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夜中白鸟旋空而坠。
玲珑:“哇……”
她扭头间,见自家娘子竟掀开了帷帽,仰起半张脸,凝望着那郎君离去的方向。
火光映着姜循的面容,美人面上,寒目明亮。冷清与艳丽交融,在寒夜中,姜循呈一种近乎惑人的妖冶之美。
而驿卒殷勤凑过来,讨好这位贵女:“那郎君确实了得,乃南康王府上的小世子。论起来,与小娘子的……夫家,也算沾亲带故。”
南康王,是当今唯一的异姓世袭王,府上世代效忠大魏国,乃开国功勋后代。且南康王久居建康府,指挥四方平定海寇乱贼,军功累累战勋无数,称一声“江南王”,也不为过。
姜循垂眸,瞥一眼多话的驿卒。
玲珑则板起脸,小声训:“什么夫家?我们娘子还未嫁人呢。”
驿卒连连:“是、是!姜小娘子,小人有不情之请,这火是意外,不是我们闹的。又没人受伤,您能不能请上面开恩……”
姜循目光闪烁。
她一边偏脸凝望着火海,一边轻声细语:“江小世子是我救命恩人。若小世子平安归来,小世子不怪你们,我自然也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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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再入火海。
他没有找到被困火海的人,却在烟雾中寻到一黑衣人,在一间房中翻找什么。江鹭瞥见这屋子,是方才那贵女的侍女玲珑所居之屋。
江鹭踏入此间,那翻找东西的黑衣人敏锐转身,看到了江鹭。
只这一眼,江鹭便知此人绝非驿站客人。
他拔身扑去,那黑衣人急促地把手中翻出的不知名之物塞入怀抱,反身来迎江鹭这一掌。
一掌之下,江鹭抬目,认真看这蒙住口鼻、掩饰身份的陌生人。
江鹭淡声:“死士?”
火光灼人,他扫一眼到处燃着烟的房间:“找什么?你我无冤无仇,不妨商量一下,也许我能相助。”
那死士声音喑哑地冷笑:“小世子身份尊贵,可不是我们这种人合作得起的。”
闻言,江鹭蓦地抬眸,锐目锁在此人身上。
他一路未曾通报身份,只在进驿站时,给那驿卒看过凭由。这死士既然知道了他身份,要么与那驿卒有过勾结,要么从他进驿站起,死士便在盯着这客栈了。
无论哪个原因,他都有兴趣知道。
江鹭朝那死士再次出手。
死士凛然应对。
死士本不将江鹭放在眼中。
养尊处优的小世子再是吹嘘文武双全,武功也不会比他这样的死士厉害。但是二人动起手来,死士愕然发现这小郎君武艺卓越,还颇有一腔与他秀气外表绝不相符的苍莽杀气……
南康王久居于建康府,枕金卧玉。小世子身上的杀气过于凌厉,绝不可能出自山水秀美的秦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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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这把火放得极大,江鹭与死士都无法在火海中耽误太久。
“砰”的一声巨响后,驿站外众人齐齐抬头。那二人的打斗破屋而出,碎瓦上,两道过快身影在屋檐上追逐纠缠,你来我往。
雪后空地上,驿卒吓得脸色惨白,快晕倒在地。
终于,驿站的小吏们争相爬上屋顶,人多势众。那黑衣人不恋战,立即朝漫漫夜雾中逃走,江鹭欲追。
江鹭听到下方段枫有些虚的唤声:“二郎,穷寇莫追。”
是了。
江鹭想到,驿站这里的寻常百姓安危更重要,那身份莫测的、与他死去的意中人长得相似的贵女更重要,驿站被人放火的原因更重要。
江鹭回到地面。
驿卒见他平安无事,大松口气,带着一众被救民众上前感谢。
江鹭后退一步。
他的仆从段枫挤进去,与众人寒暄,将郎君无声地护在身后。
而江鹭悄然抬目,瞥向玲珑那一方,瞥向玲珑身边的……重新戴上帷帽的贵女。
那贵女察觉他的凝视,停顿一瞬后,朝他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
江鹭立在脏污雪水间,一身清洁,比雪更白。
沉静片刻后,他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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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站到姜循面前。
后方驿卒与众人一同扑火,屋舍被拯救一半,众人不知该庆幸还是气愤。冬夜烟味被风吹来,几点火星下,站在后的玲珑,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为何娘子与这郎君都不说话?
半晌,玲珑听到娘子先缓缓开口,声调一贯的悠然、轻慢,不将人放在眼中:“多谢小世子救命之恩。”
江鹭缓缓开口:“你认得我?”
姜循淡然:“驿卒悄悄与我说了。”
江鹭垂下眼:“那你是不认得我?”
空气静一瞬。
姜循似笑了一下。
帷帽挡住了她的面容与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里的促狭:“我难道应该认得郎君吗?”
江鹭盯着她。
身后,段枫喘着气的声音跟过来:“让一让、让一让,小……二郎。”
羸弱的书生终于回到了自家小世子身边,一瞬间发现气氛的怪异。他顺着江鹭的目光,望向那帷帽贵女。
奇怪。
江小世子从不盯着陌生女子看的。
江小世子沉静温和,端正内秀,不爱与人结交。小世子岂会在陌生女子面前失礼?
深夜颇冷,段枫呼口寒气,低声:“怎么了?”
江鹭缓声:“小娘子可否摘下帷帽,让我再看一眼。”
玲珑:“放肆!”
江鹭朝前走一步。
玲珑立刻挡在娘子面前,她抬手就要推搡。
段枫低喝:“放肆!”
玲珑僵住不敢动,却自然也不会让。
江鹭踩在泥泞雪间,白雪照影,越走越近,玲珑心中打鼓。
夜雾浓浓,小郎君越走近,她越发觉得小郎君生得好看……可他不该冒犯自家娘子。
姜循倒不慌,唤侍女让开。玲珑不甘,见那郎君走到距娘子三步处,终于停了下来。
江鹭道:“你唤我是救命恩人?”
姜循淡漠:“嗯。”
江鹭:“救命之恩,如何报?”
姜循挑目。
隔着帷帽,她望着这貌美郎君,慢悠悠:“怎么,要我以身相许?”
她说话那样平静冷漠,和记忆中的故人全然不同。可她说话时,他脊背上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闹得他几多恍惚。
娘子说话口无遮拦,玲珑不禁跺脚:“娘子!”
倒是江鹭静了一下,才道:“不用小娘子以身相许。只是我昔日有一意中人,方才我在火海中无意瞥见娘子芳颜,与我意中人……”
不待他说完,姜循嘲笑:“原来你是情种。”
她毫不在意地掀开了帷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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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水,雪水淋漓,火势已堙。
人群之外,美人托帽长立于雪上,身形纤纤,乌发明眸雪肤朱唇,何其的玉净花明。
她偏过肩,抬起一张脸,与江鹭再次四目相对。
姜循欣赏着他眼波间细微的神色变化,并未畏惧他对自己身份的猜忌。
她胆大且妄为,撩动眼皮:“我与你那旧时意中人长得像?有多像呢?郎君可否多说几句,我帮郎君参详一二?”
这一次,换她朝前走,带着试探,优雅、从容。
她幽静的双眸宛如春波。春波潋滟春色美,却带着几多恶意,戏谑无比的,逗弄这郎君。
第3章
火方灭,雪泥泞,一段烧黑的横木“噼啪”压断一截屋宇,心疼得驿站吏员连连惨叫。
那不远不近的哀嚎,却并未让近处的江小世子稍有变化。
江鹭一目不错地盯着这朝他逼近的贵女。
贵女的眉目间蕴着冰霜之意,美丽的深色双眸中没有笑意。
她高贵傲慢,不退反进,有些出人意料的“疯魔”之态……先前驿站救人时,她误以为江鹭是恶人而刺向江鹭的架势,是江鹭的旧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然而江鹭想到此,又忍不住自嘲:他对昔日的意中人,了解得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此间气氛已微妙十分,段枫惊讶地观察江鹭,玲珑心焦而茫然,戏弄小郎君的姜循则是兴致勃勃。江鹭低头一声笑,让众人怔住,也让姜循顿住脚步。
她盯着他的脸。
时至今日,她依然为此恍神。
可那恍神于如今困局,无关紧要。
姜循神色晃动间,见江鹭抬起头,迎上她眼睛。
他后退一步,作揖行了一礼,恭正端然,彬彬有礼:“是在下认错人,冒犯小娘子了。抱歉。”
姜循无言。
不等她再做出什么,江鹭反身,朝后方的吏员那边走去,大约是去询问火灾与补救事宜。
段枫急急跟上他,却在中途忍不住回头——
茫茫大夜,雪水沾湿贵女裙摆,裙尾彩凤金上透乌。侍女和她说话,她只是低头撇开裙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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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奇怪的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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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失火救灾之事,驿站吏员与驿卒们向客人们致歉。说是灶屋厨娘打盹,起了火灾,冒犯了客人。夜已至深,客房被烧得只剩一半,客人们恐怕只能委屈一夜。
众人愤怒,却也无奈。
段枫撑着疲惫身子骨,以南康王府客卿身份,周旋于此事间。待他回到客房时,屋中燃着油灯,江小郎君端然坐于桌旁。
江鹭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桌案,闭目养神。
段枫关门时被风吹到,忍不住咳一声。
江鹭抬眼一瞬,朝他望来的眼神几分关怀。
段枫低笑着摇头,示意自己身体无碍。
他坐下,有意逗一逗小世子,好叫小世子放松些:“二郎,你也会被乱花迷眼?”
江鹭眼睛眨了一眼。
他实在拥有一副俊秀的皮囊,眼波流转,唇红面白。这样的好看,无关性别,堪称“漂亮”。偏这份漂亮不“女气”,更加夺人眼球。
任何人只要多看小世子几眼,绝无可能不被小世子皮囊吸引。
而小世子不只有一张脸。
江鹭:“你说什么?”
段枫回过神,仍笑着继续:“你与贵女搭讪——竟说她像你的旧日意中人。”
江鹭眼波轻晃。
江鹭平静:“她确实和我的故人长得像。不,几乎是一模一样。你信世上有人平白无故,和另一人长得非常像吗?”
段枫愣住。
他坐直身子,上半身微倾,心脏高悬起——
段枫在两年前与江鹭结识。
江小世子为情所困,不得不远走他乡。那样的情深不许,绝非儿戏。
段枫曾无数次好奇江鹭的旧人。
此时此夜,段枫低声:“真的……就那么像?”
江鹭侧过脸,朝着被烧得半边乌黑的窗子,静了一会儿。
江鹭半晌才道:“阿宁和那位贵女,一点也不一样。”
段枫见江鹭神色恍惚,似陷入旧梦中。
段枫心生后悔,恨自己多嘴:明知小世子创伤何在,何必找不痛快?
段枫安抚他:“二郎别想了,幸好,那贵女,和你的旧人,全然不同,必然毫无关系,更不可能是同一人。”
江鹭怔然。
他眼神闪烁。
段枫看他如此,不禁惊住:“……怎么?”
江鹭半晌道:“……那贵女,和阿宁,其实很像。”
段枫迷惑了:到底是像,还是不像?
江鹭说:“段三哥,我们此行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不能瞒你丝毫。那贵女,和阿宁……”
他吞吐艰难,声音又轻:“相似九成。”
段枫抱着一丝希望:“不像的一成是什么?”
江鹭撇过脸。
他轻声:“……是我似乎并不很了解阿宁。”
段枫傻眼。
段枫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段枫压低声音:“二郎,我们此行所为,绝不容一丝半点的闪失。”
江鹭点头。
段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可为旧情所困,也不能被旧人所误。”
江鹭飞快:“不会。我已经忘了旧人,也不在乎旧人了。”
他脸如白雪,眸子漆黑,神色诚挚。
段枫不在乎他是真是假,只抬抬手,更加肃然:“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大约不忘了那故人更好。
“我方才和驿站吏员小卒们打听清楚了。那姜小娘子,在我们来之前,是从孔府过来的——陈留县县尉孔益,正是我们这次想找的人。
“我们不好直接接触孔益,但那姜小娘子在雪日独行,见一年轻男子……恐怕有些私情吧?
“你正好借着你那旧情人的名号,跟那姜小娘子打听打听孔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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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益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孔家。
孔家在过去的两年中,家中上下皆掌北方军事。只是孔家人心不足蛇吞象,家中贪腐之事闹得极大,太子监国,忍痛流放孔家全家。
孔益因未参与家中事务,命好一些,没有被流放。但他也从东京禁卫军的小将领,被发配到了陈留做一个小县尉。
而江鹭和段枫此去东京的目的,有一部分,与孔家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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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豆大烛火,江鹭与段枫坐于两畔。
待江鹭听明白了段枫的意思,一怔,垂下眼,道:“……我不认识姜小娘子,如何与她打听孔益?”
段枫:“你不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人?”
……他可是听说,江鹭被那故人,骗惨了。
江鹭垂下的睫毛轻颤,如浅泓闪银,点点流光。
江鹭道:“我不会。”
段枫兴致勃勃倾前身子:“我教你。”
江鹭道:“我要睡了。”
他起身走到床榻边,以极快的速度盖上棉被,闭眼浅寐。他心脏跳得厉害,听到段枫沉默,叹口气后,吹了灯烛,也去就寝。
黑暗中,江鹭伴着段枫时不时的低咳声,缓缓睁开眼,望着幽黑。
姜小娘子……和他的阿宁吗?
他不知该如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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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是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她家贫体弱,身世不好,与她的好友一起,在南康王府做侍女。但她并不拘泥于云泥之别,她学读书、学识字,皆聪明伶俐。
她向江鹭请教学问。
江鹭端正,清洁,秀美。她于私下为他起绰号,叫他“白鹭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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