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的人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皇太傅魏谦。
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于礼于理,魏谦当然都不会同意。
李锦书从高台之上的龙椅上站起身,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现在的他,连装都不想装了,先前弯着的眼睛和嘴角都垮下来,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俯视着魏谦的眼危险地眯了眯。
魏谦这几个月明着暗着动作都有很多,无非是就是想从大明宫内、从李锦书的手中救出李兰舟。
知晓他全部秘密的魏谦现在公然在朝堂上对他说:“陛下,适可而止。”
李锦书听懂了他的威胁之意,然而李锦书静静看了他一会,在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二人之间的火药味,以为李锦书要直接将魏谦拖入大狱时,李锦书却没有生气,而是突然嗤笑了一下勾了勾唇。
他状若叹息了一口气:“朕近月以来言行无状,德行有亏,看来确应该听从兰舟当初的提议,她——”他的眉眼含着笑,“才是最适合做这大夏帝王之人。”
一瞬间,人群丛丛林林耸立的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静默了好几息时间,直到半空的安静被一声高呼所打破。
劝谏的谏官猛然行了好几个跪拜大礼,边发自肺腑地高呼: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不知说的是哪一桩事了。
李锦书对下面跪做一片的人不甚在意,对这样的施压更是漠不关心地冷笑,他直接下令将这个带头的官吏拖下去,即刻斩杀!
群臣百官跪在地上,仰望高高在上的李锦书,无措、不敢置信、惊愕,种种神情来不及掩饰,明晃晃都出现在脸上,甚至还有——绝望。
千百种情绪汇聚,千百种心思,各有计算。
日上三杆,今日有一个好晴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日头正明晃晃照进神武的大殿中来,大殿的金碧辉煌,刺人眼。
魏谦将目光从李锦书身上收回来,他沉默地将自己头上的乌纱官帽取下,动作依旧优容,却果决坚定。
他的背脊挺直,身姿从容端正,再次仰头看向李锦书时,一双黑眸清正,语调清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一字一句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身为帝师,教导陛下学问品德,是臣之责,陛下变成今日这样,也是臣之责。”
他弓腰垂身,轻轻将手中的乌纱帽放下。
李锦书面上的神情冒着寒气:“太傅,你这是在威胁朕?”
魏谦答:“陛下心如磐石,臣无法让陛下悬崖勒马,是臣身为帝师的过失。”顿了顿,他继续说,“既然陛下执意如此,那么臣,也同样心意已决。”
血溅三尺,没过玄黑的地砖,染尽盘旋着金龙的顶梁柱。
一代称霸各方威名远扬的魏阀,就此真正没落,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魏博公子,再无儒士大家,再无魏家家主,也再无有名有号的魏家军。
*
李兰舟醒来的时候,李锦书正守在床边。她一看清李锦书的脸,就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那是一双满载浓烈恨意的眼,眼角无知觉地在落下泪。
李兰舟咬牙切齿,声音隐隐哽咽:“为什么...?”
她失去了太多人,母后,父皇,白术,魏瑾.....就连仅剩下的魏谦,也早就死在了好几日前,她连他的头七都不知道,棺木都下葬了,她却连去祭拜一下都没有。
李锦书抬手为她擦拭了泪珠,看着她哀伤的样子,他目光空洞地轻轻回了一句:“没有为什么。”
他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握住她的手,小心扶着她躺回床榻。
他的下一句话,却是让李兰舟如坠冰窟。
“兰舟,我们有孩子了。”
第89章 孩子
“兰舟你要做母亲了。”李锦书笑道,“我也要当父亲了。”
“我们有孩子了。”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呢喃道。
他看着李兰舟冷硬的面容,依旧充盈着恨意,他蹙眉轻轻发问:“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兰舟你不高兴吗?”
李兰舟只觉得手脚都失去了温度,她冷笑着反问:“你觉得本宫应该高兴吗?”
两两对视良久,一个恨意滔天,一个平静夹杂着疯狂。
这一瞬的静默,像是过了好几十载那么漫长。
良久之后,李锦书神情无辜反问,语气却是肯定,不知道在说给自己听还是李兰舟听:“兰舟不想要这个孩子....”
李兰舟默然回过头:“本宫会亲手杀死他。”
她不看李锦书,只觉得身边人的呼吸声一下子就粗重了许多。
忽地,李锦书一把抓握住她的肩,将她扳回来。
他逼近她,凑近她的脸,话音颤抖,唇瓣颤动,鼻息喷薄在她的面容上,语气是刻意压抑着的轻:“不行,兰舟,你,你要留下这个孩子。”
李兰舟看着他,轻笑了一声问道:“留下他,你去死?”
“我去死。”他斩钉截铁回答,不留一丝犹豫。
他舔了舔唇瓣,稍稍使自己镇静下来,向她分析利弊:“这是我们的孩子啊兰舟,融合你我的骨血,连接着你我。”
他的双手大掌抓握着她的肩,他和她面对面,他们近在咫尺。
“他将来会登上皇位,会继承这大夏的江山社稷,父皇母后亲手打下来的疆土,都会交到他的手中。”
李兰舟嘴角嘲讽的笑消失。
她的手指发抖,因为情绪激动,泪珠悄然从她的眼眶里自顾自滚落。
她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李锦书非常乖巧地将自己被打偏的脸转回来,于是李兰舟又给了他另一边脸一巴掌。
像那天一样,她身体虚弱,还未痊愈,只用了两巴掌的力气,又或许是因为这两巴掌不留余力,所以她打完就力竭瘫软下来。
李锦书毫不在意自己红指印条条的脸,恍若没有知觉,捧起她的双手视若珍宝握在手心中。
他的语调柔情似水,双眼含情脉脉:“要好好休养,我们的孩子才能平安长大。”
孩子,一个连接着他们二人之血肉的孩子。
*
显庆五年开春,李兰舟的身体稍稍调养得好些了,正式的封后大典被举行,声势浩大,极尽奢华。政通人和,四海生平时,这大明宫皇室的封后大典,称得上是穷奢极欲。
不用想象都能知晓,天下百姓、各国的声音多么激烈。
礼仪之邦,儒道盛行的大夏国,夏皇居然敢公然迎娶教养自己长大的昭华公主为妻!
公然违背人伦,行这骇人听闻之事!
但即便外界如此,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李锦书昭告天下李兰舟的新身份,可见李锦书使了不少的手段,来确保一切顺利进行。
各国使臣送来贺礼,同时无不对这场典礼抱有极大的好奇,纷纷垫脚伸长脖子相看。
凤冠珠链圆润生辉,遮掩了曾经名震天下的昭华长公主的容颜。倒是夏皇,露出的俊颜笑意浓甜,当真是得了意中人的骄然肆意模样。
*
草长莺飞的季节,去载被李锦书送回突厥去的哥舒泰那边传来了消息,他不愧是草原的一匹野狼,没依靠李锦书的帮助,没几个月就收服了突厥各部,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拿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昭华宫大殿门外的景象还如往昔,绿芽油油,宫墙殿宇肃穆。
方寸的天地,四方的宫墙,所见之物,一年与一年,无甚变化。
李兰舟定定坐在大殿中央,遥望远方天边边际,虚虚看了好半晌。
若冰端着安胎的药碗进来,只觉得此时此刻发呆的李兰舟好像早就不属于这里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面容沉静得过分,她在这深宫大院里一日一日越来越沉默。
就像此时此刻,注视着远方归巢的鸟儿,这具躯体的灵魂已经离开这具躯壳,跟随鸟儿远去了。
若冰平复了一下心神,端着药碗进殿,出言提醒李兰舟该喝安胎药了。
李兰舟收回视线,因为她的话而不自觉摸了摸已经凸显的肚子。
怀有身孕以来,她越发纤弱了。她本来就身量纤细,现在有了身孕之后,也没有胖一点,肚子也不怎么大。
进补的药物没有丝毫药效,有了身孕养胎以来,李兰舟的孕吐不严重,倒是李锦书,吐得吃不下饭。
管膳食的官吏换了一个又一个,专门根据帝后每日情形定膳食。
若冰收回乱七八糟的想法,看着李兰舟端起药碗一口喝了个干净,连汤勺都不用。
她正要将药碗端下去,突然被李兰舟叫住。
若冰疑惑待命,李兰舟沉默了一下,突然说起:“若冰,你也到了出宫嫁人的年纪了。”
她的话音才将将落下,若冰扑通一声跪下:“殿下!奴婢哪里都不去!奴婢一辈子都要跟着殿下!”
顿了顿,她泪光闪烁,问道:“可是因为从前奴婢.....”
李兰舟坐在椅子上缓缓摇摇头:“不是,你不用多想。”她看向若冰,目光平和“你是个好姑娘,从前的种种,早已过去了,你是女子,再拖久了,对你的终身大事不好,本宫不能耽误你。”
在若冰开口前,李兰舟打断她:“本宫没有怪你,只是你的未来,不该是在这昭华宫。”
她的语调难得的平缓,也难得一下子说了这许多话,娴静却句句有力,像是回到了从前,一切都还未发生的从前。
“你我主仆缘分已尽,走吧,离开这里。”
若冰反问:“那殿下您呢?”
她还未得到答案,李锦书就回来了,她只得先行退下。
李锦书恢复了从前的刻苦劲头,他进门后亲了亲李兰舟的面容,一门就贴上来,又是亲又是抱,又蹲下身听了听她的肚子,笑着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的,却是一副向李兰舟邀功的模样:“父皇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啊。”
他说过的,要把最好的江山送到她的孩子手中。
只是神色一顿,他又自顾自笑着继续说:“你可要乖乖的,别闹你母后。”
第90章 命运
李兰舟放若冰离开,李锦书则擅自为她安排了一门婚事,是军中一位小将,说起身份地位,还算是若冰高攀了。
到底算是一个好的归宿。
日子在一天一天过去,不管外界的声音多么激烈,局面发生了何种变化,大明宫内仍是一副安泰景象,上至王公大臣,下至端茶送水洒扫的宫人,都知道皇后在养胎。
从前那个声名显赫的昭华长公主,自成为皇后之后,就在深宫里深居简出,日子久了,以至于朝堂上某些新的官员讲起时,都会令旁的老臣恍惚一下。
那些她当权掌朝的时光,变成了回忆历史,攘外安内变成了传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再也没有昭华长公主,有的只是皇后。
如今皇后有了身孕,算是皇室开枝散叶时,从前反对的声音全都小了下去,渐渐再无人提及,所有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忘记了皇后曾经是昭华长公主,是玄宗帝和孝淑皇后的女儿;魏太傅触柱劝君,血溅太极大殿;忘记了现在的帝王、他们拥护的君主本性是多么嗜血成性,杀伐果断,顺者昌,逆者亡。
现在无事,又是一副君臣相宜的融融景象。
四海升平,民安国泰,兴兴向荣的太平盛世时。
外朝如此,内宫也同样,李兰舟月份越来越大,她也越发娴静下来,有时候心血来潮时还会给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绣上几针小衣。
她与李锦书也尚能够和睦相处,日子像回到了从前两人还要好的时候,每日李锦书除了朝政事务,就是在昭华宫陪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同的是李兰舟鲜少说话。
不过在李锦书看来,这样的日子简直是天上人间,至少他们能够安安静静吃完三餐,他照顾她们母子,没有喊打喊杀,李兰舟没再提从前。
没有人再提从前,那些阴暗的过往,就像一本书的某一页,现在被翻阅过去了,日子平淡下来,却也有一种平淡的幸福。
显庆五年,中秋将将过,李兰舟就发动了。
这次分娩可真真是要了李兰舟半条命,她的身体纤弱,即便被李锦书无微不至照顾了一载,但丝毫没有长出肉,还更瘦弱。分娩持续了一天一夜,李兰舟的命全靠山珍补品吊着最后一口气,最后负责生产的医官到后面迫不得已已经问守在门外的李锦书保大还是保小了。
李锦书滴水未进,神情焦灼,目眦俱裂,闻言一把提起医官,厉呵:“什么保大保小?!你要是再胡说朕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朕全都要!全都要你听清楚了吗!”
“诺诺诺!”医官被吓得屁滚尿流逃回了殿内。
李锦书再也无法等待,一把推开阻拦他的宫人,大步冲进殿内,看到了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李兰舟。
她的小脸和唇瓣惨白,没有任何一丝的血色,长发也是濡湿的,冒着水光,贴在她的皮肉上,她的身体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像被泡在热水里了好久好久才捞起来一样。
李锦书冲到她的床前,抓握住她的手,像冰雪一样,冷冰冰的。
他凝视昏迷不清的她,哭叫着嘶吼:“兰舟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把父皇母后辛苦打下来的江山都送给别人!”
“我会把魏瑾的坟挖开,把他的尸体挖出来鞭尸九段!你听到了没有?!”
嘴里说着恶毒的话,面上却是泣不成声。那一夜,外界说的那位向来威严冷酷的帝王,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到底还是从鬼门关回来了,李兰舟九死一生,终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就在李锦书要问起小公主的名字和封号时,身体尚虚弱的李兰舟回答:“君玳,封号朔阳。”
她早就想好了,对此李锦书虽然有过一瞬间的失落,但也只是难过那一瞬间,能得到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已经知足了。
因着李君玳的到来,李兰舟与李锦书之间的坚冰算是化开了一些,有的时候,因为小肉团子,李兰舟也会与他多说几句话,李锦书原本还有些不愉李兰舟所有的心思都在李君玳身上,现在也因此多爱李君玳几分。
李锦书喜欢看李兰舟抱着孩子的样子,垂首注视时,那么温柔,娴静,神圣。
李君玳生来就是李锦书和李兰舟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是帝后的心头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脏了。
不过这个孩子生来就被封为朔阳公主,注定此生不会平凡。
显庆六年清明,李兰舟亲自去魏博祭拜了魏谦和魏瑾,以及魏怀光,李锦书当然也是死皮赖脸跟着去了,回来后又一路去看了白术,李兰舟亲手卷起袖袍,为白术和鸣亿的坟头除草。
不过这一次,她不同意李锦书动手,她的脸色十分冷硬坚决,李锦书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站在旁边干瞪着眼看着李兰舟将所有的草都拔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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