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能有什么花头?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记起一事来,竟又觉得这次,说不准她还真的猜到了!
可刚旋了个身要往回赶,却见樊选侍的侍女莺歌摘了蓬山宫宫门口的一朵朝颜花放在了托盘上。
颤巍巍的花萼,还带着清圆的银露,在群珍中可谓打眼。
簌簌十分纳罕,一进屋就同孟绪说起这事:“我早上在御花园倒没看见有朝颜花,也不知这朝颜是不是咱们蓬山宫才有,不然送了有什么意思?”
一旁,琼钟手里的鸡毛掸子在博物架上一滞,转头看向簌簌:“你还真说对了,满宫就数咱们蓬山宫的牵牛长得最好。这花多是野生野长的,娘娘是不屑养的。主殿那位从前倒是喜欢。”
朝颜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牵牛,而今牵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爱的时候。再有,朝颜朝开暮合,也有劝人及时惜花的意思。
“看来这位选侍,很有些玲珑心窍,并不笨呢。”孟绪伸出手去,惊觉手边一空,才想起这几日正在看的书已被她作为礼物送给了陛下。
早知道该换个送的……如今竟无聊赖起来了。
正想出去走动走动,松动一下筋骨,也顺道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簌簌却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鲜果,把脑袋凑了过来。
她殷勤地往孟绪嘴里送果肉,专拣着孟绪喜欢吃的,趁时得意兮兮地问:“那主子呢,您送书,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选你?”
孟绪很受用这饭来张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懒懒用手支着头:“嗯?何以见得?”
簌簌把嘴一张,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这两日了,要怎么与陛下……”
她年纪比孟绪还小一岁,羞于将同房二字说出口,便用两手的大拇指对贴着一弯屈,比了个亲热的手势。
这下子,在不远处整理博古架的琼钟也顾不上扫尘了,一拍大腿就疾步过来:“主子月信将至,奴婢得赶紧报上去才行!”
谁知孟绪却气定神闲地喊住了她:“不急。”
孟绪青细的蛾眉一扬,眼尾也上挑起来。眼中便似有潋滟闪荡着,鲜的丹脸上,尽是动人的风情。
她示意簌簌继续递果肉。
簌簌乖乖奉上一片熟脆的林檎果,恍然记起从前自家主子每憋着什么主意,都是这般艳晶晶的模样,几要教桃羞杏愧,芙蓉也妒。
孟绪就着她的手慢慢含住甜果,细嚼慢咽着,等吃完了,才施施然笑开:“过两日再去吧。”
万一,今夜陛下就选了她呢?
*
人窝在狭小的室内就容易犯懒,月下阁如今里里外外有琼钟和簌簌盯着,领事的嬷嬷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孟绪实在不必操神费思。
上面的主位又不管事,自也不会来挑下面的妃子的错处。这样一来,这才进宫一天,竟就安逸得好像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了。
可越是如此平静,孟绪却越是不能安下心来,宫里的水这样深,而所有危险,往往在露出端倪之前,才是最可怖的。
午膳过后,孟绪主动走了出去。
这次进宫统共有八人,她不信旁人都坐得住。
令她意外的是,隔壁那位颇为孤怯的樊选侍竟也不在青鸟阁,不知上哪里观风赏景去了。
宫中可去之处颇多,光是太液池、御花园周边,就有不少林林苑苑,随处可见花桥石亭,往北过了掖庭局,还有可以跑马的草场,再远就是山岑矮丘了。
这样大的地方,若是不记路的人,恐怕随时有失途之险。
孟绪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在水榭上茕茕独立的樊选侍,驳岸的台面上,她临水站着,身前只一池蓝碧色的湖水和几点青小的荷钱。不知缘何,瞧上去有些怅惘。
平心而论,只这样看去,樊氏还不算讨厌。
孟绪拐了个道,踏上了水榭侧门连接的曲桥。
可还不等她自侧门行入,便又察见有人朝此处来了。孟绪眼疾手快地拉着簌簌往门扇后一躲,躲在了门扇与曲桥阑干夹出的死角处。
樊氏对这一切尚且无知无觉。
她的侍女白术见主子这般忧容,在旁叹道:“听说东边月下阁的孟美人进宫前就得了孙嬷嬷的教导,从前奴婢在掖庭局就晓得孙嬷嬷的名声了,那可是两朝老人,前朝的时候就是……”
还没说完,被樊氏略带凄恨地呵止:“一仆尚且不侍二主,历经两朝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孟绪心头猛地一凛,果然便听一道犀利的嗓音响起:“樊选侍,这是在说谁呢?”
孟绪的记性很好。好到只在几年前和“双姝”中的另一位――沈氏女沈妙嫦有过几次际会,至今都还能认出她的音貌。
因而,方才只消那么浅见了一眼,她就觉得来人有些像柔妃。如今更是确定了。
柔妃脸上怒火未消。
她的仪仗就停在不远处,特地没带着一大队的宦侍过来,就是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这里顾影自怜,又在怜些什么。
不成想,却听到了她最不喜的话。
柔妃的祖父是当世大儒,受天下士人尊崇,父亲也是出身翰林,学富五车。可前朝皇帝昏聩,不识能臣,除了父亲领了个虚职之外,沈家三代竟都没得到过任用。直到先帝推翻了雍朝,建立了大梁,本以为会好些,但先帝以武立国、重武轻文,她父亲又是前朝旧臣的身份,最后仅仅是落了个不痛不痒的散官之职。
那些知道当效明主的士子,倒还敬着沈家,有些不知变通的,则已经反口将沈家骂作了叛臣贼子。
也就是近十年的光景才好些,她小时候可没少遭人白眼。
因而柔妃最听不得的几个词里,就有所谓的一、仆、二、主。
樊氏身边的白术见此已噗通一声跪下:“柔妃娘娘。”
“您是…柔妃娘娘?”樊氏反应过来,双膝一软,踉踉跄跄上前行了跪拜大礼,颤巍巍道:“娘娘明鉴,借妾十个胆子,也断不敢影射娘娘。”
“影射?你何止是影射――!”柔妃却不是会轻易姑纵的主儿,冷冷一笑,指使侍女:“掌嘴。”
身后,簌簌已经闭上了眼睛,紧紧搀着孟绪,害怕听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从水榭中传来。
孟绪拍了拍她的手聊加安抚,自己则在簌簌不解的目光中,娉娉袅袅地从侧开的镂花门后走出,上前两步。
“且慢。妾美人孟氏,向娘娘问安。”
柔妃没料到还有人在附近,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还有人敢来逞英雄,错愕之中,轻飘飘觑了孟绪一眼。
“哦,我当是谁呢,你是孟绪妹妹吧?”
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也确实为孟绪的容色一惊。当年她进宫的时候,孟氏可还不像现在这样,靡颜腻理的一张雪面,观之好似姑射神人。
她低着眼,轻轻抚弄过左手食指上尖长的护甲:“你是想和她一起,受此掌掴么?”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这种事她早做惯了,多一个孟绪又有何妨?
问完这句后,柔妃伸展开五指,举起保养得宜的纤手,在眼前自珍自赏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孟绪反应。
心里也在继续想,那时候的孟绪,至少也还不像现在这样,一眼就让人想用这护甲的尖头,从那张讨厌的脸上划过,破肤见肉。
孟绪却未见半点惊慌之色,缓缓道:“今早太极殿的人收了新妃们递送御前的礼物,陛下今晚就将择物点寝,娘娘此时伤了新妃的容貌,妾是怕娘娘落人口舌。”
柔妃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我还怕落人口舌?谁给你的胆子这时候了还想巧言令色,为人撑腰?”
她步步前逼:“你是什么身份?”
可话音俱落地后,柔妃却忽而想起自己是因何才发怒的,不正是因为听不得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话……自觉到有些站不住脚,再对上孟绪气定神闲的样子,她脸上的厉色便陡然一重:“孟绪,你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一来就让她不痛快!
柔妃没叫起,孟绪便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然而脊背却是笔直清挺的,不卑不亢,如同净植的一杆芙蕖。
此时,她仰起那张冶艳的莲脸,正带着温柔又凛冽的笑:“妾凭――拳拳之心?娘娘不畏悠悠众口,但对陛下总归是一片情真。今夜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想来娘娘必不愿意驳了他的面子,败了天家兴致。”
柔妃下意识就想反驳,可喉中被好生一噎,一时竟是无从反驳。
退了一步,气得发笑,半天憋出一句:“小小一个美人,也敢品评本宫对陛下的心思?”
但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孟绪所言,正戳在了她的痛处。
若是她足够愚笨就好了,她就不会害怕,害怕一朝扫了那个人的兴、违逆了他的心意,所得皆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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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绪:这就退了?我还没说完呢!
下章真的男主会出来啦!!
对了女鹅为什么会救小樊,下章也会说到的,可不是滥好心!!女儿才没有那个。
第4章
孟绪知道自己赌对了。
或者说,她不可能赌输。
人人都说柔妃得宠,可陛下一月入内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说明陛下并不沉迷欲色,远远还没到会为了美色、为了柔妃糊涂的地步。那么柔妃若心里没点分寸,又怎么去做这个宠妃?
纵然如孙嬷嬷所说,有一个当世大儒的祖父,或许能助她最初崭露头角,可起用沈家人的目的都已达到,说到底,家世能给柔妃的助力,也只到这里了。柔妃往后受不受宠,只在于陛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拂了陛下的心意呢?
这也是孟绪之所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缘故,聪明的人,才有权衡计较,才有畏惧。
柔妃抿着的红唇似都在打颤,一张脸被水榭里穿堂而来的湖风吹得煞白。恨恨看着孟绪,咬牙切齿地道:“本宫为了陛下,是可以暂不与这言行无状的罪人计较。孟绪,你很好,希望你与这位樊才人,”
话至一半,柔妃重新笑起来:“不,连才人都不是,还只是个选侍――希望孟美人与这位樊选侍,日日都能如此,不要有能让本宫下得去手的时候,否则该受的巴掌,谁也躲不掉。”
虽是对着两人说的,柔妃却连一眼也懒得分给樊氏。比起孟绪,樊氏也不算多可恨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硌了脚的小石头,碾两下再踹开也就是了。
可孟绪……柔妃愤然转身,金贵的珠鞋踏地有声,好像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谁的脊骨,要一脚一脚,慢慢地,把胸口淤积的闷气都散出去似的。
孟绪在她身后行了个恭送的礼:“妾谨记娘娘教诲。”
樊氏也紧跟着伏叩,细声细气道:“妾拜送娘娘,谨记娘娘教诲。”
柔妃的侍女刚一追上去,就见自家娘娘面色忽而更阴沉了。侍女唯恐被殃及,忙找补道:“这孟美人也实在是个拎不清的,娘娘顾及陛下,这才不和她们计较。不过要奴婢说,脸面虽伤不得,让她们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醒醒神也好,这样往后她们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了。”
“用得着你来教我?”柔妃眼色一横,侍女瞬时噤若寒蝉,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既都打不得,不痛不痒地跪一会儿又有什么意思!”
侍女仍不敢吭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觑着柔妃脸色。
许久之后,才听柔妃不甘心地又道:“你说,今晚陛下会选谁?”
侍女一通搜肠刮肚,将一众新妃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便有了眉目,却是瘪了瘪唇:“奴婢不敢说……”
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孟美人本就生得瑰姿艳逸,又有这般玲珑心窍,能在娘娘跟前全身而退,送得礼物怕也是别出心裁。今夜多半是她了。再说这孟美人定是成竹在胸,否则,又怎能这么有恃无恐呢!
怪不得娘娘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
翠盖罗纱的宝辇在宫侍的簇拥下慢慢远去,水榭中,白术和簌簌也各自扶起了各自的主子。
樊选侍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多谢。”
孟绪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簌簌心疼地替她整理裙幅,妃嫔之间大多是行万福礼的,孟绪此番虽未行跪下,可一直保持着微微蹲膝的姿势,这会儿也似有僵酸得些立不住。
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然。
樊氏见孟绪已有动身离开之意,起先还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处,可当察觉到她脚步的迟涩,终于再也保持不住沉默。
“孟姐姐……!”她三步并两步跟上去,“等等我。”
“今日倒不哭了?”孟绪这才柔柔淡淡地问道。
樊氏见她语态神貌一应如常,竟似全然不为方才之事挂心。就好像自己跟上来无所谓,不跟上来也无所谓,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以为,她应当是施恩图报,想自己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才会为自己出头。
此时再掐两滴泪未免太假,亦步亦趋之间,樊氏只捂着胸口,怯声道:“柔妃娘娘如此威严,妾是有些后怕。”
孟绪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樊氏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也没再吭声。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的疑窦诉之于口:“姐姐为何会帮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况且妹妹出身卑微,挨两下也不打紧的。”
孟绪停下脚步,侧转一点腰身,正正迎上樊氏望过来的目光。
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孟绪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孟绪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简单的理由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孟绪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为了一句话就要掌掴别人,柔妃娘娘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算什么,”孟绪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簌簌没多想便道:“这话仿佛从前大郎君也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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