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是信了她要歇下的说辞,今夜便不会再来了。阮玉仪理好衣裙,取了那件大氅,便出趁着院落里寂静无人,出了门,仍是没叫木香跟着。
在她经过长公主的厢房时,发现里边还是灯火通明,只是程行秋的屋子却是暗着的。
第40章 似梦
姜怀央坐于几案前随手翻着书,一边的烛光将纸页映得泛黄,他恍惚地觉着,自己似乎还身处木船之上,脚下有些晃悠。
他曲起手指,按了按眉心,勉强一字一句地看下去。不知怎的,困意卷上来,眼皮变得沉重,于是干脆趴在案头小憩。
恍惚间,他似梦到黑黢黢的江水,岸边排种的樟树,几点灯火,而孤舟之上,唯有他与泠泠两人。
远处隐有旦角儿悠扬的唱腔,更是显得江心静谧起来。
他梦见她衣衫零落,白皙的后背上,一颗小痣分外浓郁。
这次他能清晰地见着泠泠的面容,秀眉微蹙的,鬓发散乱的。
她从船板上支起身子,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出声犹若莺雀娇啼,酥软入骨,“陛下,别忘了我们是来放孔明灯的,不可耽误太久,免得到时候夜深寒气重。”
“灯可以等会再放。”他一双桃花眼不复清冷,反是也被她腮边的红晕侵染了似的,幽深得望不到底。
反正此处正处江心,并没有什么人会注意这边。
情到浓时,原本要用来放走的孔明灯也被碰下了水,阮玉仪攀着船沿就要去够,一个没抓稳,却是落了水。
水花四溅。
正是寒风刺骨,姜怀央额角的经络突突地跳,比之以往梦醒时还要难受。
他不管不顾地跳下水,将人捞了上来。衣物湿透,贴在她的肌肤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这小娘子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偎在他怀里细细地颤着,口中不断轻唤:
“殿下――殿下――”
姜怀央一惊,便从梦中脱离出来。
“殿下,您可还好?我看您蹙着眉,不太舒服的样子,这才斗胆将您叫醒。”阮玉仪臂弯上还挂着那件大氅,这会儿正微微弯腰歪头,柔声询问。
见梦中人一下出现在眼前,姜怀央还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可眼前的确是她,他看得真切,发上只别着一支青玉簪子,雪白锦裙,比之裙摆上所绣的昙花还要清雅上几分。
若不是知道她没有这个能力,他简直要疑心眼前女子是否给他下了蛊,还是一旦沾染就戒不掉,越是沾染,却也中蛊越深的那种。
否则他怎会昨夜刚好一点,今儿就头疼的更加厉害了呢?
姜怀央狠狠闭了下眼眸,又很快睁开,才感觉思绪清明了些,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回殿下,我是来送氅衣的。”她将衣裳交给了一边的温雉,回道。
“为何不在明日来?”非得紧着今晚送。
阮玉仪垂首敛眸,面上做出点羞意,却不言语。
温雉侍立在侧,虽则面色如常,心中却腹诽,若阮姑娘现下不来,如何能与您同眠。他们这位陛下,是惯会明知故问的。
“殿下,”阮玉仪小心地瞧了他一眼,试探道,“看您似是有些头疼,要不我来给您按按?我曾专门钻研过的。”
“不必。”姜怀央兀自揉着太阳穴,希望着有所缓解,可脑中还像是有什么突突地乱窜一般,难受得紧。
温雉听了她的话,却是眼眸一亮,也劝道,“主子,要么您暂且让阮姑娘一试上一试罢,许是多少有些作用的。”
主子这莫名的头疼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就连宁太医都瞧不出什么实质的病症来,可今早主子却是神清气爽,连晨起时的脾气也不发了,让温雉很难不联想到是她的缘故。
而后,温雉用了着去端些茶水的借口,退出了厢房。
阮玉仪见他不作声,权当是他同意了,于是站到了他身后,让他的头微仰些,冰凉的指尖搭上他两侧太阳穴,稍施点力按揉起来。
“殿下,这个力度如何?”
她的手法委实是轻柔且到位,他不自觉放松下来,随口嗯了声。
姜怀央阖着眼,感受她的指尖的力度,渐渐松了眉头,不消多时,头疼便缓解不少。本是差不多该叫停的时候,他却忽起私心,希望她的指尖能多停留一会。
阮玉仪久不见他出声,即使手上有些发酸了,也还是继续按揉的动作。
厢房内分外安静,这时,就连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也觉着有些暧昧起来。
突地,姜怀央睁开了眼,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再按了,边神色冷峻地四下望着。
“殿下?”她不明所以,眼中带着疑色。
此时,屋子里的静便显得有些诡异起来,她感到有些许不安,于是侧首看去。只见一道寒芒闪过,阮玉仪心中一跳,下意识推开了姜怀央。
“唔。”她闷哼一声,捂住了胳臂,一时间她只觉得疼痛铺天盖地地卷上来,腿下一软,几乎要往地上瘫去。
不远处,一名黑衣掩面的男子,手持沾血的匕首立着,他仅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如鹰隼般锐利。那寒芒正是来自他手中紧握的利剑。
姜怀央神色一凛,周身瞬间冷下来,起身后将她安置在椅子上。她被划到了手臂,低着头,本就对疼痛敏感的她,这会儿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自己失手,黑衣者不及多想,便想自进来的窗子溜走。刺杀讲究的就是一招致命,若是还想来个两下三下的,在对方已经警惕起来的情况下,谈何容易。
姜怀央自是没给他逃走的机会,疾步上前,一手夺过对方的匕首,脚下一扫一踹,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处。
没两下便将黑衣人放倒在地上,他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匕首哐啷一下也被从他的手中击落,而后姜怀央眼疾手快地轻巧一踢,这匕首便飞去了墙角。
阮玉仪被他护在身后,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他身上,只见他的后背宽阔,出手狠戾,一招一式都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丝毫不像是平日里在后院耍几下刀剑,聊以强身健体。
她一时看得有些怔愣。
那黑衣者还想要挣扎着起身,反击也好逃走也好,他清楚地知道,若是落在了这位的手上,可讨不了好果子吃。
此时,温雉恰好回来,听见动静,心下一紧,赶忙推开门进来。
见此情此景,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惊讶上,将手中茶托往地上一搁,上前从姜怀央手中接过了刺客,很快便扭送走了,行动间十分熟练,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一主一仆配合默契,门口姗姗来迟的两三个侍卫都觉着有些多余,讪讪地往旁边一让,免得当了温雉的路。
温雉并没有直接走掉,而是停下来瞟了他们一眼,得亏有个机灵些的,上前接过了这刺客。
刺客似是不太服气,口中还在谩骂不休。温雉摆摆手叫他们走快些,免得这些污言秽语脏了主子和阮姑娘的耳朵。
听他们的对话,应该是要将人送去京兆府细审。
其实阮玉仪眼下听不见这些,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在椅背上,所有的力气恍若都与汩汩流出的鲜血一道,从伤处溜走了似的。
第41章 交换
许是有温雉的交代,很快便有小沙弥送来了伤药和白绢等物。
那小沙弥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帮着处理伤口,一边立着的这位,瞧着是个贵人,怕是干不来这活,可跟前的到底是个女子,他一个出家人――
“放这罢。”姜怀央抬抬下巴,示意他将东西放在还铺着书卷的几案上,自己则在她面前蹲下,为她查看伤势。
小沙弥感激地一笑,如获大赦般地跑走了。
其实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在屋内两人都不受伤的情况下制住刺客,却不料她会站出来挡下了一刀。他一边暗道她不自量力,若是不这么心软,一开始就躲在他身后,不是可以免受这一刀了么?
可一边他心中却是一空,心绪复杂,有些慌了手脚。
姜怀央意图将她的衣袖捋至肩头,可惜布料繁琐且略显厚重,直往下滑,她又瞧着实在没精力动弹,他便没想着叫她自己拿着。一思忖,干脆用剪子开了个小口,直接将衣袖扯了开。
阮玉仪心下一跳,露出大片肌肤让她有些无措起来。
瞧着骇人,流下的血浸红了一小片衣裳,但伤口其实并不是很严重,若是比起战场上削断了骨头,只连着筋的情况来说。
于他来说自是司空见惯的,可她又哪里经受过这般疼痛,顶多是幼时玩心大,乱跑时磕破了皮那点子疼。这会儿也真是受不住了,望向姜怀央的眸子都湿漉漉的。
他被看得心下一软,心道,这小娘子真是极娇气的,半点疼也受不得。他哪里想到,他这是下意识将她和军队中那些皮糙肉厚的男儿郎相比了,这又哪是比得的。
他掬了热水为她清洗伤口时,她还死死咬着唇忍住,一副坚强的模样。到敷完金疮药,缠上白绢时,她终于忍不住,松了牙,被咬得通红的唇瓣中,逸出一声嘤咛。
姜怀央浑身一僵,定了定心神,继续帮她把白绢缠好。
从前行军时没少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多数时候也就是布头一缠,一头咬住另一侧一拉就算完事,因此眼下怕弄疼她,格外放轻的动作。
不想她还是颤着声音和他喊疼,“殿、殿下,稍微轻点。”
这刺客是冲他来的,却平白让阮玉仪受了伤,他心里揣着愧,于是小心又小心。
一番折腾后,终于算是处理好了,她松下一口气,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静默半晌后,姜怀央斟酌着开口,“此番是我牵连了你,我许你一个要求,只要在我的范围内,你都可以提。”
听这话,她第一反应是托他使计助自己脱离程家,可转念一想,就算是眼下他帮了自己,往后程家的人还来找自己麻烦,又当如何?
她的心气又不允自己直接说出“抬我做妾”这般言辞,于是想了想,委婉道,“殿下,可否帮我置办一所宅院,无需太大的,一进一出便好。”
反正也只是住三人,太大也是闲置。
“不多想想?”姜怀央有些诧异,近些日子,她一直有意接近自己,他满以为她会借此机会提出更无理的要求,或是报复婆家之类。
阮玉仪摇了两下头,轻声道,“如此足矣。”
她瞥了眼他的脸色,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胆子再大些,于是试探道,“要不……您让人在院落里再栽上些花草?”
最好是桂花、栀子之类,到季节了还能用作食材。若是叫她自己去采买,能不能买到品质好的另说,再怎么也是一笔开销。
她将后边半句咽回了肚子,是因着她怕世子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心烦起来连前话也收了回去。
这倒是简单。
姜怀央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眸眼清亮,微含水光,着实不像是卖乖的模样,于是应了下来,“可以。大小合适的宅院倒是有一处,不过尚未修缮完全,还需一段时间。”
闻言,她不由得弯起唇角,笑得更是真切了些。她软声谢过,似乎连胳臂上的伤处也淡忘了些。
正欢喜间,却听姜怀央道,“时候不早,不若让你的婢子来将你接回去罢。”
她一怔,“殿下,我可以留在此处吗?衣裳明儿再唤木香送来不迟。”
闻言,他心中一动。因着她在自己身边,他多梦的症状似是会有所缓解,故而他这话便说得留有余地。他将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本就生得光洁白皙,那道白绢层层缠绕,更是惹人遐思。
他倏地眸色一沉,“随你。”
夜渐深,阮玉仪剪了烛芯,一时间厢房内暗下来不少,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瞧见姜怀央所在。
其他的厢房都没理好床铺,这个时辰也不便唤寺中的师父跑一趟,况且她又为他受了伤,桩桩件件累在一起,他总没理由连个睡觉的位子也不给她。
她压下怯意,和衣上了榻,不安地唤了句,“殿下――”
姜怀央并没有应声,但隐在黑暗里的一双眸子,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他知道她正缓慢地想自己这边挪动,也不出言制止。
不想她膝上压到了一大团绵软的被褥,人晃了下,不受控制地往眼前人身上倒去。
姜怀央伸手接住她,可还是不慎碰到了她的伤处,惹来她一声轻呼。他看不太清她的面容,恍惚间,有种仍在梦中的错觉。
“很疼?”阮玉仪几乎是整个儿伏在他怀里的姿势,他很自然地垂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她本想摇头,一思忖,却转了话头,“小女幼时伤着了,母亲都会在我的伤处吹气,这般我便不觉着疼了。”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离他有多近,这会儿又往前了些。
她柔软的唇瓣直接蹭过了他的颊边,姜怀央只觉得浑身一僵,不及多思考,便本能地将人翻身压住。
他的阴影将她整个儿笼住,双臂像是将她困囿于笼间。
阮玉仪这才知道怕起来,不自觉瑟缩了下,口中偏生还要道,“殿下可要替小女试试?可灵了。”
他唇中溢出一声低笑,“可是这样的力道?”他避着她的伤处,转而往她耳边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灌入她的耳中,轻轻一口气便抚弄得她的耳尖异常绯红,一阵酥软自耳际蔓延全身。
这会接着清凌凌的月光,姜怀央注意到她的耳垂,忽地问道,“许久未见你带那耳坠了。怎么,不合心意?”
第42章 陪伴
阮玉仪推着他的肩往后退了退。
她早知道躲不过这么一问,只是耳坠已损,她也不可能直愣愣地向长公主寻说法去,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能争得过这些皇亲贵胄什么,自是能躲便躲了。
何况――
她半抬着眼,看向他的衣襟,何况他都得唤昭容一声皇姑,敬上三分,怕是也做不了主。
“耳上伤口久不愈,因而要戴着着茶叶梗,方才好得快。那副坠子,正好生收在府中,殿下若是欢喜我带着,那么我过几日再带上便是。”
姜怀央盯她半晌,直把她盯得双颊绯红,才开口道,“你确定所言不虚?那对耳坠子,可是能买下一个你。”
她恐怕不知道,她每次在讲违心之言时,都会眼神飘忽,是以他一眼便看出来了。不过坠子倒是小事,若是真要,大不了叫匠人多打一副。
他向来端着一张冷面皮,若知道东西坏了,还不知会怎般。她心里一怵,面上却笑意盈盈,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如果过几日殿下见不着它,小女拿自己抵上便是。”
因着准备就寝,阮玉仪这会儿散着乌黑的长发,未施粉黛。她的发落了几绺在他的手背上,一动,便勾得他手背微痒。
姜怀央不自觉微挑了下眉,不置可否。他自榻上支起身子,下了榻,背对着她说,“今夜你便睡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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