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真要说是人力为之,她此先还不觉得樊氏会有这样的通天本事。
可如今,观樊氏的反应,却又有些过激。
雨气扑人,犹带几分湿冷的春寒,簌簌过来给孟绪披上了一顶薄绒斗篷,抱怨道:“这位樊才人头先那么殷勤,主子在柔妃面前帮了她一把之后,反而倒不见往咱们这里跑了。如今主子高升,竟又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这样的人,主子何故还好言好语相待?”
孟绪轻轻拢衣,折身往里走:“也不见得是我晋位了她才来。”
孟绪仔细回想着,樊氏初初进门那会儿,除了贺她晋位,还说了什么。
依稀是……问她白日里被唤到仙都殿,可有受什么委屈?
樊氏不坏。
可看不懂的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身上必定负载着许多秘密。
*
仙都殿中,撕心裂肺的叫唤穿透玉壁红墙,小宫女几乎废了一只手,痛得面色惨白,衣衫都教汗水濡透。
柔妃双目充血,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身下还倒着一幅凌乱的红纱帐。
许是地上匍匐之人饱受摧残的模样太过惊心,柔妃喊人:“来人,把她拖下去。”
尺素不在,王世公公又病故了,此时余人无不战战惶惶,拖着那宫女出去的时候都不敢多看柔妃一眼。
唯有康云上前,躬着身收拾满地狼藉:“娘娘这又是何苦。”
柔妃终于忍不得,眼睛一闭,淌下一颗滚圆的清泪,颤着唇道:“今日孟氏晋封,陛下来了本宫这儿却又匆匆离开,明日该有多少人贺孟氏新喜,又该有多少人看本宫笑话?”
康云目如鹰隼,阴深地一眯:“孟氏还能蹦Q,还不是娘娘您不与她多计较。要奴才说,娘娘您身份贵重,真看不过眼谁,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只一瞬,柔妃抹干了眼泪:“怎么,你想献策?”
康云放下手中的东西,靠近两步道:“那位虞才人不是想向您表忠心么,也该让她拿出点实绩来。”
柔妃嗤声:“她能有什么用处。”
她恨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不过,你倒提醒本宫了,关雎宫不是还有个吴宝林么,进宫两年多了到现在也没承过宠,是个没指望的。”
康云对这人有点印象:“是当初兄长犯事求到您跟前那位?”
“本宫当初救了她兄长的性命,她口口声声要给本宫当牛做马,死而后已。如今,本宫就给她这个机会。”
*
次日一早,吴宝林携礼出现在蓬山宫门口。
第15章 下毒
孟绪获封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等消息晓谕六宫,更是薄暮冥冥了,因而众人大多来不及在当日备礼。
第二天一早,却是天刚亮起,就有人来登门。
很快,月下阁门庭若市,连来势如崩的一场大雨都没能拦下宫妃们的脚步,一时间,竟像是阖宫的热闹都汇在此似的。
孟绪却是有些兴致不高,不过她迎来送往、礼数周道,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一直等到晌午过后,库房里塞的满满当当。
孟绪在小憩,掌事姑姑筠停把一张礼单交给了瘫坐在椅子上的簌簌:“再去清点一遍吧,这些东西都已分门别类放好,具体都放在库房哪个柜子哪个抽屉,也都有标注。”
簌簌来回搬东西,已累得直不起腰:“主子说姑姑做事仔细,你都检查过一遍了,哪里还用得上我。”
筠停却不许她偷懒,坚持道:“主子信重你,你检查过一遍,她会更放心。将来出了什么闪失差池,我也好说的清楚。”
*
孟绪午梦乍醒,簌簌便将过手了一遍的礼单递上。
随之又为孟绪将床幄挂到珊瑚钩上,教她眼前亮堂一些。
而后,簌簌就在孟绪身前来回踱步,头一次胳膊拐向了别人:“果然就和主子说的一样,筠停姑姑主子把什么都分好了,还让奴婢再查一遍呢。姑姑这样得力,主子为何还不重用她?”
“二十出头就当上掌事姑姑的人宫里也找不出几个,能力自是不必怀疑的。众人都不看好我的时候,她也不曾变节,也是个有操守的。”可越是如此,反而要让人慎思。孟绪问:“你说,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屈居在一个美人宫中?”
“才不是美人,主子如今都是嫔了,再说了,她来咱们这儿,兴许是有眼光?”
能存几分天真心性,未必不好。孟绪没再说什么,翻开礼单,逐条看过去。
这些物玩中,唯有皇后送的一副百鸟头面和慧嫔送的两盆花有些特别,花需养着不能贮之深阁,皇后送的头面,孟绪则让人单独放开,和御赐的东西一样,多加了一道锁。
簌簌这时却又多了个心眼,征询道:“其余的东西,我们要不要让太医验一验?”
孟绪一项项阅看着,摇头:“不必,暂时也都用不上。再说,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害我,在贺礼上下毒,一查便能查到,岂不是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她自问,还没与谁结下过如此深重的仇怨。
除非……那人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
阴雨天的天明像是总也等不到似的,次日小禄子说有事来报的时候,孟绪睁开眼,天色还是青灰的。
想到今日该去凤藻宫请安了,孟绪匆匆要起,才知竟是早已过了卯时,只因今日落雨,皇后早就派人来知会过,不必去定省。
孟绪便让小禄子在外头等。
琼钟伺候她梳洗:“听说是皇后娘娘近日心疾越发严重了,不好见人。以往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的。”
孟绪随口问起:“这两日慧嫔可还有去凤藻宫抄经么?”
“是,听辛夷说,昨日送到蘅兰轩的菜色都好了不少,可今日一大早,慧嫔主子还是去凤藻宫了。”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很快,孟绪坐去妆台前,小禄子进来,噗通一声跪下行礼。
不等孟绪叫起,开口便道:“小全子又有动静了。昨天半夜,奴才本以为他是起夜,但想到主子吩咐过要看紧他,还是偷偷跟了出去,发现他鬼鬼祟祟地去了库房。”
库房?
小全子就是此前欲托虞才人向柔妃投诚的小太监。
据说是碰了一鼻子灰,没能攀上高枝,不过孟绪始终觉得柔妃不会就这样错失机会,仍然一直让小禄子牢牢把人盯着。
这一盯便发现,自柔妃那里碰壁回来后,小全子竟一下子本分了下来,未再另寻出路。
这更验证了孟绪的猜想。
一个如此性急之人,一家不成,该转投另一家才是,何以却老实了起来?
这不就深更半夜,有了动作。
看来是知道她不打算动用那些东西,有人坐不住了。
可,进库房又能做什么呢?
孟绪叫来簌簌:“你去一趟库房,就说我想用樊才人前儿送的那盒香膏了,把它拿回来。‘顺便’,再悄悄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尤其是御赐之物。”
簌簌会意,立马去办了。
不一会儿就有了发现,回来禀告道:“奴婢比照着礼单都核对了一遍,御赐的东西那两道锁都没坏,只有吴宝林送的胭脂被挪了地方,此前是放在山字柜黄字抽屉第三行第二格,现在被放到了第三格。”
库房里的东西看似随意摆放,实则每一件都有对应的位置,除了经手过的人,旁人自不会详知此事。
孟绪记得吴宝林,那是一张微微模糊的脸,寻常又寡淡,听说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头年就入宫的。
相比之下,她送来的那盒红蓝花胭脂,倒让人印象深刻。
吴宝林说:“胭脂是妾亲手做的,采的是今岁的第一批红蓝花花芽,原本是想自己用的,没舍得用便放着了,希望您不要嫌弃。”
那时孟绪便想,三月确实正当红蓝花的花期,但做一盒胭脂工序繁琐,研磨晾晒,少说也要两三日。而这贺礼送出手的时候距离她受封不过过去一夜,若说是特地为她专门做的,那便是虚言欺人了。
可见这位吴宝林是个实在人。
现在看来,实在人却也未必清白。
簌簌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库房里还有小全子的脚印,想是他从外头进来,鞋底沾了雨泥。”
孟绪低眼,这屋子的地面上,也竟有淡淡的泥斑。
巡看之下才发现,她匀胭脂用的绵扑子,被人动过了。
*
樊氏没想到孟绪会让人来请自己,还在替白术换药,撂下东西就过来了。
孟绪让人看了座,樊氏却摇头:“姐姐定是有事寻我,直说无妨。”
孟绪见此也不与她多迂回客套,下巴尖一点案上那盒香膏:“也没什么,只想问问,妹妹送的香膏气味幽芳,可有什么特别的功效?”
樊氏当即以为孟绪是怕自己在香膏中下了什么料,凄楚一眼,坚声道:“妾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亦都不是相克之物,这香膏是可以滋补容颜,怡养心情的,姐姐若不信,拿去太医署一验便是。”
“我自是信的过妹妹,也不能什么都往太医署送。”一坐一立说话费力,孟绪起身,把那圆形的小玉盒捧在手里,低头轻嗅:“听妹妹这样说,可是懂些医术么?”
她抹了些香膏在手上,轻轻晕开,异馥清如芰荷。
樊氏一愣。又见她喜爱,不似作伪,倒有些为自个儿头先的揣测抱愧起来。
温声细语道:“姐姐高看妾了,妾只是照搬古书上的方子,并不通医术药理。”
啪地一声,清越短促。孟绪叩合了盖子,叫人把香膏收好。
看向樊氏:“妹妹如此说,我便明白了。”
樊氏走后,簌簌脑中仍半天拐不过弯,问孟绪:“有问题的不是胭脂么,这香膏莫非也不妥?”
孟绪神情淡淡,从书柜里抽了本讲城防关隘的兵书来看:“香膏没什么不妥,是我想请人帮忙,却不想强求。”
*
再晚些的时候,雨色不见收淡,更兼春昏将至,天更暗了。
御前的人奉命而来,那穿雨的身影,又激起许多人心中风波。
继孟绪之后,帝王竟又宣了同宫的樊才人侍寝,怎能不教人艳羡?
且今日还是雨日……总不能是侍寝过后再将人送走,难道帝王竟要为樊氏破例?
可孟绪前脚才见接人去太极殿的鸾车停在宫门口,后脚便见樊氏竟来了月下阁。
她鬓上斜簪了一朵兰色的朝颜花,不知用什么方式让这蕊朵未曾暮合,和烟带羞,半开半放,颜色也有些奇艳。
看来是为今夜侍寝特地准备的。
花光人面,各自低昂。
孟绪由衷夸道:“果然巧思。”
樊氏却显得心事重重,未曾因这话而展颜。
似乎顾虑颇多。
最终还是问道:“姐姐之前问我会不会医术,可有什么要事么?”
孟绪想为她将花戴正一些,却被樊氏侧身躲过。
指尖一凝,垂下手,倒不见恼:“妹妹既不会医术,便无事了。”
鸾车就在外头等,时间余裕无几。樊氏不欲再多周旋,挑白了讲:“不瞒姐姐,我确会些粗浅的医术。不过,姐姐仅凭一盒香膏便能断定么?”
孟绪有些惊讶她忽来的坦荡,也如实道:“白术脸上伤重,你不曾为她请医,还瞒得这样紧,我便有些猜测。”
她领她到一处暗柜前,抽开屉子,又递了一方可以裹在手上的素巾给樊氏:“能否请妹妹帮我看看,这盒胭脂可有毒性,又是什么毒。”
孟绪本想让樊氏用小木条挖一勺取样,带回去研看。毕竟她这儿再急,也不比樊氏今夜初次承幸,来的不容耽搁。
“不需多少功夫的。”
没想到,樊氏只将粉末碾展,一看二嗅之间,竟就能将里头掺杂之毒猜个七七八八。
心里有了个大概,樊氏走到隔断边上,摘下盆栽上的一瓣春华,折返回来:“借姐姐的花一用。许多毒都能使花瓣变色,不同的毒性会有不同的颜色变化,若我所猜不错,花色应当立刻会泛紫。”
她说出了让孟绪心尖一揪的论断:“这果然是……能让人毁容的‘日又枯’。姐姐花容月貌,遭人妒恨了。”
第16章 巧诈
樊氏头戴蕊英,走到浴池边上,身上已褪的干干净净。
司寝的嬷嬷检查过她的衣物,放在了一边,只给她留下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见她发髻拆了,花却仍还固执地簪着,抬手便要拔。
樊氏却别开脸不让碰,一面怯怯抱臂护在身前。
嬷嬷神情不悦:“才人,这是规矩,侍寝时身上不能有这些簪饰。”
再说不就一朵花,宝贝什么?
樊氏想起当日孟绪曾提前见到了陛下,小心翼翼开口与嬷嬷商量:“我能不能到时再拿下来,或者,先让我见陛下一面?”
嬷嬷一听就知道她想效仿谁,鼻子里出冷气:“才人恕罪,奴婢可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看看人家意嫔什么出身,自个儿又什么出身?
不过转念想到这位樊才人是新妃中头个晋位的,还一晋两级,嬷嬷稍缓了态度:“就算才人执意要戴这香花,也得给我们检查过,再去问过上头的意思。”
樊氏最终捏着花茎,将半开的朝颜取下,放在了一边,可哀可怜地道:“不麻烦了,我不戴就是。”
等她踏过窗外的风雨声,走入帝王寝殿,却见榻中人双目紧闭,好似不耐一日的疲累,竟已熟睡。
樊氏没有出声把人叫醒,只是径自蹑足爬上了那一方金丝楠木宝榻,将榻帘解落。
长帘如瀑泻开,榻内光景,被垂垂深掩。
帝王始终不曾醒来,樊氏坐在他身边,揪起一角衾被,护住几分赤露的雪白。
然后就那么垂目看着这个男人。
直到她俯身凑到近处。
男人那双渊沉的眼陡然睁开。
冷利得如同一刃数九寒天冻结的冰棱。
樊氏抓着被子的手,松了。
……
风雨竟夜敲打,尘邓邓的灰土难承湿重,落定在地面。
梁宫的春昼,被洗濯一新。
晓天才曙,便有清澄澄的日光自重迭的碧琉璃瓦上射开。
是个晴日。
*
“主子,你的脸――!”
一声恐悸万状的惊叫自月下阁内传出。
连带着瓷器撞碎在地面上的清历响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慎摔碎了。
猫身趴在东墙一扇窗下偷听的小太监,当即喜色沾沾地起身,步履雀跃地往仙都殿报讯去了。为求谨慎,还特地抄了条荒寂无人的小路。
月下阁内却是平静下来。簌簌将菱花格的窗扇推开一道窄缝,看了眼小全子的背影,又合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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