶素是天然的抑菌剂和抗氧化剂。但必须是一杯不加入甜味剂和其他调料的纯正红茶,确保人体摄入的钠、钾元素和热量不会超标。
牛奶当然也很好。不过,成年人每日的牛奶摄入量不应超过300毫升。他选择在每天临睡前饮用,既可以补充血液中的钙流失,又能镇静催眠——这也是最适合医生这种高压职业的选择。
“脱脂牛奶只加一勺,是不会造成肾脏负担的。”雷蒙小姐是传统茶饮的捍卫者,一直试图动摇他的准则。
“一个蚂蚁洞就能毁掉千里长堤,这是祖父教给我的中国谚语。量变总会引发质变。”
雷蒙小姐笑了:“说到量变,亚瑟,今天你的话可比往常多了许多。”
傅亚瑟呷了口茶,不再说话。
两鬓银丝的雷蒙小姐少女时就来到慈恩诊所,从接待到护士,再到如今统筹调度的诊所秘书,一直是几位傅医生的左膀右臂。
对诊所里发生的一切,她了若指掌。
“是个有意思的孩子。”雷蒙小姐望向窗外,“刚才她又来过一次诊所,问你的秘书是谁。”
傅亚瑟皱皱眉,却发现老太太一脸慈爱:“她向我道歉,说让我担心并非本意。原来她以为陌生号码都是电话诈骗,多么可爱!”
可爱么?
完全看不出来。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
傅亚瑟想着,目光无意识飘过去,恰好掠过被牛仔裤包裹的两条腿。身为医生,他不得不承认:这两条腿纤瘦却线条完美,支撑性和力量也出人意料的不错。
站了这么久,现在居然还能在街沿上金鸡独立。一边傻笑,一边拿着手机比划各种姿势。她以为自己在哪里?爱丁堡的街头艺术节吗?
他垂下眼,将注意力转向点心碟。
雷蒙小姐终于放弃向他推荐黄油和司康,这很好。但是……
“下午茶最健康的搭配是全麦饼干。”他不知已是第几次提醒道,“或者八到十粒无盐烤制坚果。”
“真对不起,我又又又忘记了。”雷蒙小姐毫无诚意地说,“不想试试你们的传统口味吗?刚才我请那位小姐喝茶,她拒绝了,坚持要在诊所外等你。不过她留下了一盒中国点心,我们一致认为美味极了。”
油炸食品必然美味,也必然有损健康。
“抱歉,不是我的那杯茶。”傅亚瑟将茶杯放回茶盘,视线投向Macbook屏幕。
此时的秦椒笑得脸都快僵了。
冷风一个劲朝她脸上吹,没时间修剪的刘海糊着眼睛。视频通话那头,老妈还一个劲地追问:“真没啥子事?那你咋个半夜三更还在街上逛?”
“那是国内的三更半夜!你看,我这里的太阳这么大。”秦椒一边转动手机,一边暗骂自己,为什么要手滑戳响通讯。
尽管她第一时间就挂断了,还是惊醒了父母。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一定要确认她现在安全无忧。
“不是晚上?不是晚上你怎么会在街上?缺啥子东西了?还是有啥子不开心?”老妈还是很着急,“这里离唐人街远不远?你一个人出门的?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秦椒正要解释:即使在英国,路痴也有导航APP可用。视频那头又响起老爸的声音:
“出门逛逛,放松放松挺好。你不要吓唬娃儿。”
一阵天旋地转和悉悉索索,手机上现出老爸严肃的面孔。
“你这才升职,千万莫翘尾巴。就算下午饭店不开门,也不要偷懒,眼睛里要随时有活儿。我跟你讲过的哈,厨师的功夫,学校里最多只学得到三成,剩下七成全在后厨。”
“爸……”
秦椒抿了抿唇,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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