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亚瑟解释了什么是视觉识别系统,又解释了视觉识别系统对突出餐厅特色,塑造品牌形象的各种好处。
一言以蔽之:“伦敦餐饮市场竞争太激烈,餐馆有一套自己的视觉符号,会帮助大众认识并记牢我们。”
“特别是这个熊猫,多可爱!”秦椒指着餐车上的卡通熊猫让老亨利瞧,“以后大家看见熊猫就会想到熊猫饭店,就好像……看见白胡子老头就想到肯德基,看见绿色美人鱼就会想到星巴克。”
老亨利盯着那个抽像又喜气的熊猫,叹了口气:“我明白。我说过,现在熊猫饭店的一切都由受托人做主。”
他摆摆手,走到熊猫饭店门前,仰头看向对着曾经支起铁艺招牌的位置。
视觉识别系统是一整套的标准化方案,从门头标志、内部陈设到打包纸袋都在这个和谐的系统中,生锈的铁艺招牌则必须被淘汰。
招牌没有了,砖墙上只留下两个被凿开的小孔,被风雨在漫长岁月里冲刷出铁锈的颜色。
老亨利仰着脖子,看得很专注。银发被风吹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好像不太喜欢。”秦椒小声嘀咕,因为担忧老亨利,倒是忘了站在傅亚瑟身边的别扭。
“他的时代过去了,失落是难免的。”傅亚瑟淡淡道,“他会接受的。他爱熊猫饭店,就会接受一切对熊猫饭店有利的改变。”
他拦住想要去安慰的秦椒:“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可是他看起来很难过。”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傅亚瑟提醒她,“还记得你打的赌吗?明天苹果酒美食街就开场了。你已经见过了你的新车,现在应该回去好好休息,为比赛养精蓄锐。”
秦椒很想说,廖精明的麻婆豆腐她吃过,还是同他一起在熊猫饭店吃的。赢那种人简直是不费吹毛之力。
还想取笑说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活像孩子考试前的中国家长。
嘴巴翕动了三四下,她听见自己说:“你说得对,我先走了。”
因为走得太快,她没有发现傅亚瑟镜片后面闪过惊讶的光。
当晚十点,秦椒已经躺在床上养精蓄锐,枕边突然铃声大作。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提示,她差点儿没把手机丢出去。
这么晚了,傅亚瑟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
她浮想联翩地按下通话键,随即听见电话那边劈头就问:“今晚亨利联络过你吗?”
“亨利?没有。”秦椒心底一紧,“出什么事了?”
“亨利不见了。”傅亚瑟的声音里透着不安和疲惫,“克莉丝去探望,发现他不在家里,手机也打不通。我联络过他可能去的朋友家,都说没有见到。”
“鞋子呢?他的鞋子里不是有放走丢的定位系统?”秦椒还记得,从前傅亚瑟就是这样一次次准确地出现在流动小摊前。
“鞋子定位显示在家里。”傅亚瑟焦躁地吸了口气,“你认为他可能去哪里?”
“你在哪里?”秦椒听见电话里有车鸣和风声呼啸,他应该正在户外。
“我刚去海德公园看了看,亨利也没有在进行他的慈善事业。所以他还会在哪里?”
难道又被廖精明缠上了?这是秦椒的第一反应。
傅亚瑟否认了这个猜测:“廖精明在自己家。他还以为我是想扰乱他明天的比赛。”
那就奇怪了……秦椒苦恼地咬住唇,忽然灵光一闪:“熊猫饭店!”
脑海中浮现出老亨利仰头凝望的背影,那么孤独又那么伤感。她敢肯定,老亨利的失踪一定同这个有关。
傅亚瑟沉默数秒,说自己立刻去熊猫饭店找看看,就要挂断电话。
“等等!”秦椒将手机用下巴夹住,开始套第一只裤腿,“如果他也不在熊猫饭店,你能在那里等我吗?我搭uber过来,很快就到!”
“谢谢,但不用,你应该……”
“别傻了!如果找不到亨利,你以为我还能睡得着?”
秦椒继续艰难地套第二只裤腿,忽然听到一声很低的“谢谢”,如凝冻的黄油在耳中化开。
半个小时后,她赶到熊猫饭店。老亨利不见踪影,傅亚瑟孤零零站在饭店正门的那堵墙下,仰望的身姿几乎同叔祖父一模一样。
“你提醒过我的,他很难过。”傅亚瑟看着墙上的孔洞,声音低哑,“装修工人说,他站在这里看了很久,直到他们收工。他问过工人,从前那些东西不要了会送去哪里。我猜他应该去了郊外的垃圾处理中心。”
“那你就得把车开快一点了!”秦椒大声说。
两个小时候,他们在北伦敦的垃圾处理中心找到了老亨利。
老人坐在废铜烂铁上,一脸失落,看见他们缓缓说了声抱歉。
“你要找什么?我们帮你!”秦椒挨着老亨利坐下,一个不稳险些从垃圾山上滑下去。
一双手抓住她,稳稳地将她带到安全处。手掌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久久不退,以至于她烦躁地踢飞了几个罐头。
“让你们担心了。”老亨利叹了口气,“我只是舍不得明……”
“明?”
黑夜里,她看不清老人的表情,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无限怀念。
“明,是最早从中国来英国的熊猫。1938年的冬天,伦敦动物园来了三只熊猫,取名叫“唐”、“宋”、“明”,明是最年幼的,也是最受人喜爱的。”
唐和宋很快死于水土不服,明是伦敦乃至英国最闪亮的动物明星,年幼的女王和她的妹妹同明亲密嬉戏的照片大幅刊登在报纸上。
“1939年的冬天,我父亲决定把这家餐馆取名为熊猫饭店,希望能有明一样的好运。那时候他可不知道什么视觉系统,但是他很聪明,把明的照片用在了招牌上,果然给餐馆带来不少生意。”
第143章 人总不能活得不如个动物
老亨利从没亲眼见过“明”。
“明”到伦敦时,他还没有出生。他刚学会走路时,“明”就病因不明而离世。
他的三个哥哥姐姐也没有亲眼见过“明”,因为在莱姆豪斯开中餐馆的傅登科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带孩子去伦敦动物园。
不过,他们都是听着“明”的故事长大的。傅登科经常把报纸上“明”的消息讲给孩子们听,熊猫饭店的客人们也经常聊起“明”。
那时候来熊猫饭店吃饭的,都是在莱姆豪斯码头停泊的水手,以及附近船厂的华人劳工。大多数人来自口味温和清淡的华南地区,微薄的薪水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改变了他们的口味。油水足,味道重,带荤腥又便宜的麻婆豆腐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下饭菜。
他们吃着四川菜,谈论着来自四川的熊猫。
报纸上说,明和它的兄弟是传教士史密斯在四川省宝兴县发现的。他总共找到了十二只熊猫,“明”是其中最年幼的,捕获时还不满周岁。
不幸的是,捕获后不久就有三只死去,在内陆到香港途中又有三只不幸死亡。从香港到伦敦是长达半年的海上历险,一只熊猫未能熬到最后,另一只在上岸后不久死于水土不服。
幸运的是,它们的皮都被完整地带了回来。
史密斯是让英国人拥有熊猫的英雄,人们津津乐道他的冒险史,说他是怎么用木笼和网捕获熊猫,一路惊险不断,换乘马车、汽车、轮船,躲过了中国的关卡、战火和头顶空袭。
半路上,调皮的“明”还逃跑过一次,史密斯是如何用精准的枪法连续击中地面,让它不得不迷途知返。
在海上,他们遭遇了无数次暴风雨和巨浪的袭击,关熊猫的木箱经常被撞散在船头船尾,甚至差点掉落海中。机智的史密斯用缆绳和铁链将六个木笼绑在一起,又固定在船舱里,才保证了熊猫的安全。
但在熊猫饭店里,华人们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冒险是强盗的遮羞布,传奇的每一页都饱浸鲜血。
“不就是卖猪仔咯?像过去卖我们一样。”
有水手说,自己的兄弟就在那条货轮上,亲眼见过这种稀罕的动物。待遇可比早年当“猪仔”卖的华人苦力好多了。不挨打,住的是小笼单间,不仅有窝窝头,还有胡萝卜和苹果吃,有淡水喝。天气好的白天,会被铁链栓在甲板上晒晒太阳,吹吹海风,晚上才被锁进货舱。
“山里来的动物哪坐过轮船啊,每天都在晕船,一吐就是一甲板!”
他们感叹到底动物皮糙肉厚,比那些沉尸海上的“猪仔”走运多了。又感叹到底是动物,记吃不记打。“明”经历了那样的一路,又在动物园里每天被狼狗撕咬训练,还不是乐呵呵地同游人握手、合影,听说还会主动和小孩子拥抱。
“也算是苦尽甘来,熬出头了,比我们强。”
“明”的形象无处不在,报纸杂志、明信片、布料花色、儿童玩具……对当时处于社会底层的华人来说,这个“同胞”让他们同病相怜,又心生羡慕,甚至还是励志榜样。
“我父亲就常说,人总不能活得不如个动物。”
同“明”一样,傅登科的家乡也在四川山里。山不高,顶峰悬崖下长年有一线清泉涌流不息,泉水流淌到山脚下,就是有十来户人家的傅家沟。
戊戌变法那一年,傅登科出生在一个贫苦农家,十五岁时,被传教士雇佣为仆人。
“先说好只伺候他们一路到重庆码头,到了重庆码头又让他跟着去香港。到香港上了海轮,又说人手不够离不开他。他就想,只要工钱给够,去海外开开眼界也好。”
老传教士比冒险家史密斯仁慈,不仅给够工钱,还教会了傅登科读书识字。可惜不到三年,他就在伦敦乡下病逝,傅登科被转手给另一家乡绅,很快就因为“东方面孔”被辞退。
尽管他聪明能干,英文流利,能引用莎士比亚和乔叟的名言,但雇主们总是对他心怀戒心,尤其是有妙龄女儿的家庭。那个年代的英国小说和电影里,有许多邪恶的东方男人诱拐甚至绑架白人少女的故事,由白人男星扮演的角色还不如傅登科年轻英俊。
最窘迫的一次,傅登科被冤枉盗窃,工钱和行李没拿就被赶出家门。过去伦敦的冬天,比现在更冷,也更黑暗,还没有露宿者慈善组织的搜救,他险些因冻饿倒毙街头,却被人用一碗热汤救活。
给他那碗热汤的人,是东伦敦船厂的华裔女工。
“就是你的曾祖母咯。她是水手的女儿,那时候才十八岁,每天在工厂里缝帆布。”
两个年轻人相识相爱,从莱姆豪斯码头一间破屋开始奋斗,差不多用了十年时间,才开办了这家熊猫饭店。
开张不到一年,伦敦迎来了希特勒的闪电战。
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轰炸,连续了七十六个日夜,每天数以万计的炸弹从天而降,超过十万栋建筑化为灰烬,四万多人丧生,英伦三岛和人心都处于至暗时刻。
就在这种时候,人们从最新拍摄的反战纪录片中看到了一个泰然自若的“明”。
熊猫馆被炸得尘土飞扬,玻璃哐当作响,“明”仍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一如既往的娇憨可爱。
人们从那张圆滚滚的脸上看见了安详和乐观,看见了信心和力量,压抑的内心受到鼓舞,重新燃起希望。
“我父亲很赞赏明的生命力。小时候他常用明的故事教育我们,说它熬过了一切艰苦,所以成了大明星。人也是如此,这就叫……”老亨利半眯着眼睛回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异口同声的,秦椒与傅亚瑟背出这段《孟子》,老亨利的声音也慢慢加入进来,在黑暗、冰冷的垃圾山上回荡。
第144章 它们是熊猫饭店的一部分
“明”成了抵抗法西斯的精神偶像。为了鼓舞士气,伦敦动物园宣布免费向公众开放。大人牵着孩子,孩子牵着更小的孩子,排着队同“明”见面,从它的温暖的皮毛中获得慰藉。
傅家的孩子没有去看“明”。
他们跟随父母,抓紧每一个空袭没有开始的时段,在莱姆豪斯的废墟中翻找还能用的东西。
一个铁艺招牌和一个破损的泡菜坛子,就是能找到的全部。
秦椒“啊”了一声:“就是那个招牌?”
老亨利点点头:“那是他请船厂朋友用废铁打的,没想到还挺结实。”
绝大多数华人离开了莱姆豪斯,甚至离开了伦敦。然而战火之下,英伦三岛乃至世界,处处断壁残垣,人人流离失所。1941年,随着轰炸越来越厉害,“明”也从伦敦被转移到贝德福德郡,每天都能收到慰问明信片。
“只要不死,在哪儿都能活下去。”老亨利说,这是他父亲的又一句口头禅。
所以傅登科一家顽固地留在了莱姆豪斯。做零工,捡垃圾,在废墟中开垦了一片菜园,种了土豆、南瓜和生菜,还养了一窝鸡。
警报一响,他们就躲进自家挖的地窖里,听母亲小声地唱歌,有时是“好一朵茉莉花”这样的中国小调,有时是“玛丽有只小羊羔”,或是“伦敦大桥倒掉了”……
老亨利就是在这种苦中作乐的日子里出生、长大的,他的姐姐从捡到的杂志和明信片上,剪下“明”的照片,当作纸娃娃哄他玩。
1944年的圣诞节,他的大哥傅宗文因为优异的成绩,得到了一张校长亲赠的圣诞卡。卡片正面是憨态可掬的“明”,背面是校长优雅的花体字:“如明一样,永不畏惧,希望就在前方。”
听见对这张圣诞卡的描述,傅亚瑟身子微动,声音中充满惊讶:“这张卡,难道就是他送给我的那一张?用镜框镶嵌的。”
“没错,你爷爷一直精心保存着,因为这张圣诞卡对他意义重大。”老亨利笑笑,“因为在学校里经常受欺负,那时候他已经不想上学了。回家说要退学,又被你曾祖父一顿痛揍。他原本计划趁圣诞节和新年攒点吃的,离家出走去北方找个工厂。”
“那还真是万幸。”秦椒想,如果那位傅老爷子真的离家出走,世界上就多了一个华裔童工,少了一个傅医生,也就不再会有慈恩诊所,以及现在自己身边这个傅医生。
傅亚瑟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声:“原来如此。”
他还记得收到这份礼物的光景。
那天是他七岁生日,入学卡迪科特私立小学不久。那是为英国九大公学输送生源的预备学校,教育环境一流,却并不能杜绝偏见和歧视。
被问起华人过生日吃什么时,他还没有觉察出恶意,诚实地告诉同学,如果是在家里,他们不吃蛋糕,吃鸡蛋和“长寿面”,寓意健康成长。
下一秒就有人嫌恶地嚷嚷起来:“中国面条?我知道!像虫子一样又细又软!”
到了中午,“华人在家吃蠕虫和蚯蚓庆祝生日”的流言已经传遍全校。和他不同班级的傅马克也连带着被叫成“傅家虫子兄弟”,气冲冲地来找他打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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