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霎时紧张,阿悉兰拿上羌笛,冲李纤凝道:“娘子,我们就此别过。不必费心寻我,脱险之后我会联系娘子。”
“何不一起走?”李纤凝说,“我们会保护你。”
“娘子不知歹人凶恶,只怕连累了你们。”别顿说。
“事到如今,怕什么连累,一起走吧。此案需要你,我绝不容你出岔子。”李纤凝捡起斗笠,扣在阿悉兰头上,护着她出门。
哪知前脚刚踏出房门,咄喝已率人杀到。
雨势凄清,天地晦浊,远方隐隐有雷光闪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前方数十几名胡僧,个个手持杀器,将他们重重围困。
第93章 圆月篇(十二)竹林雷雨
尚值日哺,天地已是漆黑浑浊,一丝天光也无。
乌云密布,层层压在头顶,直欲倒扣下来,时不时打过数道白闪,云层撕裂无数块。
雨帘厚重,将人密密裹住,狂风大作,扼住人的呼吸。李纤凝扑倒在泥地上,抓住身旁的竹子,勉强稳住身形。
四面皆是雨,风声呼啸,头顶电闪雷鸣,压根辨不清方向。敌人比她想象的凶猛,毫无顾忌,杀招频施。他们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在大雨中走散。
李纤凝尝试呼唤韩杞的名字,一张嘴即有雨水灌进来,只得作罢。
风摇竹林,千万根竹条飒飒作舞。当空劈下白闪,天地陡地亮了一霎,摇撼的竹影似恶鬼扑向她。
耳旁响起女孩凄厉的惨叫。
李纤凝神色惊恐,捂住耳边。踉踉跄跄奔跑,只想赶紧寻到韩杞。
叫声不绝于耳,越来越清晰,任她怎么堵耳也无济于事。
眼前画面一幕幕。
暴雨中的竹屋,浓妆艳抹的女孩,男人癫狂的笑脸……从女孩下体涌出的血液……
李纤凝呼吸急促,再难前进一步,抱住面前的翠竹,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息。她想吐,努力半天,吐出一些透明黏稠的液体。转瞬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右臂抖得厉害,李纤凝握住它,青紫的嘴唇念念有词,“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手臂依旧在抖,脑海里的声音也仍继续,李纤凝几近崩溃,双手抓着竹子,前额用力磕碰,嘴里不断重复那三个字。
訇隆——訇隆隆——
霹雳接二连三落下,震得人心惊胆颤。
李纤凝抱住头,绝望呐喊,“爹……娘……”
“阿凝在这里……你们快点来找我,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好多血,她快死了,阿凝好害怕……”
她意识昏聩,抱着竹子喃喃自语,不妨两个胡僧寻踪逼近。借着雨声遮挡,两人慢慢向她靠近,本拟手到擒来。哪知李纤凝若有所感,猛然回首。
一双赤目,杀气四溢。
韩杞找到李纤凝时她骑在一个胡僧身上,背脊像一把弓,绷的笔直,手中握着匕首,猛插胡僧眼睛。
在她身旁七八尺远处,躺着一具惨遭割喉的男尸。
惨遭毁目之厄胡僧惨叫连连,李纤凝充耳不闻,匕首次次没柄插入,插完右眼插左眼,癫狂之态令韩杞大惊失色。
韩杞没敢上前,远远唤了一声“阿姐”。
李纤凝听闻这声“阿姐”,滞下动作。此时胡僧双目已被插烂,两只血窟窿汩汩喷涌鲜血,血腥骇人。
“是……小杞吗?”
李纤凝有了回应,韩杞上前,“是我,阿姐。”
李纤凝身上的力道骤然卸尽,身体瘫软,双臂无力低垂,匕首打手中滚落。
韩杞捡起匕首,插回刀鞘里,单手搂过李纤凝的腰,将她带入怀中。她筋疲力竭了,提不起一丝力气,全赖他手臂支撑着才没倒下。更糟糕的是,韩杞发现她的左臂断了,肋下和大腿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刀伤,皮肉外翻。
韩杞眼底皆是痛色,扶她到一旁石上坐下。此时云收雨住,雷电隐去踪迹,乌云裂开罅隙,漏下缕缕暮光。已近黄昏,天色较之先前反而明朗了。
不知是叫冷雨浇的还是受了惊吓,李纤凝抖的厉害,一个劲儿地往韩杞怀里钻,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里。韩杞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本能的搂住她,又不得不提醒她,“阿姐,你的伤口得处理。”
李纤凝嗯了嗯,身子一动不动。身上衣服湿重,裹着怪难受,韩杞不理解有什么好抱,直觉她需要安慰,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便没舍得拉开她,由她抱着。
须臾,李纤凝离开他的怀抱,“帮我处理伤口吧。”
条件有限,韩杞用布条暂时裹了她的两处刀伤。另劈了竹条,刚拿来要给她固定,李纤凝闪了一下。
“怎么了?”
李纤凝扭开头,“我不喜欢竹子。”
“这里只有竹子……”
李纤凝沉默须臾,忍着厌恶说:“弄吧。”
韩杞帮她固定好,李纤凝全程没去看,只盯着脚边坠满雨珠的杂草。
“好了。”韩杞说。
李纤凝转头去看,发现手臂给韩杞给包裹的严严实实,用于固定的竹条藏在里面,外面瞧不出来。
李纤凝心下稍霁。
“伤口沾了雨水,又给湿布裹着,久了怕发炎,得赶紧回去仔细处理。”
李纤凝问:“悉娘和别顿呢?”
“雨里走散了。”
“我们去寻他们。悉娘和别顿是重要人证,我不容他们有闪失。”
“敌人环伺,你又受着伤,万一有个差池……也许悉娘和别顿已经逃出去了……”
韩杞实在不愿她再涉险。
“我不放心,咱们再找找。”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云层罅隙里,金光若涌。
一轮明月拱出云头,天地刹那清亮。一切太像十六年前那一晚了,李纤凝扶在韩杞腕上的手渐渐收紧,紧到韩杞微微皱眉,“阿姐?”
“没事,我们走吧。”
两人在竹林中疾行,夜静谧,来自各处的声音皆听得清清楚楚。
晚钟余韵悠长,一百零八响寂然回荡竹林间。细辨其音,中间似乎夹杂着轻微的打斗声。
李韩二人凝住身形,静辨方位。
“西边!”
李纤凝率先朝西跑去。
青龙寺西外墙下,别顿护着阿悉兰且战且退,他已是强弩之末,被五六个胡僧围着打了有一炷香功夫,身上多处受创,眉骨碎了,鲜血蜿蜒凝固在脸上。
这还是在咄喝没出手的情况下,咄喝料定了他二人是囊中之物,不慌不忙的戏弄,犹如猫戏鼠,并不急于杀死。
“够了,不要再打了。”别顿伤痕累累,阿悉兰实不忍看下去,“我今日有死而已,与其死在这群小人手里,我情愿死在你手里。别顿,动手吧,杀了我以后你独自去逃命去。”
双目微阖,仰起雪白的颈子,已然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不仅让别顿一凛,咄喝亦变了颜色。
别顿尚在犹豫,哪知咄喝突然道:“别顿,你不能杀她,主教大人有吩咐,留她活口。她有机会活命,你莫葬送了她的大好青春。”
他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此话别顿悲愤满面,“阿悉兰冰清玉洁,岂容吉和那狗贼玷污。阿悉兰别怕,我杀了你,立刻下来陪你。”
挥起戒刀朝着阿悉兰颈中砍去,眼看一颗美人头即将落地。竹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厉喝,“现在寻死还为时尚早。”
声音来自后方,咄喝遽然转身,惊见一柄窄背薄刃的长刀向他杀来。刀的主人一个时辰前刚刚和他在寺庙里激战过,他蜂腰窄背,身材劲瘦,一把长刀使得轻灵凛冽,突出一个“快”和“狠”,对上招式沉猛的他,竟也能搏个旗鼓相当。
眼见他挥刀砍来,咄喝情急之下不及闪避,横过十字金刚杵硬接下他这一招。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鼓噪过耳膜。金刚杵不负所望挡下了韩杞的刀,咄喝反手夺过手下人的戒刀,大开大合的与之交战。
别顿这头亦因李纤凝的加入暂时缓和了局势。方才李纤凝一声厉喝,别顿刀已挥到阿悉兰颈前,硬生生止住。
阿悉兰死里逃生,心内并不如何欢喜。别顿和李纤凝身上皆带伤,敌人虎视眈眈,他们想突围千难万难。
眼见数条人影打的不可开交,她转身跪下,望月祷告,“我们在天上的圣灵,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大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渴望的福兆,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凶险,救我们脱离苦厄……”
这段话照搬的百度上的主祷文,个别字词有改动。
圣灵今天显然要叫她失望了。
两个伤残,如何是众多好手好脚的强壮胡僧的对手。
李纤凝和别顿相继落败,被刀架了脖子。
韩杞这头看到李纤凝被擒,只得束手就擒。
咄喝得意洋洋,“把他们都给我绑了!”
四人被捆成粽子,一字排开。
咄喝打量李纤凝,“我认识你,当时你做男人打扮,你是万年县衙的人?”
“我爹是万年县令。”李纤凝主动报上家门,她可不想被当成无足轻重之人灭口。
“她。”他指着阿悉兰,“和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你信吗?”
咄喝劈手给了她一巴掌。
韩杞怒不可遏,挣扎欲起,被咄喝一脚踹翻在地。
咄喝走到别顿面前,“你是我亲哥哥,但是你背叛了主教大人,罪无可恕,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别顿怒声道:“我没有背叛主教,是你背叛了主教,罗含主教,你这个叛徒。圣灵会降罪于你。待你死后,天界的大门紧闭,地狱之门为你敞开!咄喝,你不得好死!这就是我的遗言。”
咄喝挥起戒刀。
“咄喝!”阿悉兰嘶吼,“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的亲哥哥!”
咄喝冷酷无情,“他是景教叛徒,其次才是我的哥哥。咄喝,一路走好。”
手起刀落,别顿的人头离颈而起,夜空中旋了几旋,落在阿悉兰面前。
第94章 圆月篇(十三)心若动
石室内,烛灯是唯一的光亮来源。不知哪里来的飞蛾,围着烛台上下打转,翅膀被烛光打在墙上,大半个屋子被巨大的阴影覆盖。
李纤凝歪在石床上,看墙壁上忽大忽小的飞蛾影子,暗自揪心。距他们被抓进来有三四个时辰了,她和韩杞关在一起,阿悉兰被带去了别处。
吉和不会杀阿悉兰,她和韩杞两个的生死就难料了,之所以现在还没动手,多半在权衡。李纤凝也在权衡,县令之女、将军之妹这层身份能让她多活几个时辰?
纵算她能活下来,韩杞也是死路一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两个都活下来?
韩杞想不到那么远,他只关心眼下,李纤凝的伤口发炎了,有脓水流出,尽管清理了,情形依旧不乐观。还有她的断臂,他只做了简单的处理,得找大夫赶紧接上才行。可眼下……别说大夫没有,连药也欠奉。
韩杞叹了口气,回头见李纤凝饶有兴趣地盯着飞蛾,夙夜未净微微沁油的脸庞在阴影里变换不定,心想阿姐真是不知愁苦。
蹭过去,“手臂疼吗?”
“肿成棒槌了,你说疼不疼?”
“你不喊疼,我以为不疼。”
“我擅长忍疼罢了。”李纤凝微微抬起身子,“你坐过来,给我当会儿枕头。”
枕在韩杞腿上,李纤凝舒服多了。她的头发乱蓬蓬,全散开了,韩杞用手指帮她梳拢。
李纤凝盯着他的下巴问,“我是不是很糟糕?”
“哪有。”
“假如我们无法活着出去,你会怨阿姐吗?”李纤凝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划过韩脸颊,在他眉骨上停留片刻,“不是我执意去寻悉娘和别顿,我们不是现在的处境。”
“能和阿姐死在一起,我没有怨言。只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未及奉养母亲。”
“如果死的只有你呢,你还能做到毫无怨言吗?”
李纤凝轻飘飘扔出这句话,韩杞一凛,手上动作也停了,是啊,他只是个小人物,无足轻重。碾死他像碾死一只蚂蚁,激不起一点儿水花。李纤凝则不一样,会有无数人为她奔走,她强大的身世背景也足以叫吉和等人忌惮。
他垂下头,伤感道:“真到了那一天,请阿姐帮我照顾母亲和妹妹。”
“嗯,好吧。”她思虑须臾,答应下来,“虽然这件事会叫我娘不高兴,看在你对我一往情深的份上,我答应你吧。”
她说的勉勉强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韩杞也不和她计较,相识两年,他对她的性情还算了解,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诺千金。只要她答应下来的事,就会做到。想到母亲和妹妹日后有所依托,心里也不如何悲苦,照旧给她拢头发。
吉和确系在为怎么处置李韩二人苦恼,准确地说是李纤凝,韩杞区区一个小衙役,不在他考虑的范畴里。
“你打听清楚了,她真的如她所言是罗远的外甥女?”
吉和一身镶金边绿袍,四十上下岁,相貌堂堂,若换上襕袍系上幞头,必是个温文尔雅的文官。他这副相貌极具欺骗性,无人知晓他相貌之下的阴狠恶毒,所见皆是一团慈眉善目。仿佛真如他自己所言,他是圣灵派来人间的使者,度化世人,救人脱离苦海。
“我查过了,这女子的确是万年县令的女儿,当朝大将军罗远的亲外甥女,据说罗远幼年失恃,由姐姐一手带大,侍姐如母,爱屋及乌,也十分疼爱这个外甥女,比之自己的亲闺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话的是个六旬老者,吉和身边的智囊,景教上下尊之为明伯。吉和听见明伯的话沉吟不语。
“主教打算如何处置此女?”明伯问。
“还能如何处置,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朱滕丁酉春什么下场她就是什么下场。”
咄喝朗声道。
“罗家三代将门,不可小觑。若真杀了此女,给罗家查到头上,也是一桩麻烦事。”明伯担忧道。
“咱们秘密抓的,秘密杀掉,谁会知道?咱们主教势力遍布长安,连上次见的那位福王对咱们主教也是客客气气,罗家算什么,大将军算什么。”
咄喝肆无忌惮。
“咄喝,不可莽撞。”吉和沉声斥了一句。
咄喝悻悻闭嘴。
明伯道:“主教斟酌的如何,李家小姐的性命究竟是留还是不留。若不留,趁早叫咄喝料理了,省得夜长梦多,若留……”
“若留怎么着?”
“若留咱们就得从长计议,既封严了这女子的嘴,顺带地从罗家讨些实惠。”明伯说到此处,补充,“留与不留,皆有风险,看主教如何抉择。”
吉和做决策时喜欢抚摸十字,仿佛“圣灵”会给他答案。此刻他又拈住了胸口的十字,指腹下意识的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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