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
柯文远趁着夜色匆匆忙忙从侧门溜进樊楼,窜入张好好的屋内。
“谁!”
柯文远一把捂住张好好的嘴,轻声道,“是我。”
张好好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一派奉承,“原来是柯大人,怎么不走明路,摸黑进屋?”
柯文远急切道,“好好,我与你写信让你早日离京,你为何不听?”
张好好道,“柯大人应当知道,我是被卖入樊楼,并非自由身,哪里是我说走就能走的?”
“我连着信附了一张千两银票,理应足够你的赎金才是。”
“我并非看到银票,想来是路上落了吧。”
柯文远并未疑心,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张好好的手中,“丢了便丢了,这些理应足够,明日清晨便速速离开。”
张好好这才抬头看向柯文远。
窗门未关,朗月入内照亮柯文远的脸庞,照亮张好好的眼。
“柯大人,既然您一心要让妾身离开京城,请恕妾僭越求问。王继恩并非善类,你入他的帐下,究竟有何图谋?”
柯文远欲言又止,最后只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好不要再问,请务必离开即可!”
柯文远说完便跳窗离开。
汴梁没有宵禁。
即便是如今大战在即,汴梁仍旧歌舞升平。
柯文远走在街上抬头想要望月,却发现明月已被乌云遮蔽,但前路依旧一片通亮,只因汴梁的夜灯火无数。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灭了大半。
“这风怎么这么邪乎,真晦气!”
“看样子要下雨了,收了摊回家去得了。”
*
堂间稳稳当当坐了四人。
顾善长、张遂、杜充、狗一刀都在此。
张遂犹犹豫豫开口道,“咱们在此议事却不叫官家,不大妥当吧?”
这话说得顾善长与杜充都不好接,唯独狗一刀轻嗤一声,“你要讨好他倒不如给他找点儿奇石珍宝送去。”
狗一刀看着杜充道,“你刚刚说得王继恩究竟是什么人?”
“王继恩乃是太宗信臣,而后历了三朝,是本朝至今唯一掌握实权的宦官。”
王继恩之所以是太宗的信臣,只因为当年太祖病危命王继恩传信出宫时,他私自将此事告知了太宗,由此太宗以太祖之弟身份登基,皇位由此易了一脉。
至赵吉时,仍旧对王继恩信任有加。
杜充忧心忡忡道,“京中传来密信,王继恩近些时日与契丹人来往密切。”
张遂道,“他难不成还能和契丹人合谋做什么?就算他合谋,总得图个什么吧。他一个太监,没根没后,又老的不成样子,金银权色官家可从没缺过他的份。”
杜充也想不通,“此时与契丹人来往,必然是与即将开始的战事有关,我们还是小心行事为佳。”
狗一刀想到今晨收到的信,看向杜充,“契丹人入关后的兵马都被带出了吗?”
杜充还真知道,毕竟当日入关是他给办的,出关时他虽不在北境,却特地打听过,想到这事忧心更重,“入关五千人马,出关时少了两千人马。”
两千黑甲会藏在哪里。
这两千人又是否与王继恩有关,一切成了悬题。
几人散了后,狗一刀找到阿飞,请他务必去找到楚留香说明此事,让楚留香帮着调查。
阿飞听了两千黑甲与王继恩的事,知道此事非小,当夜便策马出发。
阿飞走的第二日,便有斥候来报,辽兵来了。
*
萧成齐率领二十万辽兵驻扎,中帐设在霸县与归义中间,正对文安,其余兵力以此为中心点向两侧散开,对文安呈包围态势,断了文安与外界的联络之路。
粮草、信息全都传不进来。
所有人都知道,攻城开始了。
攻城的办法有很多种,萧成齐并非是个急躁的人,以文攻为始。
萧成齐在派人在城下劝降三日,然后散去。
此时城中粮草尚足,这时候的劝降不过是为了向世人表现他的儒将名头,展示个先礼后兵。
狗一刀还在校场练兵,忽然看见众人行色匆匆。
狗一刀拉住一人问,“怎么回事?”
那尉官骂骂咧咧,“狗日的契丹兵在挖地道!”
萧成齐自称儒将,攻城时候却无所不用其极,他从来不会直接强攻,而是各种法子都试一遍。
顾善长的兵法学得不错用的也不错,算得上是大宋难得的有脑子的将军。
早就派人守在城中各个水井边,只要井水浑浊就开始探查地洞。
从企图挖地道钻进来,再到挖城墙地基,就这么一个挖地道的法子萧成齐就足足用了十天,
张遂不禁笑着感叹道,“这家伙怎么这么轴?”
顾善长却没那么轻松,“因为他不必着急。”
总归断粮的不是他们,作为守军他们自然被动许多。
辽军安静了几天后,再次来了。
这回所有人知道,强攻开始了。
灰暗的苍穹之下漂浮着一片黑云,数只秃鹫在参差的云层间穿梭,绕着文安城低空盘旋,阵阵高亢刺耳的叫声穿透整座城。
杜充抬头看着久久不去的秃鹫,嘟囔道,“不吉利,太不吉利了!这比乌鸦来叫唤还烦人。”
狗一刀无所谓道,“吃你还得等些日子呢,你怕什么。”
杜充本想赌气的说句“先吃你”,结果刚转头看见狗一刀手臂处渗出的鲜血,生生吞下了那句话。
狗一刀可不就是正在被吃吗。
战鼓雷鸣,尘沙漫天。
狗一刀登上城楼时,看见下面黑压压一片。
萧成齐道,“听闻你们大宋皇帝亲征在此,怎么不敢出来一见?”
他还真猜对了,赵吉听见外面战鼓声声直接钻进衣柜里,谁劝都不出来。
但是现在当然不能说实话,顾善长道,“无知宵小,也配面见陛下?”
萧成齐笑道,“我倒是不急,待踏破城门,自然能见到他”
辽兵推着木幔前行,挡住弓箭用薪柴回填护城河。
这是在萧成齐在逼迫宋军迎敌。
众所周知,守城方只要固守城门,攻方便无可奈何,因此攻方会绞尽脑汁逼迫守军出城。
此乃攻城第一战,十分关键,寻常此时顾善长已经遣兵迎敌。
顾善长正要下令,却被狗一刀拦住。
只见狗一刀从身边小兵腰间取下弓箭,箭头沾上裹上火油布射向水面,薪柴立时燃起,熊熊大火反倒阻碍辽兵过河。
张遂对狗一刀龟缩不出的态度有些不满,“你不是还想反攻霸县、归义,拿下半座燕云,怎么现在连出城都不敢?”
狗一刀道,“正是因为你鲁莽行事,宋军才会百战百败。既然识字,空闲下来就多读读兵书吧,实在不行,听听说书也行啊。”
张遂被这话梗住,把嘴撅了又放,索性背过身去,不再搭理狗一刀。
如今满天下都在议论北境战事,尤其以江南论声最多。
松江府。
一身着长衫的男人站在府学门口,声量极大,“‘军中无女’是铁律!如今狗一刀堂而皇之进入文安前线,究竟是何居心!”
过路人纷纷侧目,难免有好事人道,“嗤,军中女子只有营妓,狗一刀奔着什么目的而去,还不清楚吗?”
玉剑公主恰巧路过,原本不想生事,却听他们越说越叫人恶心,站定看着几人,“古有妇好,近可见平昭公主!统帅百师,战无不胜!你目光短浅,信口胡诌,不见泰山,妄言轻重!”
此言叫几人面色难堪,长衫男人挥手驱赶道,“区区妇人,懂什么叫兵法战事吗?”
玉剑公主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拉住,转头一看竟然是楚留香。
玉剑公主神色更冷,“你不去与他们辩清,拉住我做什么?”
楚留香摇头道,“愚人皆如此,清者自然清。”
玉剑公主横眉道,“自古以来从没有什么清者自清,只有三人成虎。”
楚留香并不见半点生气,反倒温和笑道,“我替一刀多谢公主好意,此事我自有主张。”
孙天机现在有些焦头烂额,他当初的确是遴选百人,最后确定了狗一刀。
狗一刀一路的行为叫他满意,每日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拍手称快,喊一声他没选错人。
谁知道从狗一刀知道天机阁存在开始,事情就变得不大对劲。
分明所有人都知男子胜过女子,甚至无数才女痛恨自己并非男人,但偏偏狗一刀不要给她的这个男人身份,四处昭告她是个女人。
如今更是以女人的身份进入军营,孙天机眼睁睁看着原本可以大肆张扬的“大侠狗一刀助军守城”被雪藏。
结果这消息还是被传了出来,四处一片骂声。
楚留香找到孙天机时他正恼火的喝茶,半点不见当时抽着烟杆的悠闲。
孙天机早知楚留香要来找他,听见脚步并未回头,而是道,“你说怎么就有人非要做女人?”
楚留香笑道,“天生有两性,从不应该有谁上谁下,谁尊谁卑的道理。”
孙天机叹了口气,“一山不容二虎,总归要分出上下,世道才可平衡。”
楚留香今日不是来和孙天机辩经的,摇头笑了笑不再接话,转而道,“如今一刀身在边关,此处传言却肆意污造,孙先生可要管管?”
孙天机狠狠抽了一口烟,缓缓抬头看着楚留香,“大和尚从镇海府回来时说起你,我并不信你会一直跟在狗一刀身边。却没成想,你还成了她的贤内助。”
楚留香并不觉得“贤内助”一词是贬低,不仅欣然接受还笑道,“其实她若听见那些传言并不会苦恼,只是我不愿见她被人生事。”
孙天机默默看着狗一刀长大至今,就算是没有将她作为一个人,而是仅仅作为天机阁的工具来看,他也不会允许狗一刀继续这么毁掉。
楚留香离开时,孙天机悠悠转头看着他道,“近日有人在找你,去悦来客栈等他吧。”
阿飞得了狗一刀让传递的消息后便立刻赶到江南,谁知楚留香四处乱蹿,刚听说在木渎,谁知赶过去人又去了平遥,刚到平遥,人却又去了岭南。
恰巧路上有家悦来客栈,一进门开间房顺带询问楚留香的消息,就见到楚留香赫然坐在堂间。
阿飞说完,楚留香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即刻飞书传遍四方好友问询,最终得来的结果吓得楚留香夜不敢寐。
只可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
永历四年,十月十五,达摩诞辰。
自卯时开始,空相寺庙的戏台前就挤满了人,只因听说法会结束后的戏会请了张好好。
张好好坐在妆台之前,身后的丫鬟理好她的最后一缕头发,笑着道,“姑娘真好看!”
外头一小丫头跑进来,将一封信递给张好好,“姑娘,今儿门前又有封信。”
张好好接过,却并未打开。
丫鬟熟练的递过来一个铜盆,张好好将信放在丫鬟递来的铜盆上,打开火折子,将信烧毁。
小丫鬟近来刚刚学字,隐约只认得里面的两个字,一个是“速”,一个是“离”。
张好好曾经是名动京城的寒门才女,靠的是诗文辞赋。
但如今已经学会了唱词演戏。
张好好刚登台,台下一片轰动,清亮的声音刚起,只听远处卤薄钟响。
一人大喊,“辽兵入城了,辽兵入——”
话还没说完,一个身骑高头大马的黑甲一刀将那人斩于马下。
血液喷溅马匹一身。
会场一片寂静。
直到片刻之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声惊恐地呼喊,众人这才想起来四下逃散。
戏台之前约有百人,却无一人有反抗之力,五名黑甲如砍瓜切菜,肆意挥刀,片片鲜血,断肢横飞。
只听张好好在台上弹琴轻唱,“暮雨江天洗清秋,关河冷落照残楼,凭楼敢问今何在,梦乡归处不识愁——”
张好好怀抱琵琶,歌声不停,台下百人死去仿若不见,直到黑甲下马步步踏上戏台,将她的琴从怀中扔出,将她推倒在地时,歌声仍旧不止。
“铮铮铁马金戈时,一箭风快。莫愁前路无人在,鬓霜何妨破胡虏!”
张好好拔下金簪,刺入身上人脖颈,身侧等待的黑甲惊讶之下即刻抽刀将她斩杀。
张好好睁着眼,大口喘着气,直到眼睁睁看着倒地的黑甲没了呼吸后,才含笑而去。
仅仅两千契丹黑甲却在汴梁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在城中大肆劫掠屠杀,只因在前一日诸多权贵听闻风声,私下出钱与禁军说和,大批禁军私自出京护送权贵家眷南下。
汴梁城成了一个大型屠宰场,人如两脚羊。
鬼方夫人打开各处洞口,将百姓放入其中。
宋老九带着老娘躲进鬼樊楼时不由庆幸道:还好有着鬼樊楼还能躲一躲。
当初汴梁城对治理鬼樊楼的呼声可是居高不下,只是历任治安官都治不下这鬼樊楼才叫它存活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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