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良告诉叶茹:“我那时候和我表哥住在庙街东边。有天早上,你姐突然来敲门,提了不少东西过来,坐了没多久就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办厂子。我和我哥都不清楚状况,她让我有空去她那详谈。第二回 我去找她,见她开了家裁缝铺子,就楼下,原来门面一点小,现在是并了两边扩大的。小归小,那时候生意可好了,我在裁缝铺坐半日,她用进账流水把我说动摇了。
回去我跟我哥合计一番,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之后你姐一边跟我们办厂,一边经营着裁缝铺,还要准备高考,好在第二年给她考上了。”
“考上了大学吗?我姐都没跟我说她上大学了。”
“是的,她考上了服装学院,说来坎坷,不过她已经在准备毕业的事了。
你姐聪明就聪明在,她走对了两步棋。第一步是布票刚取消,还没有太多人反应过来,她就抓住了办厂的时机,将更多新颖的款式推到了市场上。
第二步是自83年以来,纺织院校与美术院校纷纷筹建相关专业,她走上了高考这条路,早几年她都是没有这个机会的。顺利的话,你姐可是国内第一批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大学生。”
叶茹双手托着腮,眼里溢出难以言说的兴奋。
马建良看了看时间:“不早了
,以后再跟你讲。”
叶茹回房睡下了,马建良依然守在客厅里,忙些自己的事情。
酒喝了大半,叶芸起身回到屋中。马建良忍不住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叶芸抬起微醺的眼眸,视线游移,声音轻得仿若细针落在地上。
“他来沪都了。”
“谁?”马建良一开始没有回过神来,但很快便会了意,大概除了那人,这些年他没见过谁能让叶芸失态。
旋即,马建良的神色便凝重起来:“你要不要出去躲一阵子?”
叶芸将酒杯放在桌子上:“躲什么?我又不差他钱,还怕他讨债吗?”
马建良欲言又止,憋出一句:“就怕他来讨情债。”
叶芸脸色微变,半晌,说道:“听人说他结过婚了。”
马建良颇感意外地盯叶芸瞧了眼:“那他应该不会来招惹你了吧?”
叶芸神情黯然,转身进了屋。
......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马建良的表哥周泽阳赶来洋坊街,一进门就要找叶芸,映安告诉他叶芸去学校了,中午才能回来。
他干脆往店里一坐,等着叶芸回来。
叶茹正在扫地,拿着扫把盯着他看,小声问映安:“他是谁啊?”
映安告诉她:“我们厂的厂长。”
这话落进了周泽阳耳中,他转过视线看向叶茹:“你是才来的?”
叶茹点点头:“厂长好。”
然后继续扫地了,扫到周泽阳坐着的地方时,对他说:“你腿抬起来。”
映安和柜台里的另一个店员为之一怔,他们这位厂长大人脾气可不好,每回来店里,她们都是大气都不敢喘的,就怕他没事挑些毛病出来,拿厂里的那套规范说叨他们。
这叶茹真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绕开,还叫厂长抬腿,店里的气氛突然有些不对劲起来。
周泽阳坐着没动,觑着面前的丫头,叶茹都将扫把伸到他脚边了,见他都不挪动一下,不禁直起腰,又对他说了一遍:“你抬个脚啊!”
映安刚准备把叶茹叫回去,免得她往枪口上撞,就见她们这位不苟言笑的厂长大人缓缓抬起了脚。
叶茹弯下腰将他座位底下扫了一遍,对他说:“行了,放下来吧。”
说完,又扫去了另一边,吓得映安她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周泽阳放下脚,忽然叫住叶茹:“就你,泡杯茶来。”
叶茹心里腹诽,没看见我在忙吗?但碍于对方是厂长,只能丢下扫把,不情不愿地去泡茶。
茶刚端到周泽阳手中,他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门上的装饰不粘了,拿胶来重新贴一下。”
映安赶忙从柜台底下将胶水拿出来,打算帮忙一起贴,周泽阳喝了口茶水,看向映安:“这点小事还要几个人忙?”
映安面部抽搐了下,只得将胶水递给叶茹。
装饰在门头下面,叶茹身高不够,伸长胳膊碰了好几下都碰不到,干脆跳了起来。
周泽阳侧过视线,玻璃门外面的小身影一蹦一跳的,颇为滑稽。
叶芸回来的时候,叶茹正费劲地搬了个板凳出来,准备爬上去。
她一把拽住叶茹,踏进店门看向周泽阳:“我妹要是摔到哪,我就送去你那,让你天天炖骨头汤。”
周泽阳神情微顿,看了看叶茹,又看向叶芸,忽而笑了:“不早说。”
“来什么事?”叶芸放下书。
“我联系了个合作方,对方有意向承接咱们这单,晚上一起去趟西平,看能不能把事情敲定下来。”
叶芸听到这个好消息,神色不免缓和几分。
“我晚上是要喝点酒的,你把小缚带着放身边,安心些。”
“知道了。”
叶芸拿起书往楼梯走,周泽阳看了眼依旧忙忙碌碌的叶茹,转身走了。
......
晚上,叶芸穿了件贴身的丝绒黑裙,将头发精心挽了起来,全身上下仅领口的项链发出璀璨的光,露出的这截脖颈到锁骨细腻白净。
西平这的隆达饭店每周末必有交际舞会,这家饭店的卡特兰厅以维多利亚时期的欧洲建筑风格为主,汉白玉的柱子和满墙的浮雕尽显华丽。
入夜时分,隆达饭店门前车辆络绎不绝,虽然平日里来这的达官显贵、洋商富人们就不少,但今晚更是盛况空前。
叶芸不是第一次来这参加舞会,之前为了谈生意也来过两回。
然而今天抵达卡特兰厅的时候,她明显察觉出气氛和往常不一样,门口站了不少大块头的男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的眼神像要刀人似的。
“这些人干吗呢?”叶芸低声问了句。
周泽阳倾身说:“今天来了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是他们带来的人。”
巨大的水晶灯照亮整个大厅,热情轻快的爵士乐伴奏将气氛烘托得热闹活跃。
小缚虽然平时看着憨憨的,但个头高,长相端正,换上正经衣裳站在叶芸边上,倒是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
周泽阳也回去特意换了套质地精良的正装前来,叶芸走在他们中间,三人一道迈入大厅,俊男靓女,画面颇为养眼,不少人向他们投来视线。
叶芸环视一圈,问周泽阳:“都有什么大人物?”
“联合商会高会长,发展建设筹备组张主席,新晋船王赵之敬,不少人,看看吧,说不定有机会认识认识。”
叶芸听见船王的名号,不免讶异:“赵老来这干吗?”
“当然不是来跳舞的,有个为他卖过命的手下前阵子来到咱们这地方,估计赵老是来跟他会面的。”
周泽阳话音刚落,叶芸就瞧见了前些日子不欢而散的严老板,显然,严老板也看见了她,对她露出意味颇深的笑。
叶芸瞥开眼:“他怎么也在?”
“谁啊?”
“严世华。”
周泽阳朝严老板看去时,他已经收回了视线。有人朝周泽阳招手,他便带着叶芸朝那处走去。
“俞老板在那,我们过去。”
一种怪异的感觉忽然在叶芸心间弥漫开来,微涟漾动的灯光,酣歌妙舞的音符,人影憧憧,惝恍迷离。
毛孔收缩,心底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惑,仿若毒舌吐出的信子一寸寸舔舐着她的皮肤,她的呼吸莫名变得紊乱。
叶芸的脚步跟着慢了下来,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觥筹交错的男人和笑靥如花的女人如魅影从她眼前掠过,在确认过没有任何异样后,那种感觉仍然没有消失,甚至让她的每一次喘息都变得紧绷不止。
她侧过视线,目光落在角落的楼梯口,楼梯边上站着两位服务员。她的视线顺着旋转楼梯蜿蜒向上,寻到了二楼。
二楼扶手边上有几位外国人,正端着酒杯谈笑风生。再往里坐了不少身影,那就看不大清了,有服务人员端着托盘来回穿梭其间,添茶送水。
叶芸刚准备收回视线,那个弯着腰的服务员正好直起身走开,两根罗马柱的扶手中间赫然出现一张面孔,极具力量感的侧面轮廓冷不防地落入叶芸眸中,攫住她的目光。
薄长的眸子缓缓转了过来,没有任何迂回,笔直地落在她身上。
所有的感官隔着人海朝着叶芸袭来,残暴与温柔,狂野与怜爱,疼痛到沉沦。
万物皆空,心跳骤停,叶芸瞬间转过身,差点没站稳,小缚眼疾手快,扶住叶芸,周泽阳发现他们没跟上来,回过身大步走到叶芸跟前,弯下腰问她:“怎么了?”
叶芸下意识脱口而出:“腿软。”
“腿怎么好好就软了?崴脚了?”周泽阳也赶紧伸手扶她。
叶芸紧紧抿着唇,攥紧了裙子,真实原因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去下洗手间。”叶芸声线发紧,抽出手臂。
“小缚你陪她去。”
叶芸仓皇打断:“不用,别跟来。”
刚拐过弯,到了没人的地方,叶芸身子一软,靠在墙上眼里的光剧烈颤抖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他看向她的那一瞬,生理的感觉半点不亚于心里的震撼。她很久没有对男人产生这种强烈的反应了,这些年,她不是没有遇到魅力过人的异性,但绝无半点可能在没有任何接触的情况下,仅一个眼神就能让她腿发软,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留在她身体里的烙印依然能被随
时唤醒。
这种羞耻的感觉拽住她的脚步,让她此时此刻进退维谷。
回去,她势必要继续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不回去,生意要紧,她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掉。显然,今天不是个能顾及私人情绪的日子。
周泽阳已经和俞老板先聊了起来了,双方都想赚这笔钱,自然是和气生财。
周泽阳一边同俞老板聊着,一边留心叶芸的去向,直到看见她款步而来才放下心来。
俞老板对叶芸早有耳闻,见到她眼前一亮,她还没到近前,俞老板便伸出手来:“都说叶茂的女老板风姿过人,今日总算见到本人了,传闻不虚。”
叶芸抬手与之交握,客气道:“幸会,俞老板。”
二楼的身影从椅子上起身,扣上西装纽扣,转过身朝着楼梯走去。今天这场舞会许多人闻声赶来,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奈何此人一直待在二楼,周围坐着的都是他那个圈子的人,旁人想结识他,始终寻不到机会。
这会他突然起身,挺拔的身形刚出现在楼梯上,大厅里便暗潮涌动起来。
不过叶芸的注意力此时放在商谈合作上,未在意身后的动静。严世华走了过来,大摇大摆地往俞老板身旁一坐,看了眼叶芸,语气意有所指:“还是俞老板魅力大,入得了叶老板的眼。”
都是千年的狐狸,俞老板自然听出了猫腻,笑着道:“严老板好久没见啊,最近忙什么?”
严世华搂着俞老板的肩膀,熟络地说:“过去叙叙旧。”
“我去打声招呼。”俞老板说完就先走开了。
叶芸盯着严世华猥琐的背影,皱起眉头:“拆台的来了,做好心理准备。”
周泽阳给她递了杯茶:“不会吧,刚才都聊得差不多了。”
叶芸接过茶:“待会看吧。”
她刚准备将茶水送到唇边,手腕突然顿住,原本坐在二楼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楼,如千帆过境,洗尽铅华,带着一身冷硬清绝的气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向她走来。
叶芸手中的那杯茶僵在半空,不自觉握紧杯子,人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连目光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靠越近,每一次呼吸都如风暴侵入胸腔,溅起狂涛骇浪。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叶芸的思维飞速运转,所有应对的话语,寒暄的说辞,周泽阳他们有可能出现的反应,在十秒之内她全部考虑到了,她甚至想到万一这个时候,俞老板折返回来,该怎么控制接下来的场面,才能够应对自如的同时,让生意接着谈下去。
是的,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叶芸看似拿着茶杯,纹丝不动,实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拿出了她所有待人接物的经验和心态,就等着这场突如其来且无比棘手的会面。
然而......白闻赋脚步一转,在离她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甚至......都没有朝她那边侧一下视线。
这大厅的四周用镂空的屏风隔了一张张桌子,供人交谈吃茶喝酒,随着白闻赋一行人停在了隔壁那桌,原本坐着的人便起身相迎,将白闻赋几人请了进去。
第54章
由于这边的桌子最多只能坐六人, 其余坐不上座的也没说离开,就围在屏风边上,一时间, 这四周人潮攒动, 异常热闹。
白闻赋落座的位置正对着叶芸,隔着镂空的屏风和并不算远的距离,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隔壁的交谈声。
叶芸收回视线,放下茶杯。极速坠落的心跳, 如芒在背的距离,迫使她不得不找些东西来压压惊。
她顺手捞起一旁的酒杯,周泽阳斜她一眼:“你拿我酒做什么?”
话音未落, 叶芸已经一口下肚, 周泽阳不跟她计较,靠过来低声同她说:“那人, 外面人叫他活阎王,改革开放初期, 抓住经济的口子,搞展销会狠赚了一大笔,靠着成功经验去到各地结识合作商,扩充生意, 是个狠人。之前锡城的那场工业产品展销会影响深远,接下来会在咱们这举办, 不少人想去巴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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