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舟眼中溢出水花,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咽下一口气,点点头:“记得。”
李锦书安然躺在她的怀里,笑了:“你不缺金玉珠宝,我记得你说过,那种鸟很漂亮,所以我只能把它抓来送给你....”
那是他第一次送她礼物,一只羽毛绚丽多彩的鸟儿,他守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捉到手。
那一年,他记得她收了很多很多的名贵宝物,却也并不嫌弃这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儿,还神情温和含笑地感谢了他。
往事千千万万,如同滔滔不绝的江水,滚滚向东流。多少年的朝夕相伴,柔情欣慰相依为命到憎恶怨恨,终成为了现在这样,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像是后来的那只鸟,不知如何逃脱了笼子,飞向了远方。
“记得的。”
一直都记得。
他是她一手教出来的皇帝,是她一手推上皇位的弟弟,也是背叛了她的皇弟。
李兰舟的泪珠滴落在他的脸上,她落泪得无声,低头看他。
她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和黑发间夹杂着的白丝,岁月不饶人。
他居然老了。这个专制、偏执、固执的男子,他居然.....会老。
在这一瞬间,他在她的怀里,他的生命在悄然流逝,如同装满水的碗底破了一个洞,水流不断漏出,碗内的负担在减轻,只余下残破的碗,他的灵魂在慢慢消失,在她的怀中消失,看得见,感受得到。
他流了好多血,他的脑袋下,她本来白净的衣袍开出了大朵大朵艳丽的花。
“希望....希望有来世,我们,我们还能遇见,我能够....光明正大地....爱你....”
太苦了,他的这辈子太苦了,唯一的不满足,就是还没在她的身边待够。
他的眼角流下泪水,意识也在消退。
李兰舟的心窒了窒,一根紧绷的弦一下弹开,她的身体颤抖,起身手忙脚乱拉开了抽屉拿出了解药。
还是心软,还是顾念往日那些本就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的,他是她除了李君玳之外唯二的亲人了。
*
朔阳太子及笄不过三年,那些年隐藏的祸患果然起义,再生事端。
李锦书曾经以阴狠毒辣的手段杀死了各世家的人,剥夺了他们世卿世禄的荣耀和兵权,留着残余的人必然心有怨恨;后来又因为朔阳太子登位一事,杀了好些官吏,他们的子嗣也心有恨意,于是两边人马勾结在了一起,从地方起义,战事再起。
厉帝带着朔阳太子亲自带兵征讨,不过半年就大获全胜,将这些叛军的头目全都下了大狱。期间懿圣皇后重现朝堂,任监国之责。
天下又再次太平了。
边境安稳,国力强盛,就在众朝臣以为懿圣皇后又要干政掌权时,措不及防的,厉帝和懿圣皇后双双驾崩。
这么多年来的倾力培养,没有一处是徒然的,朔阳太子登上了皇位,成为了本朝第一位女皇帝,这次,没人敢多说什么。
女帝励精图治多年,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国家空前强盛,超越了前朝荣耀,她的政绩也超越了历届的男帝,再无人敢质疑她的能力。
只是午夜梦回时,总还是会想念父皇母后。
也不知道他们去云游天下什么时候回来?
想着想着,便也没什么困意了,于是女帝起身,又开始处理政务。
坐在案桌前,微笑着叹息了一下,女帝抿唇,提笔开始批改奏折。
希望江山太平,民富国强,让父皇母后都好好生活在她精心治理的家国里,替她用车马、用双脚去丈量万里河山。
第93章 女帝
显庆五年,中秋将将过去,身怀六甲的皇后发动了。
帝后恩爱,皇后三千宠爱在一身,当初皇帝为了皇后,早早就将后宫空置了,如今皇后发动,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皇后难产了一天一夜,皇帝就守在床边了多久。终于,皇后九死一生,生下了李君玳———一位,公主。
生下来就被封为朔阳公主,寓意为新生的太阳,如此阳刚的名字,就代表帝后对此皇女的期望生来就不一样。
李君玳自小就受尽宠爱,她的父皇是威震天下的大夏皇帝,她的母后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子,而且她的父皇惧内,只要她在她母后面前哭上一哭,卖几句乖巧,就是父皇也不敢罚她。所以从小到大,都没人敢招惹她。
在皇宫里,翻草皮抓蟋蟀,躲起来玩消失捉弄宫女和文宝公公,上到爬树捉鸟,下至去池水里捉虾摸鱼,整个大明宫里就没有她不熟悉的地儿。
再长大一些,大明宫已经不够她玩耍了,她开始谋划着怎么翻墙出去耍,于是乎她又学会了钻狗洞。后来跟着师傅学习了武艺,更加轻轻松松进出宫墙。
因着她功课课业和武术都在随着年纪见长,并没有因为贪玩而落下,所以李兰舟并不会因为她玩心大喜欢玩耍而苛责她。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君玳的孩童时期可谓过得是十分顺畅顺心的,她也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女子的不同——她不用恪守闺阁规矩,不用学习如何嫁人为妻伺候夫君。
她在李兰舟的授意下,学习了武艺,学习了治国之道经国之策,除了强身健体基础的锻炼外,到了八九岁时,她已经是骑马打猎的好手了,在与一众王公贵族之子同出猎时,也丝毫不逊色于他们。
小小年纪,她就知晓了她的母后、这大夏的皇后与其他世人相比是多么与众不同。她的母后自小就教导她,永远都不必屈居于人下,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她的母后李兰舟的女儿,也还是这大夏唯一的朔阳公主。
当然,她的母后李兰舟对她的宽容也不是毫无底线的,有一次有大臣的女儿竟咒骂她像个假小子,空有一张脸,不配做父皇母后的女儿,她一气之下将人踢下了太液池,还不准宫人下去救她,真的就差一点那女子就要没命了。而且就算后来被救上来了,那女子湿了衣裳,也毁了名声,后半生就算是毁了。
她的父皇到来后一开始没什么表情,直到她的母后来了,他的父皇连忙将她拉上前嘘寒问暖,一副关心至极的模样。
李君玳内心无语,但面上还是配合李锦书,父女俩一起演起苦情戏。
但她的母后是何许人也,一眼就看穿了他二人的把戏。
李君玳只记得那一天李兰舟生了好大的气,说那女子有错自有宫规和律法严惩,责备她不该擅自以权势压人,让她向那女子赔礼道歉。
李君玳从小蛮横惯了,大庭广众之下红着眼死要面子回嘴,然后哭着跑了,她不敢面对身后的李兰舟。
母女俩生了嫌隙,李君玳就把自己关在殿里不出去,还预备不吃不喝逼李兰舟来看看她。
只不过她的计划并未得逞,才一顿不吃,就有人来看她了,不过不是她的母后,是她的父皇。
她的父皇并不是来哄她的,相反还冷着一张脸,让宫人把冷了的吃食撤下去。
“既然她不想吃,那就全端下去吧。”没有半分犹豫,下一句话轻飘飘接着说道,“你什么时候去向你的母后赔礼认错,就什么时候再吃。”
她的父皇第一次对她露出了面对外人时的冷厉面容。
李君玳:“....”
没撑过第二顿饭,李君玳乖乖服软了,一方面是肚子饿得受不了,另一方面....那日她逃走的时候,其实偷偷看过她的母后的神情,那张向来冷静温和的脸上,隐隐露出的是难过,不只是生气。
那日早晨,她早早让宫人给自己穿好了衣物,规规矩矩去找李兰舟。
那也是她第一次进入昭华宫供奉长明灯的后殿。
好多好多的长明灯,一盏接一盏,像一排排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有序地被放置在排架上。
暖融融的烛光下,她第一次看到她的母后显露出那种柔情的神态,不同于平日里面无表情的从容冷静,她站在一排排长明灯前,神情是放松的,是谦和安详的。
她跟着她的母后,为一盏盏长明灯添油火。
她指着这盏灯问:“母后,这是谁?”
李兰舟答:“是骠骑大将军......是一位神武非凡的大将军,一人可敌万人,特别、特别厉害的大人物。”
李君玳指了指手边的那盏:“母后,这个呢?”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李兰舟垂眸,语气平和:“那两盏是母后的父亲和母亲。”
李君玳并不知晓李兰舟的父亲和母亲是谁,此前也从未听说过、见过,于是就此问起:“母后的父母双亲已经仙逝了吗?”
李兰舟敛回目光,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李君玳十分识趣地不再问,问起其他灯:“那这个呢?”
李兰舟答:“是一位绝世高手,所向披靡,无人能敌,武功盖世....”
李君玳打断她:“比父皇还要厉害吗?”
李兰舟顿了顿,随后点头,抿唇笑道:“对,是比你父皇还要厉害的人物,没有人能够打得过他。”
李君玳小嘴一咧:“那儿臣将来也要成为这样厉害的人,没有人能打得过儿臣!包括李炀那小子!”
李兰舟双眼如水温润,语气平缓却坚定:“朔阳一定会成为这样的人。”
“怎么从来不见父皇来过这?父皇还不知道这地方吗?”李君玳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李兰舟抿唇,欣赏她的童真可爱,微笑着点点头:“这是母后和朔阳两个人的秘密。”
“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不告诉父皇!”李君玳贼兮兮地冲李兰舟挤眉弄眼,后又说起另外一事:“父皇也有不让儿臣告诉母后的事....”她压低了声,故作神秘,“但是儿臣更喜欢和母后在一起,儿臣不告诉母后总觉得难受。”
李兰舟眉眼含着淡淡的笑,十分有耐心的模样,静静听着她往下说。
“父皇有怪癖好.....他喜欢用刀子划自己的手。”李君玳小声道,“儿臣上次偷偷亲眼看见的。”
这个事情从年幼的李君玳口里说出来,李兰舟神色僵住。
良久,她的眸子闪过什么,最后只是笑着对李君玳道:“这是我们的秘密,朔阳可不能再告诉其他人了,包括你的父皇,你也别告诉你父皇你知道,好不好?”
李君玳虽不解,但还是用力点点头,答应下了。
马上她的注意力又被李炀那小子给吸引过去了,要说起李炀是谁,那就是她异父异母的弟弟了,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年岁相差不大,甚是亲密。
最近李炀的投壶技艺超过了她,她可要好好练练,超过他!
显庆十五年,李君玳十岁了,这一年,也是她真真切切成长蜕变的一年。
向来与她不甚亲近的父皇,居然要立她为太子?
几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她第一次正面面对朝堂上其他人对她的恶意,那些与她从无过节、井水不犯河水的大人们为什么对她的恶意那么大?他们说她品性顽劣,说她年幼且无才无德,还说她只是一介小小女娃。
小小女子.....怎么了?
更重要的是,也是在这一年,她终于知晓了陈年旧事——那些关于她的父皇和母后的事。
原来,父皇和母后原本的身份如此不同,那么在昭华宫的后殿供奉的两盏母后双亲的长明灯,其实一直都是她的至亲祖宗,是本朝李氏的开国帝后。
面对朝臣的咒骂,十岁的她挺身而出,为她的父皇和母后而战,她可不允许有人敢如此嚣张辱骂她的母后!
她的父皇更加疯狂,当着她的面,直接一个一个让人拖出去杀,她也真正见识到了她的父皇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多么暴戾又冷漠的人。
那几个月真是腥风血雨,睁眼闭眼都有人在流血在掉脑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全都是反对她一个女娃当太子的声音。
多种情绪交织交杂,李君玳也有动摇自责的时候,她也不想那些人死啊!
如果,如果她不是女子就好了,那么她就依然可以做父皇母后的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坐上那个位置,他们也可以不用死.....
还好李兰舟夜晚找她长谈,李兰舟告诉她:“女子又如何?可对镜贴黄花,亦可以铁甲劈寒光,女子势弱,身如浮萍,我儿生为最尊贵的朔阳公主,更不能为世俗所困。”
她的母后是如此神圣的存在,如一根定海神针,一下就让李君玳冷静下来。
她也终于知晓,这么多年来的种种缘由。
因果轮回,每一步都有迹可循。
这一次是朝臣的浩劫,同时也是李君玳的涅槃重生,她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女儿,她要做这个太子,她要做这个大夏的太子。
自此以后,她收敛了以前不好的脾性,认认真真做好这一国太子。
与此同时,她也与从小到大的好友李炀形同陌路。是她单方面冷落了他。
尝到权势滋味的她,总是时不时想起,当日抢夺太子之位时,有的大臣穷途末路甚至上书请求父皇母后的养子李炀当太子都不同意她上位。
从那以后,这件事便像一根刺扎进了皮肉,扎根了,挑不出来,与血肉融为了一体。
她其实一直都清楚,这大明宫向来寒凉冰冷,宫里除了她的母后和她待他亲近些,其他人上至王公大臣之子,下至宫人其实都不亲近他。
她明明知晓这些,却还是故意冷落他,疏远他。
在她当着他的面将他亲手所做的长寿面丢出去之后,李炀终于,终于不再来找她了。
只是她时不时的,总是会想起,他离开时颓然佝偻又沮丧的背影。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就在她及笄当日,她的父皇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驾崩了。倒是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只是很突然,突然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好像一抬眼,她的父皇就会站在书桌前,默默注视她念书。
紧随其后,从小陪她玩耍长大的文宝公公也殉主了。
来不及多伤心,十五岁的她被推上了皇帝的龙椅,成为了本朝第一位女帝。
她在母后的帮扶下,努力将国家治理得很好,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感念父皇,她的父皇早就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可用之人,所以一切都很顺利。
就连消灭叛军,也因此异常顺利。
三年国丧期、叛军被剿灭之后,世道太平下来,国家欣欣向荣,大夏在她一个女子的手里,发展得更好。
她的内心是傲气的,是隐秘欣喜的——她没有辜负父皇母后的期望,没有让天下女子失望。
她当政时期,让越来越多的女子可平等与夫君和离,女子出门可不用戴惟帽,女子可以入学读书,可以学习六艺,可以学习打猎骑马,女子的地位有了明显的提高,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又过了几年,她的母后懿圣太后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了,她的身体在一天天衰弱下去,看得见的颓弱,咳嗽严重时掩口帕子里都是血。
她的母后这一生经历过战乱,见识过门阀世家势大时,见过洪灾泛滥时饿殍遍野,也见过世家棺木单车还乡。
48/49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