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枣羹有些类似婺州那边的藕粉,呈浅褐色,浓稠醇香,入口皆是红枣的气味。大半碗下肚,阮玉仪便觉着没用早膳的肚里好受多了。
她的食量着实不算大,吃了七分饱后,接下来便持着调羹,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喝。
还未等这一碗红枣羹用完,便有人来通报道,大公子有话要与您说,正在不远处的那株桂树下等您。
她持调羹的手一顿,干脆放下了,白瓷调羹与碗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冷了语气,“你回去禀报,就说我正在休息,不便出去见他。”
那婢子有些为难地瞄了她一眼,补充道,“大公子要奴婢与您说,若是您不去,他便将昨晚之事告与夫人。”
这是程行秋的原话。虽然这名婢子也不晓得昨儿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只是转述而已。可她知道,一向温润如玉的大公子说这话的神情,变得十分可怕,换了一个人似的。
闻言,阮玉仪心中一跳,昨夜她并未见过程行秋,更不可能发生什么值得用来威胁她的事,莫非他其瞧见昨夜自己不在屋内,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垂眼道,“我会去的,你去回禀吧。”
话到此时,只剩下一个碗底的羹也冷了,她挑了一点放入口中,觉得红枣味再不如之前馥郁,也没了再吃下去的心思,于是便叫木香收下去了。
她随意披了件雪灰色藤纹斗篷,便出了门,并没有要木香跟着。
程行秋说的那株桂树就在出了院门,再拐两个角的地方。此处靠近圣河寺边缘,相对偏僻。
一路上,她的心胡乱跳着。不住地去想,若是她的行径被发现了,她的结局将会如何。虽则今上已废止了浸猪笼这般残忍的刑罚,可以程朱氏的性子,她就会放过自己吗?
所有担忧在看到负手立于桂树下的程行秋后,忽地泯灭。
她的做法固然过激,可也是不得已之举。程行秋生死不报,丢下新婚妻子与他人相好,难道就是情有所原了吗?
自是没有这般道理的。
阮玉仪定了心神,缓步走过去,满地的落叶被踩得O@作响。程行秋注意到有人走近,也侧首望来。
他这位妻子实在是变化太多,若说从前的她像是一株菟丝草,美则美矣,却对旁人都是一副亲近依附的姿态,从来不知反抗。
不知是否是一年多守节的日子,将她撒娇的劲儿都磨去了,打磨出来的这名小娘子,柔媚得疏离,乖巧不失倨傲。
程行秋对上她的眸眼,目光沉沉,“昨夜你去何处了,怎么不见身影?”
他去寻她的时候正好木香稍微离开了一盏茶时间,原本他并未多想,只当她们主仆两人是一道闲逛去了。
可时近凌晨,他再派人去瞧,木香已是睡下了,可她依旧不见踪影。
夜幕深沉,一个暂住在寺院里的姑娘能去哪里。他自然联想到了之前找失踪的程睿时,见到的那名玄衣男子。
他越想越憋火,干脆挑明了问道,“你是不是去寻那日的男子了?”他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了,她平日里鲜少走动,又怎会在此处恰好碰见友人。
“与大公子有何干系。”阮玉仪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慌张。虽是心中早已想好说辞,可见他这么诘问,却忽地觉着没必要解释了。
“怎么与我无关,我――”他顿住,突然说不出话来。
是了,娘的态度虽有所松动,说到底还是打着想将她嫁与睿儿的算盘的,若是此事成了,他确实就失去了最正当的规约她的立场。
她端直地立着,身姿纤长,“大公子,信或不信皆在你。你若非要在我身上安些莫须有的事情,我自是无力解释的。”
“我只要知道你昨夜究竟去了何处。”他放低了声音,听起来像是单纯担忧她的安危似的。
阮玉仪敛下眸子,声调清清冷冷似是从云端飘来:
“大公子,回了府邸之后,你与我一封休书罢。从此我们不论恩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事已至此,他们早就没必要继续纠缠下去了,便将从前的倾慕尽数忘却。
她知道以他的心气,合离怕是更难同意。不过她只是要给从前痴痴等待的那个自己一个结果,至于是什么形式,倒是次要的了。
程行秋脑中轰的炸开,几度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过将长公主带回来,她也许会生气伤心,却从未想过这句“休书”,会从那个乖顺的,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小娘子口中提出。
第36章 灯会
临近金桂花期,馥郁的香气也浅淡不少,可微风拂过,还是能隐隐嗅到那份清甜。
阮玉仪缄默不语,像是十分耐心地给程行秋一个思忖的时间,等他一个回答。
他忽地冷笑一声。
“泠泠,这些我们暂且不谈。”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她感到不适,想要后退,却被硬扯了回来。
她终究是力气不敌他,他一手就将她的右手腕擒住,另一手掐着她的后颈,“定亲以来,我一直怕吓到你,故而从未对你做过什么。现在我后悔了,我早不该纵着你的。”
阮玉仪感到些许无力,身子细细颤着,呼吸紊乱得不成样子,思绪是一片空白。
眼见程行秋就要俯下身来,她心下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世子在此,她是不是就可以不受此欺辱。
阮玉仪忽地觉着有些委屈。
她也不知为何,莫名就觉着姜怀央会护着她。可眼下四周偏僻无人,这些终只是空想。
她心下一横,曲起膝就向他脐下三寸攻去。在看到程行秋吃痛蹲下身时,她方才意识到,母亲所教授的,皆为自保之法。
一身的手段也是,是教她如何将这副姣美的皮囊铸就软剑,就算是孤身在外,也有所依傍,不至于叫自己吃了亏去。
她忙后退几步,与程行秋拉开距离,“大公子,我身子不适,先行告辞了。”如今几句话将他搪塞过去,已经不用担心他再心生怀疑,自是不必多留。
说罢,阮玉仪便提裙快步离去,愈走愈远,将程行秋一人留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她的慌张的背影,刚缓过点劲儿来,便要起身去追。
不远处一个婢子唤住他,“大公子,长公主殿下在找您。”
这是昭容的人。
程行秋闻言,这才收回注意力,轻轻嗯了一声,“回去吧,莫让公主等急了。”幸而她没瞧见方才这里还有旁的女子,不然捅到昭容那里,怕是不好哄。
却说阮玉仪回到厢房后,仍是心有余悸,胸口不断剧烈起伏,耳根微微发热。
她将头埋在臂弯里,兀自忍耐着眼中酸涩。
她想回家了。
也不知道娘在那边怎么样,可有叫旁系宗亲欺负了去。
木香知道她与程行秋交谈得不甚愉快,心下有些后悔,她就该跟着小姐一道去才是。她轻轻抚摩着阮玉仪的发顶。
她轻声哼唱起水乡歌谣,吴侬软语,轻软且绵长,悠悠荡荡似是将阮玉仪带回离开已久的故乡。
阮家夫人在小姐幼时便是哼唱着这个调子,哄她入睡的,那时候木香便侍奉在侧了,耳濡目染的,自是也会唱上一小段。
阮玉仪伏在几案上,头抵着小臂,倾耳安静地听着,鼻尖微酸。
忽地,她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向木香,“笨蛋木香,你走调啦。”
“好啊小姐,”歌声骤然停下来,木香伸手去挠她的痒痒,“奴婢光记得这么些,尽数唱与您听了,您倒好,还笑话我。”
阮玉仪心下松快起来,掩口轻笑,接上断掉的小曲儿唱下去。
她的声线极软和,因此也显得与这歌谣分外契合。
厢房中,隐隐传出绵长悦耳的调子,路过的侍婢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倾听。
过了晚膳,程朱氏唤了阮玉仪过去,道,“山下已有些许小贩聚集,长公主欲现下便去闲逛。也是难得出来一趟,你若觉着一个人无趣,便一道跟着去罢。”
她自己却是不打算出去的,毕竟她也委实怕了睿哥儿走丢,于是干脆便与他留下来,若是寺中允许,去瞧瞧法会也是好的。
今早被程行秋一搅和,阮玉仪也是兴致缺缺,“姨母,我便不去了,也免得打搅到大公子和殿下的相处。”
果真是个懂事的。
程朱氏正要点头,却听昭容道,“妹妹莫不是见不得本宫与行秋在一处,才想着不去。”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自愿孤身待在厢房。
山上视野开阔,她自个儿若是立在高处,一望下去,尽是灯火阑珊,难免会想到山下人声鼎沸,这么一来,心中便愈加寂寥了。何况她盼着这次灯会已久,怎会不想去闲逛一二。
于是昭容便也想当然的觉得,所有人都会与她一般期待。
阮玉仪不晓得她的想这些,只是敛眸道,“公主多虑。”
长公主一贯乐意在程朱氏面前佯装大度,这会儿便道,“妹妹若想独自去逛,我们下了山再分开就是。”
程行秋紧盯着她,也附和了一句。
话说到此处,她再推脱便显得刻意了,于是只得点头应下。
长阶之上,果然已有零星小商贩摆好了摊子,见有人路过,更是吊高了嗓子叫卖。
正是傍晚时分,天黑得极快,不消多时,这些商贩手里的花灯便该点起来了,届时灯火连成一片,是比花灯本身,还值得期待的盛况。
长公主刚走出没多远,就迈不动步子了。
面前是一个卖玉雕的摊子,大的高约一,小些的只有女子的掌心大小,更是玲珑可爱。
商贩见摊子前来了客人,其中一女子瞧着衣着不凡,双手紧张地交握,讨好笑道:
“姑娘看上哪个了尽管挑。我们这都是上好的玉,由专门的将人精雕细琢而就。平日里都是买不着的,专攒着今日来卖。”
阮玉仪稍落在他们后头走着,这张面皮委实是太招眼,就是有人走过了几步,都还要回头看一眼。
因着大芜国风开放,女子间又不兴戴幂篱,此物压着发髻不说,还遮挡视线,她便也没想到要戴着。
这会儿她着实架不住过路人频频投来的眸光,只得叫木香就近买了一柄白绢芙蓉团扇,半掩了面,只露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昭容还在摊边瞧着,她拾起一只雀样的玉雕,拿在手中把玩,还不待说上什么,那商贩便道,“姑娘好眼光,这只是照着喜鹊的模样雕琢的,寓意那可是上佳的。”
程行秋见昭容欢喜,也就出手买下了,玉的确是好玉,仅这一只,便也花了不少银子。
“妹妹可要过来瞧瞧。”昭容回首,微扬下巴,显出些炫耀的意味来。
程行秋也柔声道,“泠泠,你也过来挑一只罢。”像是完全忘却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般。
那商贩见她也是一道的,以为又是一名贵客,忙热情地招呼。
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于是轻轻摇头,引得头上珠穗晃动,色泽清润的珠子与她的眼眸相互映衬,竟是说不上来哪边更惹眼些。
且不说她要了程行秋的东西长公主会不喜,她也是不想再叫他为自己付银钱了,再她看来,这是关系亲密的男女才会做的事。
第37章 邂逅
待他们一路下了山,再回首去望那长阶之上,已是摩肩接踵,拥挤的人群一直延伸着,直至没入被林子遮挡的转角,不见尽头。
夜幕低垂,暗下来的天色显得灯火愈加明亮,似是能与星子一较的。
如此盛景,称上一声“小元宵”也不为过。
他们一行人在人群中穿行,本以分外费力,昭容像是有意不要阮玉仪跟着,挽着程行秋的手拨开人群,愈走愈快,不消多时,便消失在耸动的人头中。
阮玉仪原就无意跟着,也就与木香两人悠然地逛着,沿街碰见有讨人欢喜的小玩意儿,便停下来瞧一眼。
不知怎的,后边的人群忽地开始往前拥挤,吵吵嚷嚷地不知议论些什么,阮玉仪也被人推着,被迫随着人流向前踉跄了几步。
她只得勉强攥住木香的手,免得两人也被冲散。
走了一段路,隐隐听见前边有唱曲儿的声音,才明白不远处有戏班子临时搭了戏台,正高声唱着才子佳人的美谈。
京中倒是不少有戏班子,如此阵仗倒是少见。
她正想着往旁边角落避一避,否则真得担心被挤在人堆里届时不便出来。她攥紧了手中的团扇,垂着首,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不想正撞上一个男子的后背。
她连忙道歉,那公子感受到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一个身量只过自己肩头的小娘子,眉眼弯弯,温声道,“无妨无妨,姑娘若是愿意,多磕上几次也成。”
阮玉仪抬眼,却见是那日手持玉骨折扇的华衣公子。不过因着她仍是以折扇半掩着面,对方却是未曾认出她来的。
她露出些笑来,算是回应,而后欠了欠身,便打算离开。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与他同行的玄衣男子眉头微蹙,出声道,“只你一人吗?你身边那侍婢呢?”
饶是姜祺缠他缠得厉害,姜怀央本也没打算出宫,于奏折中抬眼间,瞥到一边搁着的白兔灯。他忽地想到自己似乎许久未去这样的场面了,于是才松了口,与姜祺一道便衣出行。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心下在期待着什么。
真遇见她的时候,反倒是不太讶异的。
她今日着一紫绡翠纹裙,发髻上的蝶状银簪分外精巧,随着这位小娘子的走动,扑闪着蝶翼。手上持一刺绣芙蓉团扇,更别说她容色迤逦,端的是人比花娇。
其实单这一柄团扇,倒真遮不住什么,只对上这一双含情目,便足够他把人认出来。
她先是对在此处遇见姜怀央心下微略诧异,不过都说世子风流,欢喜热闹倒也不怪。
而后听他提到木香,她一怔,四下里环顾,果然不见木香的身影,约莫是在方才就走失了。她面上浮起焦急之色,微微垫起脚尖去寻,可人头攒动中,哪里能找到人。
扇子是掩在正前方的,这么一转首,便微微露出侧脸来。
姜怀央心中一动,微微侧身,正好挡住了姜祺的视线。
“这是――”姜祺捏着玉骨折扇,目光在他俩之间逡巡片刻,“认识?”
不待姜怀央出声,他就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瞧着身形,可不就是那日与小皇叔挨得很近的那名女子么。
姜祺见他在自己跟前装作不经意,却将那姑娘挡得严实,轻笑一声,自觉走开了。
他一离开,便是只留下姜怀央和阮玉仪两人。
她微微福了福身,许是心下不安,仍左右寻着木香的身影,心不在焉道,“见过殿下。”
“此处人潮涌动,怕是一时半刻不易找到人,不若让我来帮你。”他将她无助的模样纳入眼底,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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