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孔家倒台后,一切都结束了。
做了二十多年纨绔郎君的孔益未必懂得“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却至少明白孔家族长在牢狱中死得不明不白,孔家族长死前交给自己的“保命符”绝不能丢。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
孔家不是很得太子信赖吗?
多年前,他不是还帮过太子忙吗?
为什么如今——太子派姜循那个女人,“偷”走了他的“保命符”?
太子已弃孔家,连最后一条路,都不给他留吗?
孔益茫然而沉默地坐在县尉府邸中的一偏房中,胡子拉碴,煎熬无比地等着时间,等着自己想要的捷报。
后半夜,他派去的死士回来。
孔益从惶然猜测中惊醒,急急点开火烛。
死士十分惭愧:“属下放了火,姜娘子却没有死,被人所救……那驿站中突然多了南康王世子一行人,小世子要进东京,还要多管闲事救姜娘子,属下才失手。
“属下不敢和小世子为敌,只好仓促逃走……”
孔益一下子抬头:“南康王小世子?”
死士颔首。
孔益迷惘:连他这样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南康王足够尊贵,在建康府当着好好的“江南王”,无事时,东京许他不必进京参拜。为何小世子却要进京?
东京可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
孔益无从判断,他只能痛恨自己昔日的无所事事,让自己对政务毫无了解。此时此夜,他除了派死士杀人放火,竟想不出别的法子救族人。
死士低头:“不过,属下抢回了一卷卷轴,不知道是不是主人想找回的东西……”
他这么一说,孔益连忙惊跳起,迫不及待地去捧死士递来的一卷卷轴。
他希望这正是自己想拿回的“保命符”。
卷轴被火烧了大半,剩下的半截乌黑,一碰就要被抹散。孔益心惊胆战,不断祈祷中,打开了卷轴——
只剩下一半的绢布,不是孔益希望的东西,而是被当做画布,画上画着一个年轻郎君。
眉如远山,眼若含雾,质若云月,人若萧竹。
毁了一半的绢布都无损男子的风韵,然而……
孔益绝望跌坐,用画盖面,泫然欲泣:“这是谁啊?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天要亡我孔家!”
死士看郎君悲愤至此,不觉无措。
孔益很快丢开那画,沉着脸站起,狠下心来:“姜循、姜循,她把我骗得好惨!
“我和她势不两立。
“让所有人跟上,随我一起走——老子要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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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已快亮,烛火将尽,天泛鱼肚白。
姜循穿戴好风帽氅衣,靠倚在桌边,持笔写一张纸条。
玲珑悄悄推门而入,告诉姜循,马匹已经备好,整个客栈都被厨娘下了一丁点儿蒙汗药。药量很浅,只足够姜循主仆二人离开此地。即使驿站众人醒来,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下药。
玲珑齿关仍在打颤:“娘子,快走吧。”
姜循慢悠悠:“稍等,我做好最后一步。”
玲珑凑身探望,见姜循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此字迹隽永而风流,绝非姜循平时所用字迹,更像是男子字迹。
而此纸条上的内容……
玲珑涨红脸,支支吾吾:“娘、娘、娘子,这样毁你清誉,是不是不太好?”
姜循兴致勃勃:“这才好玩儿。”
她吹干墨迹,悠然起身,还就着微弱烛火,最后望了自己模仿的字迹一眼。
在离开驿站前,二女经过段枫所住的屋子——
玲珑见美人风帽微扬,美人递出一只手,将字迹清晰的纸条贴到了木门上。
玲珑怔怔然跟随,想到此时屋中躺在床上、被五花大绑、还被换了女装的江小世子……
玲珑福至心灵,忽然脱口而出:“这字迹,莫不是模仿的小世子字迹?娘子,你怎会……你当真和小世子是旧识?”
风帽美人手扶楼梯围栏,回头望她一眼。
姜循手抵唇前,轻语:“玲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乱打听的人,死的早。”
玲珑当即被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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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驿站重新忙碌起来。
驿卒们带着厨娘,一一向客人们致歉,并请求客人们不要责怪昨夜的火。
段枫被外头的热闹吵醒,头晕了一阵,有了些精神,才推门而出。
段枫寻思江鹭何在时,一眼看到了贴在门上的纸条——
“勿扰。我与循循共春宵。”
段枫脸色一变,猛地拿过字条,仔细端详,又忍不住盯着那位姜娘子所住的屋子。
不错,这字条上的字迹,正是江鹭的字迹。
循循是谁?必然是那贵女的闺名。若不是关系匪浅,怎知贵女的闺名?
寻常时候,段枫自然不信江鹭会做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事。可是江鹭昨夜亲口说贵女和他的旧情人长得像。
端秀正直的小世子不会被美色所迷,却会被他的旧情人所迷。
这世间的情爱甚难,段枫不信小世子看得透。
何况江鹭怀有目的——为了他和段枫二人共有的目的,江小世子自我牺牲至此。
段枫翻来覆去地看字条,半晌,他斯文的面上现出几抹好笑的神色。
段枫喃声:“好吧,小世子……小二郎。我不打扰你,你和你那‘循循’温存时,可莫忘了打听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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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刺骨。
二女共乘一骑,飞驰于茫茫雪原间。
她们朝着张指挥使的营帐奔逃——有了朝廷兵马,孔益就不敢乱来了。而且,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正在等候娘子。
一匹棕马上,玲珑抱着娘子的腰身,借闲聊来缓解自己的害怕。
玲珑:“娘子,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家主是文臣,主母也不会武,你怎么骑术这么好呢?”
姜循扣着马缰的手微紧,她晃了一下神:“有人教过我。”
教她的人——拥有最修长有力的手指,最温暖的怀抱,最善解人意的脾性……
她恍神间,察觉玲珑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没入风中。
姜循:“你说什么?”
玲珑鼓起勇气:“我是说,娘子这样做,不怕得罪小世子吗……不过,他真的有些漂亮。”
姜循眯眸。
天地无雪,御马疾奔时,雪粒子却从树梢上飘落,溅上她浓卷的睫毛,飞入她漆黑的眼瞳中。
姜循声音飘离,带着几分柔意:“他一向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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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所见的江鹭不过被迫穿上女装,就让玲珑惊艳。小侍女又怎知,三年前,十六岁的小世子,才是足够动人的?
那一年——
姜循初下江南,初遇江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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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黄昏,友人有事离开半晌。十五岁的姜循,蹲在建康府的秦淮水畔,洗着自己的镯子。
因为一些事,她可能再也回不去姜家,回不去东京了。无家可归的姜循蹲在秦淮水边,看着日光渐渐落下水面。
日头落下去了,她的人生是否也如这日薄西山一般,一直要沉下去呢?
她出神时,手掌微松,手中攥着的玉镯脱手入水,向水深处飘去。姜循一急,跳下水去追她的镯子。
玉镯是母亲给的旧物,是她如今与姜家的唯一联系。镯子若是没了,她是不是更加可怜了?
姜循毕竟年少,一味地偏执,却忘了自己初到江南,自己尚未学会凫水。她在水中挣扎,看着黑雾一样的水铺天盖地吞没自己,胸腔中一点点泛上绝望……
“噗通——”
巨大的水浪溅起,是有人跳水。
昏昏水光下,姜循被人抱起。
她睁开眼,昏黄日光入水,柔波潋滟,春柳一样的少年面容拂在她眼前。他用手臂护住她,乌发散开如墨,唇瓣嫣红,鼻梁高挺,秀气非常。
姜循茫茫然中,轻轻喃语:“娘亲……”
抱着她的少年郎看到她唇型,怔了一怔。这怔忡,却没有影响他救她。
一刻后,回到岸上的姜循咳嗽着,趴在地上喘息。
水流滴答顺着睫毛朝下落,她耳畔听到一群人乌泱泱奔来,齐齐簇拥住那救她的少年,叫那少年什么“世子”。
姜循对此不感兴趣。
一氅衣当头罩下,笼住她。
她抬头,看到少年蹲在自己面前。
他周身潮湿,睫毛滴答下雨,发乌唇红。她盯着他,鬼使神差地想:真是漂亮。莫不是女扮男装?
小世子自然不是女扮男装。
小世子明明那样俊俏,却板起脸,刻意压着声音教训她:“小娘子,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你轻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有想过你父母的心痛?”
姜循心想:奇怪。她怎样,关他什么事?
这小世子念叨了一刻钟,待看到她捂住口鼻打喷嚏,他一愣之下,涨红脸,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小世子尴尬起身:“……我不是要训你。我是……哎,我走了。”
他的衣摆,被少女手腕轻轻勾住。
他低下头,看到少女苍白秀丽的眉眼,听到她细声细气的话语:“若我无家可归呢?小郎君,你愿意帮我吗?”
那时,姜循未尝不抱有恶意——
她想逗一逗这小郎君;
她想和他玩一玩,看他是否真的如他表现的那样,是个真君子。
正直善良的小世子,必然喜欢纯真傻憨的少女吧?
——她告诉他,她叫“阿宁”。
阿宁希望善心的小世子收留她,让她进府当个小侍女。若是不愿,阿宁只好继续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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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从噩梦中惊醒,头痛欲裂。
他听到屋中有高架被推倒、翻找的剧烈动静。他此时还没有完全清醒,心神仍停留在自己梦中的昔日场景中。
他默默想到:其实细查起来,阿宁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他怎么全然信她呢?
“姜娘子。”
隔着一道屏风,江鹭听到男子的声音,掀起眼皮,看到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似有顾忌,压低声音:“姜娘子,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放你一条生路,如何?我知你身份尊贵,但你——
“你总不想太子殿下知道你为了从我这里偷走信件,如何诱我的事吧?”
屏风后的男子恶狠狠威胁:“你不让我活,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会告诉太子——尊贵的未来的太子妃,和我沆瀣一气,名节有污,贞洁已损。
“未来的君主,绝不会迎娶这样的太子妃!”
江鹭眯着眸,静听着外头那人威胁。
帐子后,他慢慢坐起,被捆在后的手解着绳索。他低头间,发现自己一身绯红裙裾,乃是女装。
江鹭一顿,飞快闭眼,想到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贵女似笑非笑的面容。
他在心中重复:待我见到她,必然要杀了她。
第6章
江鹭从声音听出来,屏风后不只有说话的陌生男子,还有十来个武功高手长立,包围此间。
看来,那贵女惹了大麻烦,溜之大吉,把“麻烦”丢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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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的江鹭始终没开口,孔益身后的死士们凛然上前,欲推开屏风,被孔益喝退。
不到万不得已,孔益仍抱有期望。
他絮絮叨叨,劝说又威胁,希望姜循识时务。为了不刺激姜循,他甚至没有绕过屏风,和姜循直面对峙。
而这正给了江鹭机会——
江鹭卧躺于床,手脚被缚,绳索勒于身后。他一边听着外面男人的唠叨,一边镇定地解着绳索,还要观察自己如今情形。
江鹭挺腰起身,头磕在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同时,他听到头顶金翠玉饰撞击声,以及,头皮被勒痛的发麻感。
外头的孔益也听到了动静,且觉得巨大动静不同寻常:“姜娘子?”
江鹭半晌才明白:那可恶贵女,恐怕不只给他换上女装。发饰、玉钏、妆容,亦是全套。
她硬生生把他变成一个“女子”。
她知道陌生男子会在半夜找她麻烦,她应付不来,便在屋中备了替身江鹭,让江鹭来替代她,承受陌生男子的怒火。
至于陌生男子是否有能力杀掉江鹭,那可恶贵女,则全然不在意。
……冷血无情、狡诈阴险。
江鹭压下自己心头对那贵女生起的一腔厌恶,重新思索如今情形。
屏风外的孔益久久没听到里面的回声,他起了疑心,怀疑姜循那种狡黠女子,是否已经逃跑了。
孔益不安地走上前:“姜娘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此时此刻,江鹭盯着屏风,忽而对陌生男子的身份有些猜测——
段枫说,他打听过,姜娘子雪日独行,是去见孔益。孔益和她关系匪浅。
而今这屏风外的男子又扯什么太子,说什么未来太子妃。
恐怕那姜姓女子正是未来的太子妃,才能让驿站驿卒那般尊敬。
想到此,江鹭在心中微哂:未来太子妃如此品性,大魏国算是没未来了。
而那姜娘子既然是未来太子妃,根据段枫和陌生男子的双重证词,此时那屏风外转悠的男子应当就是——
孔益。
江鹭猛地抬头,侧过脸,盯着屏风,浅色瞳眸被烛火照出金灿色。
孔益,亦是他想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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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后的孔益等得没有耐心,要推开屏风走进里间时,烛火轻轻一摇。
屏风后脚步声徐徐,紧接着,屏风上映出了“女子”婀娜的身影。
步摇玉钗,乌鬓如云。美人虚虚倚着屏风,影子浮动间,身形纤细清薄。
任谁也不会怀疑,屏风后的人,正是一代佳人。
孔益虽心急如焚,却在这瞬间倏地想到了姜循的面容。
那样的美艳傲慢,如湖心亭亭水仙,孤芳自赏。
孔益曾经见色心喜,臣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又哪里想得到,美人是如此的可怕。
孔益脸色暗沉,语气放缓:“事到如今,姜娘子要和我鱼死网破吗?你可想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虽是太子的人,可你若不交还东西,你让我不能活命,你也别想走出这里。”
他嘿嘿冷笑:“大不了,姜娘子和我一起做对亡命野鸳鸯!”
屏风另一旁,江鹭已从床上起身,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他垂着目,倚在屏风上,从话语中,判断出孔益和姜娘子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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