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听着不觉生气:“你在比赛里放水,这也叫公平?如果我是何坚尼,知道你这样‘为他好’,一定会更加受不了。这不止是背叛,还是看不起人。”
老亨利叹了口气:“如果我拿冠军,才是真的不公平。”
傅亚瑟做了个手势,示意秦椒先别说话:“亨利,请告诉我们实情。这个女孩一直坚持你没有错,为了寻找证据把眼睛都看肿了。”
“不,事实上,一切都是我的错。”老亨利靠在沙发上合起双眼,似乎不愿面对往事,口中喃喃回忆起来。
正如何爵士所了解的那样,起初BBC这档比赛瞄准的就是“神秘低调的戏法师傅”。老亨利原本不愿抛头露面,但他清楚何坚尼需要这个机会。除了同师弟一起参赛,他拒绝节目组的其他示好和要求。
“即使要拿冠军,我也希望是凭自己的真本事拿到,而不是因为其他。当时我同何也是这样约定的,各展才能,痛痛快快地较量一场,无论谁能夺冠都是师门的荣耀,是中国菜的胜利。”
决赛之前,BBC又来同他协商,计划用一个反转吸引观众。
“他们不懂厨师,所以设想很简单,希望安排我发生一场小小的交通事故,在最后时刻赶到现场,带伤完成比赛并效果惊人。他们得到收视率,而我得到无数观众的支持和冠军。”
这个要求当然被拒绝了。
没想到,到了比赛当天,意外发生了。
助手廖精明发现高汤被放进了冰箱,取出来时已散发出不太明显的酸味。
说到这里,老亨利又替廖精明说了句话:“这不是他的错,反倒是多亏他早早发现,我才能及时应对。”
“我们已经猜到了。”秦椒同傅亚瑟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声道,“能让你咬牙背锅几十年的人,只可能是……”
老亨利的嘴唇剧烈哆嗦起来,但最终说出了那个事实:“是安娜。”
安娜就是他的妻子,当时作为助手随他参加比赛。
秦椒想安慰他,说谁都可能失误,但看他这痛苦的神色,便知道事实一定不只是失误。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亨利重新开口,说的却不再是比赛。
“我同安娜是由父母安排结婚的,在结婚之前总共只单独见过三次面。当时的华人婚姻绝大多数都是这样,门当户对最重要,大家相信感情可以婚后培养。”
他脸上的痛苦之色越发浓重:“安娜是个好女人,一直在为我们的婚姻努力,而我……在结婚前,有过一个心上人,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一起,从那以后我就只有工作。结婚后也是这样,我对安娜忠诚,却把更多的时间和感情都投入了后厨。”
这时秦椒想起何爵士说过,安娜为了追随丈夫才进入后厨工作,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那天我同节目组的谈话,安娜听见了。”老亨利捂住脸,“她天真地以为,如果我的事业足够成功,就能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家庭。”
第190章 我想吃Mapo Tofu!你发明的那一种
“安娜的错,归根到底是我的错。”
这就是老亨利背负起一切的原因。
高汤已经毁了,他要么退赛,要么同节目组协作。
他知道最简单也最正确的做法是退赛,随即却想到这样一来难免会激怒BBC,也许就会连累何坚尼。
谁知道他走之后,节目组为了营造效果会玩弄什么花样?
“要确保菜品的味道不走样,就得把锅握在自己手里。”于是,他选择同BBC协作,条件却是确保何坚尼能拿冠军,“除非真的有人突然爆发,比他表现得更出色。”
为了营造BBC想要的节目效果,他选择了牡丹鱼片这种华丽的菜式。他以为,四十分钟时间马虎做出的这道菜,不可能获胜,没想到外行看热闹,观众真的打爆了热线。
BBC更想到了双雄夺冠这个噱头,还希望在他们共同领取奖杯时,来个深情拥抱,再聊一聊他们在纽约荣乐园学艺时的过往。
他当然不能去领这个奖。
这不仅是给师门丢人,更是愧对自己的良心。
面对何坚尼的指控,师门的责难,以及舆论的捕风捉影,他也只是咬着牙默默承受。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仅是个厨师,也是个丈夫。可惜当我意识到时,错误已经铸成。”
老亨利的叹息在房间里回荡。秦椒默默替他杯中斟满热茶,想要安慰两句,又毕竟了嘴巴。
傅亚瑟朝她投来忧心忡忡地一瞥。尽管实情同他们之前推想的差别不大,但现在经由老亨利亲口证实,也就明确了一件事:为了保护妻子,老亨利不会对外澄清。
围绕熊猫饭店的恶意舆论仍然不会平息。
老亨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颤声向她道歉:“对不起,Chilli,安娜已经过世多年,我希望她的安息不被打扰。”
秦椒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并不在乎。
由始至终,她在意的都是老亨利有没有做过那样的事。现在真相大白,如师如父的形象没有幻灭,她心里只有庆幸,以及对往事的惋惜。
“现在的麻烦,就交给我这个现任主厨来解决!”她咔嚓咔嚓地咬着配茶小饼干,“哎,你们不饿吗?我饿了!”
老亨利站起来就朝厨房走:“想吃点儿什么?请点餐。”
秦椒追着他进了厨房,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检查起冰箱库存。发现有豆腐,她心中微微一动。
“我想吃Mapo Tofu!你发明的那一种。”她笑嘻嘻地指了指柜台上的番茄酱。
老亨利愣了愣,随即微笑点头:“好的,Mapo Tofu一份请稍等。”
“两份,谢谢。”一直沉默的傅亚瑟斜靠在厨房门上,突然发声表示自己的存在。
秦椒睨了他一眼,故做惊讶道:“你的晚餐不是一杯清水?”
“既然我现在要负责一家餐厅。”傅亚瑟扬了扬眉毛,“这都是……”
“为了熊猫饭店!”秦椒抢先说出他的台词,又笑着帮老亨利系好围裙,“应该是三份Mapo Tofu,谢谢。”
认识了这么久,这还是秦椒头一回品尝老亨利的Mapo Tofu。
点这道菜,她是想起了自己从前对番茄版麻婆豆腐各种批评鄙视,却不知道这道菜的发明者就在身边,而之所以发明这道菜,又是出于那样无奈的原因。
无论好不好吃,她都希望能向老亨利表示歉意。
动筷子之前,面对一丝麻香味都没有Mapo Tofu,秦椒在脑海里先演练了一遍惊呼好吃的表情。
没想到筷子一动,豆腐入口,一声“好吃”居然脱口而出。
是真的好吃。
豆腐柔软滑嫩,尽管没有花椒,但滋味依旧浓郁。大蒜碎粒代替青蒜苗,增香的同时和肉臊一起丰富了这道菜的口感。
尽管没有花椒,但一口豆腐依然滋味浓郁,甚至刺激得人微微出汗,胃口随之大开。关键就在于佐料的搭配。
有道是“葱辣鼻子蒜辣心,芥末专辣鼻梁筋。韭菜辣到脖梗筋,生姜辣到脑门顶。唯有辣椒不是人,辣完前门辣后门。”
这一道Mapo Tofu用炒制大蒜和洋葱,同少许印度辣椒酱搭配出复合的辣味。秦椒原本最排斥的番茄酱,加入后不仅伪造了视觉上“红艳艳火辣辣”,也将这种辣味调整得更柔和,同时刺激人的食欲。
秦椒吃得一时有些愣神,拿不准这道菜到底是失去了麻婆豆腐的特色,还是形不似神似地保留了麻婆豆腐“下饭菜”的精髓。
但她相信,三十多年前,那些从未吃过川菜,不知麻婆豆腐为何物的英国人,一定会因为这道菜爱上中国菜。
老亨利很谦逊地表示,这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也是受到了一位名厨的启发。
“或许你听说过陈建民先生?”
秦椒还在脑子里挨个数川菜大师名字,傅亚瑟突然抢答:“日本的中华料理第一人?”
老亨利点点头:“他是第一个在日本做川菜的厨师。”
厨师这一行压力大,大厨性格多数火爆,这位陈建民更是火爆中的火爆,稍有不如意就要辞工出走。从年轻时开始就离开四川一路流转,先后在武汉、南京、上海、台北、香港扬名立万。
在香港同老板吵翻后,他索性坐船去日本“闯世界”。东渡时除了菜刀和炒锅这两样“吃饭的家伙”,还带了一套乾隆年间的陶瓷餐具,想着如果混不下去就变卖瓷器凑路费回国。
让陈建民名扬日本的,就是他在日本广播协会的电视节目上所做的两道川菜:麻婆豆腐和青椒肉丝。
陈建民头脑灵活,又见多识广,将人生旅途中所遇的多种菜色融入川菜,根据日本人的喜好进行了调整。
他知道日本人那时候崇拜美国,凡事爱模仿美国人,包括学美国人喝牛奶吃牛肉,于是把青椒肉丝改成了青椒牛肉丝。又用日本人日常吃的八丁味噌代替了豆瓣酱,提升酱香味来柔化辣味,让日本人易于接受。
在当时,这是出于食材限制和菜品推广的无奈之举,不过也很容易遭到来自本国人的抨击。老亨利在纽约荣乐园学艺时,就听到过两种不同的意见。
“我师父说,树挪死,人挪活,一道菜菜要流传下去,适当的改良和创新都不可避免。荣乐园的祖师爷蓝先生,就是既取法古谱,又爱钻研创新。”
老亨利提起恩师,面上不由流露出羞愧和感伤来,叹息道:“那时候我不能再做学过的菜谱,想让熊猫饭店活下去,就只能试着创新。”
他没想到,这道番茄酱版的麻婆豆腐不仅让熊猫饭店活了下来,后来还在英国各处流传开来,甚至奠定了英国人对麻婆豆腐的印象。
第191章 但凡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
晚餐时,老亨利很遗憾,也很严肃地告诉秦椒:
“像何坚尼那样的麻婆豆腐,我的确会做,但是我现在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诉你,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资格。”
不过他也提点了两句:“其实很多烹饪的关窍都在于用心。你的基本功很扎实,又对烹饪充满热情,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找出这个秘密。”
秦椒已经找了好些天,此时在长辈面前不由就露出苦脸来:“也可能就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也不要紧。”老亨利正色道,“餐饮之道,适口为珍。舌头是最诚实的。你的麻婆豆腐能得到那么多客人欣赏,即使蒜苗不会直立,那也是美味的麻婆豆腐。
话虽如此,可眼下这局势宛如沼泽。他们不能澄清旧事,如果公布虚假评论的源头,又会因为傅马克而招致新一波批评。想要扭转舆论,洗刷熊猫饭店的声誉,最快和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菜品进行回击。
现任主厨小姐压力山大。
从老亨利家离开,秦椒一路垂头无语。傅亚瑟知道她一定是在担忧熊猫饭店的前途,斟酌片刻后开口道:“有关当年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秦椒惊讶地抬起头来:“什么办法?”
傅亚瑟一挑眉:“我以为你会反对说,这样不尊重亨利。”
“怎么可能?”秦椒皱皱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为了利益,而伤害自己的亲人。”
傅亚瑟轻笑起来:“真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也有如此正面的时候。”
发现后视镜中探究的视线,秦椒轻咳一声:“遗传真有趣!这方面你和亨利就挺相似,尤其是做好事不留名这一条。”
她朝后视镜里的人撇撇嘴:“想不到吧,我发现了!”
见傅亚瑟一脸茫然,也不知是真疑惑还是假疑惑,她又给了个提示:“我还在海德公园当无家可归者的时候……”
傅亚瑟很惊讶:“我以为搜救队对接到的投诉会保密,至少对电话号码已经保密。”
秦椒一愣:“投诉?什么投诉?”
记忆中隐约出现一幕,她在深夜的海德公园又冻又困,突然被搜救队找到。
他们嘘寒问暖,朝她手里塞巧克力,管她叫“幸运儿”。因为他们原本之前来过这里,当时已经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突然接到一个投诉电话,让他们赶紧把海德公园某雕像下的流浪者带走,如果不尽快解决,他就要向市政处和基金会投诉。
“一听就是那种老伦敦的傲慢鬼”……搜救队员是这样形容那个投诉者的。
于是她下意识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坏脾气白大爷,身穿条纹睡衣,多管闲事还刻薄。
“那通电话是你打的?”秦椒真是万万没想到。
当时她同傅亚瑟刚认识不久,但彼此印象都很恶劣,在雕像下甚至是不欢而散。
“你居然威胁搜救队员,不赶紧找到我就要踢他们的屁股……”
后视镜中,司机将脸侧向一边,让她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傅亚瑟才沉声道:“我只是在尽一个伦敦市民的义务。等等,你之前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件事?”
秦椒定了定神,正式为他通过慈善机构介绍房子的事表示感谢。最后忍不住多了句嘴:“是不是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事?你可千万别像亨利那样,瞒着何爵士几十年还被误会——哎,你家真的姓傅不姓雷吗?”
听她歌颂完雷锋事迹,傅亚瑟推了推眼镜,谦逊地表示自愧不如:“我也绝不如亨利隐忍。事实上,如果遭到重要之人的误解,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纠正这个错误印象。”
秦椒张了张嘴,想追问一句,终究还是闭紧了嘴巴,扭头看向窗外,让夏夜的热风吹拂脸颊。
车厢内陷入可疑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傅亚瑟问她是不是也觉得热,是否需要开空调。
秦椒过过神来,才想起现在另有更重要的问题。
“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才不会牵扯出安娜?”
傅亚瑟的声音也沉着下来:“我们需要澄清的,只是亨利事先不知情,也没有提前为更换菜品做过准备,在赛场上的发挥完全是真实的。”
“可是,不精通厨艺,尤其不了解牡丹鱼片的人,未必会相信。他们会更相信廖精明的爆料。”
“在比赛现场的可并不只有廖精明。”傅亚瑟说,“这个节目还有不少工作人员至今健在,我打算找他们聊聊。”
秦椒这才知道,在她反复拖进度条的同时,看似无所事事的傅亚瑟已经整理了摄制名单。不过,她很怀疑他们能聊出什么结果。
“从来没有百分之百成功率的手术,但生死关头总要一搏。”傅亚瑟淡淡道,“监制兼导演的名字我曾经听过,希望他的为人能配得上他的口碑。”
秦椒也随之一振:“没错,但凡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我就不信搞不定蒜苗……真可惜,之前我爸的朋友说能联络到蓝光鉴大师的后人,”
“也可以试试其他途径,或许这套书能对你有用。”傅亚瑟朝副驾瞟去,座椅上搁着沉甸甸两本大书,是他之前从大英图书馆借出的。
秦椒之前没注意,现在拿到手才发现,这竟是上下两册的《中国名菜集锦四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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