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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这就是花椒——那棵灌木成熟的果实，也是洒在麻婆豆腐上的调味品，是四川菜的灵魂。”
秦椒拿起一颗花椒，在阳光下捏碎，登时浓烈的芳香散布开来。围观热闹的人们抽动鼻子，开始讨论这种新奇的气息。
“花椒的味道很特别，你敢试试吗？如果害怕，可以把你的熊猫和机会让给其他人。”
十五六岁的男孩，绝不容许自己被看成胆小鬼。
“当然！”他伸出手去抓花椒，却扑了个空。
“别急，你得像我这样来品尝。”
秦椒又拿起一颗花椒，慢慢放进嘴里：“像这样，把花椒含在舌尖上，用牙齿轻轻咬个两三下……现在马上吐出来！”
男孩照做之后，一脸莫名其妙：“花椒有什么味？我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秦椒尽量让自己笑得高深莫测，并开始倒数：“十、九、八……”
当她数到三时，男孩“啊”了一声，吃惊地张开嘴巴：“出现了，味道！”
他的神情更加困惑：“真奇怪，这种香味让我的舌头有点痒，又有点疼，但是真的很爽！”
“这就是花椒产生的麻味。”秦椒原本想照搬傅亚瑟那堆专业级别的解释，奈何术语太多，雅思6.0的水平压根复刻不了，便言简意赅地说，“就像小小的电击，让你的味蕾颤栗、跳舞。”
男孩又抓了两三颗花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一回。
看他一脸新奇的模样，围观群众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尤其是真正的植物爱好者：“多么可爱的果实，我也想知道它的味道。”
他们一人分到了一颗花椒。
这样的品尝当然不能得到满足，于是等着吃麻婆豆腐的队伍又排了起来。
这一次，秦椒请求大家就围着小摊排成环形队，不要一路排到林荫路尽头：“我想讲花椒的故事，你们不想听吗？”
她一边做麻婆豆腐，一边讲花椒的前世今生。
这是中国最早的“椒”和香辛料。在中国第一部 诗集《诗经》里，花椒既可以用来赞美高大健美，名声好的男子，也因为果实累累而象征着家族绵延不绝。
古代中国帝王的后妃，所住的宫殿会用花椒掺着泥浆涂抹墙壁，让室内温暖而充满香气，同时祈祷她们能多子多福，这就是“椒房”。
这种寓意延续了两三千年，直到现在，四川乡下举办婚礼时还会朝新人抛洒花椒，作为美好的祝福。
年轻的男女如果一见钟情，会送给对方一把花椒，象征忠贞的爱情。清高的君子也会用花椒比喻自己的志向。
她说到古人用花椒浸酒献给神灵，说到中医用花椒给人治疗消化不良，说到小时候家里在地上洒花椒粉来祛除虫子……
她说到花椒是川菜的灵魂，除了麻婆豆腐，还有多少种美味的菜品都离不开花椒。
她说到花椒有多少品种，多少讲究，中国最好的花椒在汉源，而汉源最好的花椒在清溪，清溪最好的花椒又在清溪镇外某个名叫牛市坡的小山村里……
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牛市坡的花椒专贡皇帝品尝。那里的花椒就连形状都与众不同，每一颗果实上都附着了一颗更小的果实，就像母亲背着孩子，所以又被叫做“子母椒”或者“娃娃椒”……
秦椒注意到，每次她提到“中国皇帝”时，围观群众的表情都会变得更虔诚一些。
大概，这也算是一种名人效应？
第157章 美食当然是文化
“真有趣，你讲的有些花椒故事有连我也从未曾听过。”
一张亲切的东方面孔出现在灶台前。这个华人青年是个大主顾，一口气要了二十份熊猫麻婆豆腐盖饭。
秦椒看他一副坐办公室的斯文长相，好心提议可以把地址留下等着配送。
“不用，离得很近。”青年用中文说，同时将西服领口下露出的工作牌重新塞进去，“我们那里也不太方便送外卖。”
他看看被人围簇着的花椒树，好奇道：“我从没在英国见过新鲜花椒，这棵树是你从国内带来的吗？”
其他客人也纷纷追问这棵花椒树是在哪里买的：“园艺店和植物超市里根本没有这种植物。”
秦椒唇角一扬：“这是邱园的收藏，能借来展示多亏了我的朋友。”
首先，多亏了傅亚瑟和傅家三代行医伦敦的社交网络。
她原本的计划只是展示图片。傅亚瑟说图片的吸引力远远不如实物，许多人会对一棵可爱的植物萌生好感，却未必有耐心对着图片听讲。艾瑞克附和着点头：“那样太像上课，没人喜欢在周末上课。”
可他们要上哪儿去找一棵花椒树？
秦椒和老亨利只知道，哪家中国超市的干花椒更新鲜，质量更好。
至于艾瑞克？他现在才知道：“什么花椒是一种果实？什么，还要从树上摘下来？”
赵杰森给自己熟悉的几位鲜花供应商打去电话。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花椒？这是一种新花材吗？我这里还没有收到报价表。”
幸运的是，慈恩诊所的长期客户里有好几位园艺和博物学爱好者。经由层层推介，他们终于联系上一位植物收藏家。
是的，许多年前，她曾经从中国带来一株花椒树。遗憾的是，英国的纬度太高，气候同温润的中国西南迥然不同，这棵花椒树在她的后花园里没能挺过三个冬天。
当时秦椒已经绝望了，对方话锋一转：“为什么你们不联系邱园？如果全英国有一个地方有花椒树，那一定是邱园。”
作为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收集了三万多种植物活体和七百万种标本，堪称世界之最。
果不其然，邱园有花椒树，但很遗憾，这种娇贵的树种仅供参观，恕不外借。即使是租借标本和影像资料，也需要大量繁琐的手续。
一开始，对方误以为他们是什么华人儿童教育组织，知道只是一家餐厅后非常震惊：“我们知道中国人会吃这种植物的果实，但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只是这一句话，就开启了赵杰森了不起的店长模式。
就像当初说服AHDB提供了比预期更多的供货优惠那样，赵杰森一番交涉，竟同邱园达成了一项合作。
邱园借出花椒树，而熊猫饭店提供花椒的实践运用以供研究。
“现在大家在这里吃麻婆豆腐，听故事了解花椒，也是研究的一部分。”秦椒说完，有些忐忑地观察队伍，唯恐有人抗议成为研究对象。
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阵热烈掌声。
英国人总是喜欢鼓掌，有时表示庆祝，有时表示鼓励，有时表示致敬，有时表示赞扬……秦椒也拿不准现在的掌声意味着什么，总之，大家脸上都挂着笑意就好。
“你们真是太棒了！”大主顾青年也在鼓掌，“这些花椒的资料也是邱园提供的？”
秦椒摇摇头：“有的是我原本就知道的，有的是和朋友们一起搜集的。”
正因为昨晚在网络上一番搜检，她才越发坚定了要让英国人了解花椒的决心。
英文世界里并非没有花椒的信息，遗憾的是，在大多数介绍里“日本”出现的频率比“中国”更高。许多介绍都像詹金斯先生那样，混淆了日本山椒和中国花椒，甚至认为这种饮食文化源自日本。
面对这些资料的感觉，就像在伦敦中餐馆里看见日式屏风，或是在伦敦公园里看见牡丹、荷花，明明原产地是中国，挂牌上却标着日本／中国。
明明蜀人“尚滋味，好辛香”已有两三千年历史……秦椒心里是真的很委屈，很难过。
尤其她发现，去年有一篇研究花椒的论文被评为最受关注的年度论文之首。这是一位日籍神经学研究者通过四组实验，揭晓了花椒影响神经感知的机制。
她真怕长此以往，四川花椒就真成了日本花椒，就像这些英国人只知日本茶道，不知中国茶艺，只知日本枯山水，不知中国园林。
秦椒坦诚地把这种心情也分享给了客人们，立刻收到了不少真诚的安慰，还有英国人表示感同身受：“没错，炸鱼薯条的发源地是英国，才不是见鬼的意大利！”
“所以交流很重要。”大主顾青年匆匆写了张纸条塞给秦椒，“下个月大使馆会举办中华文化推介会，有兴趣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报名。”
秦椒愣了愣，不是因为他自曝身份，而是他的邀请：“文化推介？可我只会做菜……”
“美食当然是文化！”大主顾青年接过二十份餐，被坠得双臂一沉，“能来一定要来，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用食物让英国人更了解中国。”
秦椒攥紧了纸条，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天美食节落幕时，“正宗麻婆豆腐”获得了组委会颁发的一枚奖牌——“最受欢迎的美味”。
根据美食节官方统计，三天来，熊猫餐车总共卖出了两千七百多份麻婆豆腐。秦椒同廖精明的比赛结果，自然也毫无悬念。
“不！这不可能！”
当着从华埠餐饮协会请来的见证人，廖精明当场失态。
“他们一定耍了花招！一定请了演员，这是虚假销量！”
艾瑞克用力把菜刀一拍：“滚！我们可不像你那么无耻！”
廖精明看见了花椒树和小黑板，又瞟了瞟案板上剩下的几个米饭熊猫：“这不公平，说好是比赛麻婆豆腐，你们居然搞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几个见证人面面相觑，短暂交流了几句，一致认为秦椒的做法并未违规，只是合理的营销拓客。
“别耍赖了，廖大厨。”
秦椒笑着摇摇头，刚戴上的苹果花桂冠微微晃动，淡粉的花瓣被夕阳染上一层光晕。
“从你指定要用麻婆豆腐来较量那一刻开始，你就输定了！”
第158章 廖精明真的很精明
“为什么？选择麻婆豆腐明明是他占便宜！”
艾瑞克脱口而出，又摸摸后脑勺，困惑地补充道：
“当然，我很相信Chilli的手艺，但是廖精明真的很精明……我奶奶，我爸和我，吃的都是那种麻婆豆腐，习惯了那种口味。相比之下，正宗的麻婆豆腐实在是太刺激了。人总是倾向于选择适合自己的口味，不是吗？”
尤其是刻板的英国人。
就连英国人自己都吐槽自己，说一个英国人去旅游，第二年如果再去那个城市，仍会选择同样的酒店，最好是同样的房间，连床单颜色最好都同一年前一样。
秦椒点点头，她承认这一点。
餐饮是一种成瘾性消费，餐厅需要根据自己的客源口味来进行菜品定位，这是当初赵杰森给她上的第一课。
经由过去一段时间，她也明白了判断客人的重要性：每个地方的饮食传统不同，哪怕南英格兰的炸鱼薯条去北英格兰开店，也会面临本地客人不买账的难题。
“如果现在是熊猫饭店开门营业，面向全伦敦或者全英国的客人，廖精明就是对的。”说着，她唇角忍不住得意弯起，“可现在是美食节，为期只有三天。”
“有什么不一样？”艾瑞克一脸茫然。
就连身为见证人的老行尊们，也好奇地看向秦椒，想听听她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
“来吃东西的人不一样。有人吃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有人吃东西是为了社交，有人吃东西是为了装——”
秦椒眼角余光瞟到老亨利身旁的傅亚瑟，舌头一弹，硬生生将“装逼”换成了“为了格调。”
傅亚瑟竟已经领会到她的意思，徐徐接话道：“会来美食节的，大多数是以吃为乐趣的美食主义者。”
“用中国话说，就是吃货。”
秦椒笑着将视线投向林荫道上陆续离开的游客。
“吃货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对食物的要求更高，口味却更宽泛，对食物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什么都想尝尝看。只要有美食，他们甘愿花五英镑买门票，站在草坪上以绝不优雅的姿势进餐……”
她让艾瑞克想象一下：“你花了五英镑去看电影，结果银幕上放映的是你每天晚上在家看的肥皂剧……”
“退票！还钱！”
“这就叫审美疲劳。英式麻婆豆腐满大街都是，伦敦人吃了几十年，说不定自己也会做，再合口味也不会有吸引力。我的麻婆豆腐就不一样了。”
有人留恋老味道，就有人追求新鲜感。
现在这种新鲜感还有了熊猫和“充满智慧的中国故事”加持，当然会让客人趋之若鹜。
哪怕真的不合口味，他们也会兴致勃勃拍下照片，上传社交平台：“嘿，有人吃过这种特别的Mapo Tofu吗？我吃过！”
所以廖精明的精明，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秦椒解释完毕，收到了来自自家店长的赞扬：“很好，现在的你已经适应身份的转变，开始像个主厨一样考虑如何同客人打交道了。”
廖精明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又冒出一句：“可是詹金斯……”
“你是说詹金斯那条吐槽？影响的确很大。”赵杰森耸耸肩，“今天能有这么多人来了解花椒，我们真得多谢他。”
艾瑞克打开手机，飞快地找到那条吐槽，发现评论已有几千条，被顶到最上方的评论来自熊猫饭店的店长。
他只是很简单地回复了一句：“花椒只适合味蕾和生命力同样强悍的人。”
其下许多人表示：“没错，爷／姐已经去吃过了，感觉良好，就是这么强悍！”
果然，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人的好胜心。
秦椒朝廖精明走近两步：“现在你没话说了？”
廖精明哆嗦着嘴唇四下张望。几个见证人连连摇头，劝道：“老廖，愿赌服输，莫要失了体面让小辈笑话。”
劝完也不管他接受不接受，说声告辞就离开了。
秦椒也招呼艾瑞克赶紧同自己拾掇餐车，等会儿先把花椒树还给邱园，大家好去开庆功会了。
“你答应过我的！”猝不及防的，廖精明冲到老亨利面前，“当年你可是拍着胸口说的，只要熊猫饭店还在，就绝不会让我饿死！”
老亨利后退一步，廖精明的双手也被傅亚瑟及时格开：“廖先生，请注意保持社交距离。”
“我的确做过那样的承诺。”老亨利看着廖精明，神情不仅失望，还有浓浓的伤感，“老廖，你是最早跟着我学厨的，过去也为熊猫饭店出过不少力。三年前，我是真心把熊猫饭店交付给你，认为你能把店经营得更好……”
老人哽咽着，竟说不下去了。
“可惜那三年，熊猫饭店在你手里濒临倒闭。就算亨利不主动提出结束，以当时的收支情况看，这家店也挺不过两个月。”
赵杰森接替他继续道，语调和神情比老亨利严厉多了。
“搞成这样，不是你的能力问题。至于是其他什么原因，我这里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你自己也应该心里有数。”赵杰森冷冷道，“熊猫饭店停业后，亨利自掏腰包给了你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已是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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