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人依旧熙攘,陈设佛像如旧,却叫阮玉仪颇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寺里的沙弥迎了一行人进去,点香铺软垫,具有照应。
还了愿,闲儿就挨不住闷了,要去后院瞧瞧。
这会儿正好有小沙弥见状,上前来,“后院迎春开得正好,两位施主若是闲来无事,不若随喜随喜。”
阮玉仪被她缠得没了办法,只好应下来。
后院的迎春的确是开得好,一朵朵嫩黄玲珑,坠在枝头,几乎要将枝条压弯了去。闲儿比她有兴致不少,掐了一朵下来,簪在鬓边,回身笑问,“阿姐,好看吗?”
正是比花还娇的年岁,哪里有不好看的。她颔首,不吝赞美,哄得闲儿耳尖绯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非掐了一朵下来,要她与自己一起戴。
推脱间,她的笑忽地僵在唇边。
她不知姜祺怎会在此处。若姜祺在此处,他是否也……
她不由如此想。她微微别过脸,想装作没瞧见,但姜祺显然是冲她来的。她无奈,只好欠身道,“世子殿下。”
她暗里拽了下闲儿的衣袖,闲儿这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行礼。
姜祺摇着玉骨扇,唇角微弯,俱是风流,“有日子不见,皇婶倒与我生分了。”
她敛下眸中几分苦涩,“殿下莫要混说,臣妾可担不起你一声皇婶。”虽贵为四妃之一,说到底也是妾,这声皇婶,也合该留给往后的皇后。
他未置一次,左右看了看,用扇子掩住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婶婶可能与我说说,你与小皇叔闹了什么别扭,兴许我能帮上忙。”
“不曾有什么别扭。”她答得利落。
他神色微讶,啪地收了扇,暗叹,这回小皇叔可要遭。
第262章 先生
阮玉仪不愿久留,只回了几句话,便携闲儿离开了。
闲儿察觉到她心绪不佳,也不闹着要散闷了,拽着她的手,一路趋步回阮夫人处。
直至走进了亮堂堂的大殿,手上覆了阿娘的温热,她方觉着脚落到了实处,身子回暖了些。
后脚阮濯新就从通往后院的侧门处,大步走了出来,神色紧张,“仪儿,你不曾遇见什么人罢?”
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阮玉仪还是如实道,“见着了郁王世子。”倒也新奇,没有太妃约着,世子也会向寺庙这样的地方跑。
没有听见心里想着的答案,他显然松了口气。
新求了保平安的玉佩,他就开始不断催促几人打道回府。旁的人倒没什么,只是闲儿玩得还不尽兴,坐上了马车,还撅着一张小嘴。
他一反常态的举动,却使得阮玉仪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新帝的确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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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怀央是看着她离开的。
银红的裙摆如霞,因着她急匆匆的步履,漾开一朵花,极艳,也极刺目。直至转入门后不见了身影。
他沉着脸色瞧了良久,以至于身侧姜祺唤了许多声,也不曾听见。
“小皇叔,”姜祺反持玉骨扇,在他小臂上轻敲了下,“既见着了人,怎又不露面。若直接传谕令她回宫中,岂不省事?何必捱着。”
“她可说了什么?”他终于收回了目光。
姜祺看出他所想,直白地戳人心窝子,“就是寻常寒暄话,不曾提起你。”
他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微抿着唇不作声了。他想,她大约是只兔子,容易受惊,他逼得愈紧,人是要跑得愈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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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如此一日日地推过,在两个弟弟妹妹的逗趣儿中,阮玉仪笑得多了些,也更为真切了几分。
看样子是将宫中种种抛却在了身后,只有她自己知晓,其实不过是埋在了心底。她不提,阮家人不提,就暂且当做不存在了。
这日,正是天气晴好。信差递来了梅姨娘的书信,守门的小厮又转呈给阮玉仪。
这会儿她布着小椅子,歪在太阳底下,浑身都被晒得暖呼呼的。
闲儿在一边叽叽喳喳地与她讲昨儿看来的话本子,如何如何的有趣儿,如何如何的意难平。言谈间,茶水都下去了大半壶,干果的壳盛了小半碟。
“小姐,长余来的书信。”木香将信展开,递至她手上。
她接过,细细地,逐字逐句地读下去,肩头靠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阮玉闲瞧了会儿,问道,“这是阿姐的故友吗?”
她摇摇头,又颔了颔首,话在口中辗转半晌,最终也只能给梅姨娘一个已然确定的身份,“是程家的姨娘。”
闲儿对程家可没什么好印象,一听这话,当即蹙了眉,“阿姐管她作甚,放着自生自灭去才好的。”
“她善琴,原是程家老爷的心上人,”阮玉仪没接话,反是轻声道,手上将书信按着原来的痕迹叠好,“后来夫君为朱家小姐所抢,她只能屈居为妾,为正房夫人的威势所压。
“她膝下有一女,与你一般大,只是终日丸药为伴,缠绵病榻。昨年,梅姨娘有了身子,被……被长公主无心之失害得小产。而后就被以休养之名,遣送至异乡。”
如今,她听闻程家之事,大骇,执意要回。
看信上的字迹,虽写得匆忙,却也遒劲有力,不难看出其心意已决。阮玉仪不打算劝,回与不回,是梅姨娘的自由,尽管梅姨娘知晓回来只会惹上麻烦。
“啊,”听罢,闲儿默了半晌,“倒也可怜。只是程家老爷为何非娶那毒妇不可呢?”
阮玉仪神色怔松。情势所迫?名利所诱?再如何,也都湮没在过去了。她不过局外人,只能将此化为一个故事,向旁人讲述,却无法辩个是非出来。
她也是因着向长余去了封信,这才得知,虽然程家如今窘迫,曾经相识之人也顾及着程家长子的罪名,无人敢搭把手。
但程家老爷,却将手头仅剩的一些金玉,托人送去了梅姨娘身边,这些东西,足以保她二十年衣食无忧,或是再嫁。
同时,也将梅姨娘那边瞒得很好,不曾让她知晓程家的事,若非阮玉仪去了信,恐怕待程家无人了,梅姨娘也不会知晓。
尽管如此,她仍是选择回来了。
梅姨娘,终究是太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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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去阮夫人院里,正巧经过阮濯英的院子附近,碰见他在外背书。
他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瘦削,负着手,手上卷着一册书,在门口转悠来,转悠去,口中叨念着着什么。
离得近些,阮玉仪方才听清是《尚书》的内容。
她立在不远处,直至他背完了口中的一段,松下口气来,一回头,正与她对上眼,这才举步上前,“阿爹见你这般用功,定也高兴。”
一遭沉浮,到底是知事了,不会再如从前一般使着性儿,不乐意背。
“阿姐!”他放下书,唤道。少年人的脸上盛满的是勃发的朝气,若初升之日,若叶上露珠,那双眼里尤为澄澈,似乎只装得下他的阿姐。
她含笑着,轻轻嗯了声。
正这会儿,院内转出个一身儒雅气,白衣墨发之人,但一双过于幽深的眼中,却又是掩不去的精明,瞧着像名清客。
将军府里,不会有这般人物,阮玉仪知道,这大抵是请来给英儿授课的先生,只是年岁似乎不大。
他上前来,规规矩矩见了礼,才开口道,“贵府公子委实是个聪颖之人,一手文章作得颇有几分韩昌黎的奇崛气。”
阮濯英退开一步,先是唤了声老师,又向她介绍。
她客客气气地回,“不过是年岁尚小,爱剑走偏锋,怎担得起先生一句夸赞。”她口上如此说,眼里分明亦是对阿弟的赞赏。
两人一来一回闲谈了几句,无非是绕着英儿来。对方言谈皆是书生气,又知分寸,彬彬有礼,虽是初见,也不曾让阮玉仪觉着不自在。
这会儿的天色暗得极快,先生嘱咐了英儿几句,便要作辞。
她便顺口着人相送。
第263章 替身
最后一丝霞光为云层所掩,灯火渐朗。
自槿妃离宫一事,恍若一颗小石子,落入后宫的深潭,激起千层浪。今上明面上说的是省亲,众人也就将就着信了。
只有御前侍候的,才知此次是槿妃弃今上而去。
终究是手握大权的君王,除上回摔了只杯盏,又莫名拉了郁王府的小世子爷去了趟寺庙外,情绪是半点不显。
阮玉仪一走,后宫无人掌权,徐嫔虽以协理后宫之名,实际上承担了大部分繁杂琐事,吃力不讨好。
朗照的明月一落,宫闱中这些心思活络的,自又蠢蠢欲动。
宫里盛行起模仿槿妃之风,从衣着打扮,到言谈举止,尤爱至御花园中赏花,附庸风雅,一面不断拿眼觑着是否有玄衣者至。
容嫔在宫里听闻此事,嗤嗤冷笑。皮易仿,骨难效,她权当一场笑话来看了。
但令她不快的是,皇帝分明知晓此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此风大起。甚至偶尔下些赏赐。
她抱着看戏的心思过去一瞧。哟,可不就是其中仿出几分韵味的嘛。
新帝不觉着膈应,她可恶心坏了。让她逮着一个,就诱着那人犯错,好生敲打敲打,罚上一罚,直至替仪妹妹出了气,那人再不敢搔首弄姿为止。
她气得厉害,半点不收敛,几乎是在新帝眼皮子底下行事。更为奇怪的是,他竟也半点不拦。
而其中效仿得最为相似者,则是太后义女,名为白画的。她是圆脸庞,葡萄似的滴溜圆的眼,与阮玉仪半点不像。
她因将精力集中在效其骨上,有时猛然一眼,倒真容易叫人生出槿妃就在跟前的错觉。
因此容嫔最是讨厌她不过,每每人造访,少不得寻个由头欺负一顿。白画一边怕得紧,一边又日日来寻她。容嫔思忖了半日,明白她这是想给旁人营造一个两人关系好的错觉。
于是后来索性闭门不见。
这日,白画又不死心地去了重华宫,果真又吃了个闭门羹。
守门的小宫婢睨了她一眼,啐道,“什么东西,也敢妄想顶替槿妃娘娘。”容嫔不便直说的,全由着小宫婢道了。
白画的脸白了又白,“这位姑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想上前拉过对方的手,不料对方一脸嫌恶地避开了。
她悻悻地收回了手,转念思及那位不会展露这样的怯意,因向后展了展肩,敛起惯有的讨好神色,“你们娘娘可是仍在睡着?”
这自然只是避而不见的借口,随意胡诌,几乎与不掩饰没什么两样的。
小宫婢像看傻子一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张口将说未说之时,却见不远处来了位锦衣的大宦官,狭长上挑眼,似笑非笑唇,若覆假面。
宫婢忙规规矩矩行了礼,“温公公。”
白画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也要欠下身去,好在一边的婢子搀住了她的手臂,提醒着她,她如今是主子了。
温雉微微颔首,“白姑娘,陛下有请。”言语间,他面上含笑,连弧度也不变。
她愣了下,施了脂粉的脸上缓缓浮出笑意,细声细气地确认道,“当真?”
自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没顾上温雉眼底的冷意,兀自欢喜。她扶了扶发上攒珠步摇,侧首问一边的婢子,“你替我瞧瞧。都还妥当罢?”
“小姐放心,俱都妥当的。”婢子也是喜气盈腮,不忘向重华宫的小宫婢瞥去一眼,眸中丝毫不掩得色,气得小宫婢差点没上去咬她。
白画顺了顺垂落在肩头的几绺乌发。
她终于要熬出头的是吗?她可以不受人支使,住在偌大的琳宫之中,底下人都恭恭顺顺唤她一声“娘娘”。
她从太后口中得知了些阮玉仪此番离宫的内情。
也许――
也许她可以顶替了那位,入主长安宫。
“白姑娘,白姑娘?”温雉出声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蓦地回神,应了声,方才跟上他,往养心殿的方位去。她是见过那位新帝的,那般的眼眸,是要叫人一想起来就满面飞红的。
她按捺住乱飞的思绪,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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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怀央负手立在窗边,遥遥就见一雪青襦裙的身影,娉娉婷婷而来,分明是步步生莲的娇样儿,可愈近,他心中的异样感也就愈重。
他眼中泛起了几分不悦,打发人叫白画立在原处。
不远处的那名女子,即使是分外注意了,却也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肩膀微微向前缩。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畏畏缩缩的羞意,惹得人无端烦躁。
近了,就不像了。
东施效颦,反而是使得他心中那份念想愈加浓烈。
他不是没想过将人还给阮家,他不再去叨扰,她新嫁郎君,他广纳后宫,再不相干。他乃九五之尊,怎般的容色不是唾手可得,何必执着于一人。
江山情重美人轻,合该如此。
合该如此。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原应安心理国事的脑中,总是不受控地描摹出那双含情眼,她雪腻足腕上的几枚铃铛。
那铃铛是响彻在他骨头里的,叫他酥痒难捱,心神难安。
他放纵宫内上下去学她的款段身姿,却也只能惹得自己越发想见她。也许是小娘子勾人手段了得,他自认落败。
白画站在原处,脸上的热意被凉风一寸寸吹散,心里的疑惑却一点点涌上来。
陛下分明召见了她,为何又不让她近身?
她恍惚感受到了近处几名侍卫鄙夷的目光,仿佛在嘲笑她,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者,连能站在这个养心殿的台矶之上,于她,也是莫大的恩赐。
那玄衣的身影步履匆匆,愈发近了,她不敢抬首,只能盯着他衣下的锻靴。
她听见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如擂鼓般响着。
他略过她身边,带起一阵凉风。
白画浑身僵直,愣愣地想,他不是来找她的吗?她究竟是哪里做得还不够。
“白姑娘,莫要杵着了,请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罢。”
她蓦地醒过神来,眼底泛起泪花。
第264章 寻她
日头渐盛,阮玉仪方懒懒地起来,梳洗过后,去阿娘屋里一道用早膳。
她换了一身水青色的广袖裙,风扬着裙摆,绕过花障,穿行在竹林中,衬得她也仿佛是枝上的新绿,鲜嫩水灵。
方落了座,看着跟前木香安桌布箸,却听一边兄长忽地道:
“太后薨了。”
这委实是太突然了。虽受过太后不少算计,她心中却并无什么快意。她执箸的手颤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良久方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
传言说,太后前夜睡下时,还好端端的,睡到半夜,忽然起来要了杯水。当时也未点灯,黑灯瞎火的,也不顾侍候的是谁了,解了渴,又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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