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腮中含着一口包子,鼓鼓囊囊凸出来一块,眼里噙着泪,话也讲不灵清。哭得比阮玉仪这个当事者还要伤心几分。
听她这么一说,阮玉仪大抵也就明白是何事了。
她压下内心酸楚,先是很顺手地揉了揉闲儿的发,温声安慰,“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一转脸,却发现英儿亦是立在不远处,满脸担忧得看着自己。
她因笑道,“英儿也要掉眼泪了?”
到底是半大的少年郎,好面子,将头一别,低声否认。
这会儿闲儿耳尖却染了红,也不知是哭得,还是晓得不好意思了。她抬眼细细打量阮玉仪。
她的阿姐是阮家生得最好的一个,又是乖顺机灵,极为讨长辈欢喜,虽鲜少与外人有过多的交谈,但还是没少搅得旁支的表兄表弟争风吃醋。
阮家没落之后,难免有仍旧惦记的上门来提亲。阮夫人自是瞧不上那些浮萍心性,逗花弄柳之人,这才将阿姐送来了京中。
京中繁华,却终究不如家里。阿姐并非京城人氏,所遇之人,怕都将她当外人。
被接来京中这许多日子,借由兄长之口,她方才知道她的阿姐所受之苦。
阮玉闲抱着阿姐的肩,手上紧了紧,感受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引阿姐入座。
侍候在侧的婢子是个活络的,早替阮玉仪布好了箸。
桌上的吃食都是温过的,入口咽下,肚肠也要暖上几分。不过阮玉仪来得迟了些,阮夫人他们似乎早吃过了,这会儿一个个都看着她。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了玉箸。
阮夫人旋即就问,“不合胃口?我记得囡囡之前最是爱吃百合羹的,不若打发人去新做些来。”她面上尽是担忧之色,显然是有话要说。
还是阮濯新是个直性子,忍不住替众人问出了心中的担忧,“陛下来时不曾如何你吧?”
他问得轻声轻气,搭在几案上的一双手,却紧攥成了拳,骨节泛白,一副但凡她点个头,他就要杀将入宫里的模样。
阮玉仪被问了一愣,细细回想,姜怀央似乎的确不曾如何她。她也如实与众人说了,好叫他们安心。
可有这前车之鉴,阮濯新还是半信半疑的。
闲儿是个鬼点子多的,眼珠子一转,就知她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阿姐,那位今晚可还会来?”
阮玉仪迟疑地点点头,姜怀央近来日日至,不曾间断。
闲儿扬起笑来,双手一拍,“如此却是好办了!今夜阿姐暂且待在我屋子里,大哥去阿姐屋子里守着,待人来了还不吓他一跳。这之后自然就消停了。”
她愈想,愈觉着此法可行,有些得意地向阮玉仪递去一眼,仿佛一只求夸奖的小狗,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
英儿冷着脸,毫不留情地点破她背后的小心思,“你当旁人不知你是想与阿姐一屋睡吗?”
“就你多嘴!”闲儿面色一红,悄悄瞥了眼身侧的阮玉仪,差点没拿桌上的糕点去砸他。
此法行不行得通,阮玉仪不知,但却实打实被两人逗笑了。她掩着口,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眼中似盛秋水,悉是风情。
闲儿一怔,愈发耍起宝来,扬了扬头,对英儿道,“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英儿嫌弃她幼稚,端着茶盏,没理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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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儿的点子瞧着胡闹,却不想阮濯新当真打算照办。
阮玉仪自然要拦。
他只是笑道,“放心,我正巧有些事要与陛下计议,还免去了入宫的功夫。”
听他如此说,她方才犹疑着答应下来。
闲儿一得了这消息,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嚷嚷着要给大哥打扮一二,少说乍一眼看去要像个女子。最后被林姨娘教训了一通,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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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月色溶溶,将府中一切都映照得一片清朗。
阮玉仪歪在闲儿屋里的榻上,手上持着一卷话本子,心思全然不在这上边。闲儿则歪在她的肩头,看话本子看得入神,不时就嗤嗤笑一阵。
木香依着阮夫人的嘱托,给两人各温了杯牛乳来,见状道,“明儿待小姐起来,定然瞧不见闲姐儿了。”
闲儿从话本子里抬头,有些发懵,“为何?”
阮玉仪笑了声,解释道,“掉进话本子里头了,自然寻不见。”
闲儿反应了几瞬,方才恍然,从榻上跳下来,“好啊,木香姐姐又寻我开心。”
木香口里一面说着“岂敢岂敢”,一面将牛乳搁在矮几上,收了承盘。木香自小长在阮府,阮夫人都将她当半个女儿相待了,四姑娘唤一声姐姐,已是极为寻常的了,无人觉着不妥。
第272章 换人
姜怀央推了朱门踱步而入时,就与候在堂中的阮濯新对上了目光。
他面上丝毫没有惊讶之色,淡然自若地在左侧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自斟了一杯冷茶,悠然啜饮着,似乎是等待着对方开口。
在不面对小娘子的时候,他眸中也带上了惯常的冷意。这样的冷意是经历了冗长的无人知晓的黑暗所锻造出来的,是淬着毒,带着血的。
姜怀央终于放下茶盏,开口却并非阮濯新所想,“朕记得,被围困在山谷之间的那一战,你左腕处是受了伤的,如今可大好了?”
一提及此事,他垂首行礼,正色道,“多谢陛下记挂,已是大好了。”
此刻,他是以一个臣子,一个久伴君侧的兄弟的身份在回话。他有些奇怪,这伤是早着太医瞧过的,时隔多年,新帝缘何又忽而提及?
姜怀央看向雕花的门,那朱色因着是夜里,瞧着暗上了几分。他分明是看着朱门的,目光却似乎落在了分外渺远的地方,他喟叹道,“那日的雪真是大,漫天都是。”
阮濯新也想起了什么,轻声附和道,“正是呢,差点就出不来了。”眼下谈得轻巧,当时却是损失了大半的将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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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雪若鹅毛的时节,纷纷扬扬地,将整片大地都笼罩在白漫漫的恐怖之下。
当时还是小皇子的姜怀央领着军队,在盛雪中艰难前行。他们为了尽快行进,万般无奈之下,抛却了一部分粮草。
他们原是追着前边一路契丹的军队而去的,可同行的领路人却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他讪讪地停下了马,回头请罪,“殿下,这大雪封山的,前路小的委实有些拿不准了。”
他身边正巧是阮濯新。
阮濯新哂笑了声,一手捉着缰绳,另一侧抬脚就踹在了对方身下的马上,“不认路?不认路当时殿下去四殿下处借人的时候,你拿什么大?”
这里并非芜国境内,终年极寒,在气候的适应上,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上,他们本就不占优势,多少人指着他领路呢。
领路者的马儿受了惊,蓦地往前窜去,折腾得领路者脸色发白,大喊大叫好一阵,才勉强安抚住马儿。
阮濯新控着马往后了一段,问道,“殿下,眼下该如何?”
姜怀央面色不变,仿佛这并非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但军中的人心里都有数,这时不比春季,一旦迷路,就是九死一生。
他冷声道,“前行,莫要回头。”他又吩咐身边的小卒记得在枯树上做标记,也只有这样,标记方不至于被茫茫大雪所掩盖。
原本若是加紧些,辨一辨路上的蛛丝马迹,尚能发现敌军的方位。可谁也没想到,同阵营的四皇子,竟是为了一时意气,指派了一个根本不认识路的人给他们。
他们毕竟不能撬开对方的脑子探查,也对同阵营的四皇子没有太多防备。
正行着,忽听后边似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姜怀央神色一凛,听来人并不算多后,令众人正面迎敌。
众将士在雪地中行得久了,正是手痒的时候。不消多时,地上就多了一片血色,敌军的人倒了一片。
唯一留下的两个活口,纷纷咬舌自尽。
姜怀央眸色又沉下几分,语气间无不含着讽刺,“倒是忠义。”
若只是如此还好,可后边不断有敌军追来,人数不众,但批次多。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姜怀央明白不能一味应敌,因令众将士往前,暂时躲开。
只是后边的契丹军队像是闻着了香味的老鼠,穷追不舍。
姜怀央等人无奈之下,转入一山谷之中,暂且与对方错开了。方松下一口气,却发现粮草告急,加之无法确认契丹人是否还在附近徘徊,几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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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怀央渐渐收回神思,“若非你领了几人,带回了丢在后边的粮草,怕是你我都生死难料。”
“经年之事,不足为道。”阮濯新摇了下头,颇有些感慨。
当时大多将士已是体力不支,只能是稍作休整。但休整毕竟要耽搁时间,又是人乏马疲的,难以提起士气。
尽管如此,在阮濯新领兵走后,还是有契丹的军队寻到了他们,又是血战一场。
也是自此,姜怀央埋下了对靖王疑心的种子。如今想来,当初那些与他们血战的,哪里是契丹人,分明的假充契丹人的靖王手下。
他即位半个年头后,靖王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了勃勃野心。
姜怀央半垂着眸,一手下意识屈指在几案上叩击着,“爱卿方才回来不久,本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只不过――”
他将局势以及谋算一一说与阮濯新听。
阮濯新益发紧锁了眉,抿着唇,默然不语。
“你若不愿,朕也不会强迫你。”在为君方面,尤其是待自己信任之人,姜怀央还是足够宽和的。
靖王欲反,皇帝自然要平,阮濯新为人臣子的,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他坚决地表示,“臣誓死相随。”也只能暂且多亏欠家中孀母弱妹几分了,回来再补偿不迟。
“好。”
姜怀央笑了。
有羽淮跟随,他对于要实施的谋算,也更有把握些。
定下出征的日子,计议妥当后,话头还是不免转向了成为两人之间隔阂的人。
“陛下早知道小妹不在她的屋里。”寂静的堂中,阮濯新的话显得有几分突兀。
“是。”他半点不避讳,承认得倒是大大方方――其实遥遥一眼就知晓了,这个点,她大抵是熄了灯,或是只留内室一盏的,又怎会如此灯火通明着。
阮濯新望进他的眼眸,“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之前答应臣的,竟也不作数了吗?”
他掀起眼皮,忽地勾唇,一手支着头,“朕应下的是允她离宫,又不是收回妃位。”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抵赖的意思,可他莫不如此,就隐隐觉着,真有什么要失去了。
空气骤然冷却下来。方才还一同回忆往事的两个男人,几乎暗涌针锋相对之势。
第273章 出征
如此种种,阮玉仪自然是不知的,只不过后来几日,的确是不见了姜怀央的身影,她倒是乐得清闲。
天气愈发暖和起来,阮夫人打发人送了轻薄的料子,藕荷,银红,水青色各一匹,预备着给做夏装。将军府原本空落落的池塘中,新种了荷,只是还不到开花的时节,不过在水面上铺了绿。
闲儿对这些荷花给予厚望,不时就拉着阮玉仪去瞧两眼,盼着夏天能吃到它结的莲子。
木香弯着眼睛,笑话她是个馋虫。
结果还是被英儿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这些是专用于观赏的,结出来的莲子大抵青涩无味。
闲儿满脸失望地抱怨自家兄长又破坏了她一个美梦,委实是不解风情。
笑闹了一阵子,也就各回各院。阮玉仪反正闲着无事,也就拿起绣了小半的枕头继续。银针在她手上灵活穿行,竟如作画般轻省。
成片的湘妃竹仿佛受了雨水的滋润,在她手下肆意生长,长成钟灵毓秀的模样。
觉着有些累了,就放下针黹歇上一歇,因着她也没想着一定要送出去,半点也无需着急的。
抬眼间,她见绘着山水的屏风上映出一道颀长的影子,那人恍若是从山水中走出――是几日未来的姜怀央。
反正赶也不好赶,躲也躲不过,她索性不再理会,只当不知道他在此了。
姜怀央并未转过屏风来见她,反而是缓声讲起了宫里的事,也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比如御膳房的厨子又琢磨出了新菜色,佑儿会翻身了……仿佛皇宫里本是如此平静。
可她见过了腥风血雨,这样的故事已是骗不了她。
不过他所讲的一堆琐事中,偶尔会提及容嫔如何了,这是她在意的,因此也听了一耳朵。
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兀自讲了两日的故事,也不要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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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姜怀央依旧是倚着屏风,缓声说着一些或是她在意,或是她不爱听的琐事。
“朕前儿打发人送来的几支荷花,似乎在阮卿府上也成活了,泠泠应是瞧过了?这几株荷花结的果子是难以入口的,泠泠若是想吃,夏季的时候专有进贡的莲子……”
一语未了,他忽地住了声。
阮玉仪下意识停下手中针黹,抬眼望向屏风上的那一道影子。
“边疆动乱,朕明日就得出征了。”
她眉心突突跳着,终于有了反应,出声道,“那妾的兄长呢?”
屏风的另一侧似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裹挟着哀哀的冷意,“待阮卿助朕凯旋,金玉利禄定是少不了的。”
她捏紧了指尖的银针,纤细的针几乎要嵌入手指的软肉中。
她终是坐不住,走出屏风。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面对面地见着他。也许是在忙碌着出征前的准备,他看起来更添了憔悴,只是一双眼眸仍旧是黑沉沉的。
阮玉仪呼吸重了几分,垂下眸,“妾的哥哥才方回来。”她没有立场阻止他出兵打仗,但单论情感,她不愿承受再次失去至亲的风险。
“朕知道。”他低声道。这次他没有迁就,而是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扣着她的手腕,啄吻下来的力度却不失缱绻柔情,似乎有意将跟前的小娘子醉死在其中。
她的确如前几日贪了果酒一般,脸上烧红。可她的手脚是冰凉的,浑身的血液都去护住那颗不安的心。
她偏头躲开,声音带上了颤,“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姜怀央语气决然。靖王蠢蠢欲动,他不能不应战,不能再让昨年宫变之事重演。前朝重文轻武,导致如今鲜有出色武将,若非实在没了办法,他不会罔顾人情,要阮濯新随行。
“妾只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妾宁愿陛下收回一切,也想他平安。”正值暖春,她身上却浸入丝丝寒气,她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扣入他肩头,指尖发颤。
姜怀央似乎失去了耐性,一把捉住她的手,微向上抬,她的手指无力地蜷着。他的指尖冰凉,仿若吐信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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