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珠宽慰他,“如今唉声叹气没用,还不如想想如何帮那些好的和尚度过难关。昨天我看见有官兵砸佛像,那么精美的雕像,砸掉也太可惜了。”
她压低声音,“我就让进宝他们帮寺院偷偷藏了两尊,埋在隔壁后院子里了,你得空也过来住住——官兵总不敢抄你的家。”
“还是你有办法。”李蕴玉夸了一句,但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道文疯了似地跑过来,“殿下,三殿下带人去砸般若寺了!”
李蕴玉脸色大变,来不及与苏宝珠道别,飞身冲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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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寺,所有的僧人都站在塔林前的空地上,有官员拿着名册一个一个核对,李素诘裹着厚厚的披风来回溜达,两眼不停地扫来扫去。
核查完毕,官员禀报道:“殿下,般若寺僧人三十五人,这里是三十三人。”
李素诘斜着眼说:“剩下两个呢?”
那官员讪讪道:“一位是七殿下的师父法真禅师,还有一个七岁的小沙弥,都在后山顶上小寺庙,据说是在闭关。”
“哦,七弟的师父啊,那算了,怎么也要给七弟一个面子。”李素诘嘻嘻笑着,“他可是大功臣,没有他,朝廷也不会清查寺院,父皇也不会勃然大怒,铁了心灭佛了。”
几句轻飘飘的话,登时让不少僧人面露愤恨。
李素诘拿过名册随意翻翻,扔回那官员怀中,“都还俗吧,发还原籍,该种地的种地去。”
立刻有僧人拒绝,“我等一心侍奉佛祖,绝不还俗!”
李素诘冷哼一声,“爱还不还,反正般若寺你们不能再呆了,现在就滚,什么东西也不许拿。”
“般若寺并未侵吞土地,我们也不靠香客供养,都是自己种田供养自己,为什么要拆我们的寺院,逼迫我们还俗?”
“我和你说不着。”李素诘两眼望天,“不过……你们如果说出佛骨舍利在哪里,我倒是可以考虑留下般若寺。”
僧人们立刻闭口不言,现场一片死寂。
一阵寒风飒然而过,李素诘裹紧披风领口,“不说?没事,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拆,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翻,怎么也能找到。”
“般若寺没有供奉佛骨舍利,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年长的僧人道,“殿下不信,尽可把般若寺拆了。”
李素诘看向后山的方向,“我怎么听说,有人连夜把佛骨送到般若寺,乞求高僧保护佛骨?不过看你言之凿凿的样子,估摸这里是真没有。”
说着,他抬腿向后山走去。
僧人们大惊,急忙去拦,却被官兵的刀逼了回来。
“三哥要去哪儿?”随着一道清越的声音,李素诘只觉眼前人影一晃,李蕴玉竟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惊得他蹬蹬连退几步,差点把自己绊倒。
“你你你……”李素诘咽口唾沫,一想不对,自己奉命而来,怕他作甚,立刻端出哥哥的架势喝道,“本王正在办差,闲杂人等让开!”
李蕴玉不退反而向前一步,“我师父正在闭关修行,请三哥不要打扰他。”
“什么师父,你都还俗了。”
“法真禅师养育我十八年,其中情分怎能用‘还俗’二字一笔勾销?”李蕴玉又进一步,“三哥,般若寺是我师父清修的地方,福应寺是我剃度的地方,这两处寺院,你不能动。”
李素诘往后一步,“这是父皇的旨意,你要抗旨?”
“父皇那里我自去领罪,现在,你带着你的人出去。”李蕴玉步步紧逼,李素诘不由自主步步后退,忽脚后跟磕到台阶,顿时失去平衡,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不狼狈。
有几个年幼的小沙弥忍不住笑出声。
李素诘恼羞成怒,“李蕴玉,不要以为我怕了你,父皇说了,反对灭佛,一律等同谋逆!”
李蕴玉居高临下静静注视着他,“三哥,佛法是灭不了的,父皇担忧是佛法,或者其它宗教凌驾于皇权之上,他要的是重新划明世俗与宗教的界限。”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素诘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喊道,“来人,给我拆!”
“等等,等等。”苏宝珠呼哧呼哧跑进来,抚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气,“这个寺庙不是寺庙了,从现在开始,般若寺就是苏家的庄子,这些僧人就是苏家的佃户。”
李素诘愕然,“你说什么胡话?”
苏宝珠看着后山的方向,展颜一笑,“来了来了,进宝,拿到禅师的手书没有?”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只见一道灰色的人影沿着山路飞快跑过来,挥着一封信大声喊道:“姑娘,法真禅师把般若寺转让给苏家了,这是地契!”
这下不只是李素诘等人,连李蕴玉也怔住了。
苏宝珠拍着手,格格直笑,“三殿下,对不住喽,你请回吧。”
“你们做空账骗我是不是?”李素诘不信,夺过地契一看,冷汗热汗顺着脸颊交替流下,“十万贯……”
苏宝珠幽幽道:“实打实的交易,我苏家从不弄虚作假。”
十万贯!他干这趟得罪人的苦差事,拼死拼活才捞了三万贯,这小丫头片子动动小手指,居然轻轻松松就能拿出十万贯!
李素诘看看她,又看看李蕴玉,牙齿那个酸哦,怎么他就遇不上大财主的闺女呢?
第54章
到底不甘心,李素诘临走前放狠话,“朝堂上,最忌讳立场不明反复摇摆的,当初坚持清查寺院的是你,现在拦着不让查的也是你。你想两边买好,小心两边都得罪!”
他带着官兵们撤走了,初冬的风挟着刺骨的寒意刮过塔林,塔铃丁丁当当乱响,塔下的僧人一片沉默,看向李蕴玉的目光十分复杂,疑惑、探究、猜忌,更多的还是警惕和提防。
没有一人出声道谢。
苏宝珠轻轻叹了口气,把地契递给般若寺的主持,“大师父,刚才是权宜之计,我不要你们的寺庙。你们这样和官府硬碰硬也不是办法,暂且脱了僧衣做个普通的农民,等这种风过去,你们再侍奉佛祖吧。”
主持没有接地契,合掌念了声佛号,“既是法真禅师给施主的,施主要还,也是还给法真禅师。”
苏宝珠便有些为难。
“我去找师父,你先回家,别等我了。”李蕴玉从她手中轻轻抽出地契,径直向后山走去。
有僧人犹犹豫豫地想阻拦,但见主持没有说话,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
这一去,直到晚上才回来。
苏宝珠刚沐浴完,长长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湿漉漉的就出来见他了,好在屋里早早燃起了霜炭,融融若春,倒也不觉得凉。
“法真禅师收下了?”她拿着棉巾子胡乱在头上抹着。
李蕴玉疲惫地摇摇头,把地契放在桌上,“师父没见我。”
苏宝珠吃惊地看着他,“你一直等到现在?”
李蕴玉接过她手中的棉巾子,一点一点细细替她擦着头发,“我猜佛骨舍利在师父那里,本来想帮忙的,结果师父连门都不让我进,还不如进宝的面子大。”
苏宝珠道:“他肯定是不想你牵扯到这场乱子里,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师父,你的立场太难。”
“看着那些无处可去的僧尼,我头一次觉得,入世比出世艰难千百倍,世间太多的烦恼,太多的纷扰了。”李蕴玉重重叹息一声,无限的惆怅。
“要不怎么说,三千烦恼丝呢。”苏宝珠转身轻轻搂住他的腰,“我爹爹说过,人生就是一个麻烦连着一个麻烦,没的办法,逃是逃不掉的,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断地解决这些麻烦。”
李蕴玉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苏老爷是个妙人。”
“能做到姚州首富,岂是泛泛之辈?”苏宝珠颇为自得,笑吟吟道,“你也别太犯愁,我刚想了个法子,苏家生意多,认识的商人也多,如果那些僧尼愿意,我可以托我爹爹帮他们介绍去处。做工也好,耕田也好,总比干等着挨饿强。”
李蕴玉认真想了想,也觉可行,“父皇就是认为僧尼人数众多,占有大量田地,却不事生产不缴纳税赋,才决心打击佛教。假如寺院都如般若寺一般,从世俗供养变成寺院僧众自己做活供养,或许能让父皇有所改观。”
“试试看,没准能成。”苏宝珠问他,“吃过饭没有,啊,你看我都糊涂了,般若寺怎会给你预备斋饭?”说着就唤吉祥。
李蕴玉笑道:“不吃了,好些寺院把佛像、经书偷偷运到福应寺保管,我得去福应寺看看。”
有他在,官兵多少会收敛几分。
可旨意是皇上下的,他能对抗到什么程度?连大皇子就被流放钦州了。
当晚,苏宝珠给父亲写了封信,把各种烦恼碎碎念一通,方觉得没那么堵心了。
她本意是想和父亲诉诉苦,撒撒娇,没成想七日后父亲来信,信上的内容把她惊得差点从软塌上跌下来。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看过三遍,苏宝珠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她呆呆看着手上的信,半天没吱声。
“姑娘,”吉祥捧着一盆百合进来,“看这花开得多好啊,姑娘看看放哪儿合适。”
苏宝珠怔怔道:“李蕴玉……”
吉祥笑道:“姑娘一有好东西,就想着殿下,我这就送到隔壁去,只是有些日子没见殿下了,等他回来,只怕花儿都要谢了。”
“找李蕴玉过来!”苏宝珠大叫,“快快,急事!”
吉祥吓了一跳,连花都忘了放,端着花盆就出去着人寻七殿下。
两个时辰后,李蕴玉风尘仆仆的来了。
苏宝珠扬着信飞到他怀里,“我爹的信,了不得的大事,你快看看!”
李蕴玉却先仔细打量她几眼,确定不是蛊毒发作,才接过信。
苏老爷的信是写给他们两个人的,开头是劝慰的话,这场灭佛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历代皇帝都需要宗教的组织及其影响力,好获取民众的支持和时局稳定。
但皇帝不会允许某派宗教一支独大,如今佛教俨然有成为国教的趋势,与世家大族的联系也过于紧密,皇帝当然要打压,毕竟在我朝,是绝对不允许宗教治国的。
为了各自的发展,他们最终还得走向合作。所以呢,殿下不要太焦虑自责,可以跳出僧人的局限,以一个上位者的角度再看这场灭佛,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因为李蕴玉曾经的佛教徒身份,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李蕴玉沉吟良久,方翻开下一页。
这一看不要紧,他也怔楞住了。
苏老爷竟把苏家所有盐井,共计六十五所,全部捐献给朝廷,交给国库!
当然,是要经过李蕴玉的手办理。
李蕴玉倒吸口气,“苏老爷这是……”
“往小里说,我爹在帮你,往大里说,他在帮朝廷度过难关。”苏宝珠靠在他身上,“我也没想到,我爹是白手起家,这些盐井,都是我爹一点点打拼出来的,是他的全部心血。”
就这样一口气全交了出去,她心疼得心脏直抽抽。
“你可得把这些盐井用在实处,不能喂了那些贪官污吏,这可都是我家的钱,我爹说过要留给我当嫁妆的。”苏宝珠闷闷道,“就这么便宜给别人了。”
李蕴玉木木地点点头,苏老爷的手笔太大,他到现在还有点懵。
想想自己成了穷光蛋,再也不能大手大脚花钱,再也不能想怎么拿钱砸人,就怎么砸人了。
苏宝珠心里那个难受啊,恨恨地拧了一把李蕴玉的胳膊,凶巴巴道:“我不管,我还要过富贵日子,你的俸禄呢?皇上给你的皇庄呢?统统给我拿来。”
她看着凶,手上却没用多大力气,李蕴玉一点不疼,但还是配合地轻呼一声痛,“应该是有的,我一直没留心,过会儿进宫,我就把这些全讨回来给你。”
“这还差不多。”苏宝珠起身在柜子里翻找,“你衣服上全是土,快去洗洗,换身新衣服再进宫。”
李蕴玉应了声,从塌上站起来时,不小心碰翻了小几,茶水顿时洇湿了塌上的褥子。
他急忙收拾软塌掀起褥子,却发现褥子下面藏着一个小白瓷瓶,瞧着分外眼熟。
“别乱翻我的东西。”苏宝珠急急抢过小瓶,把新衣服往他怀里一扔,推着他往外走,“快去洗澡,趁着宫门没落钥,赶紧进宫。”
李蕴玉走了几步,脚步一顿,猛然回头,“宝珠,那是不是凤娘给的解药?”
“不是啊,解药我早扔了。”苏宝珠若无其事笑道,“就是健脾消食的小药粒,酸酸甜甜,我当零嘴儿吃的。”
李蕴玉不信,“把药瓶给我。”
苏宝珠怒目瞪他,“干嘛?管东管西的,你好烦。”
李蕴玉不说话,抓住苏宝珠的手腕摁在墙上,上下一搜,小药瓶就到了他的手里。
拔开瓶塞,所有药丸倒入手中,的确是凤娘给的解药,只剩九粒了。
再扒开缠在苏宝珠手腕上的珠琏一看,果然有一道尚未痊愈的红痕。
他缓缓攥紧掌心,声音都开始发抖了,“我说过你不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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