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这家的主人吗?”李纤凝重复。
“姐姐瞎么,这户人家没人。”小孩言语天真直白。
李纤凝一噎。韩杞暗笑。
“姐姐还没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男孩执着于这个问题。
“我们是万年县县衙的公人。”
男孩打量李纤凝韩杞片时,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信上尽是污糟糟的手指印,杂着油迹,污秽不堪,“有个姐姐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万年县衙的人。”
李纤凝吃了一惊,抬手去拿那信。
小男孩一缩手,将信拢回怀中,“那个姐姐说你们会用一两银子跟我交换。”
一两银子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不是小数目,男孩拿捏不准他们会不会给,眼睛焦渴的望着。
哪里找正正好好的一两银子,李纤凝随手摸出一块大的,一两多至二两了。男孩欢欢喜喜接下,哪知下一秒竟然撕了信。
李韩二人均不及阻止,怔怔看着他。
男孩撕了信,朗朗道:“信是假的,那个姐姐说了,没银子给假信,有银子给真信。哥哥姐姐等我,我去给你们取真信。”说完噔噔噔跑了。
却不是家里方向。
李纤凝韩杞面面相觑。
“该不会叫那孩子耍了吧?”
“等等看。”
半盏茶功夫,男孩又噔噔噔跑了回来,手上果然拿着信。
李纤凝接下,拆开,信中写有两行字:新昌坊,青龙寺。落款是悉娘。
李纤凝问男孩,“给你信的姐姐是不是有一双绿眼睛?”
男孩说:“她戴着帷帽,我没看到脸。”
“信是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五天前。”
李纤凝沉默片时,“知道了,你去吧。”
男孩走了。
“阿姐……?”
“咱们去青龙寺。”
“现在去吗?眼看要落雨了。”
天连阴了两三日,几次欲落没落下来,像在酝酿一场大的。
李纤凝说:“所以咱们得趁雨未落下前赶紧出发啊。”
阴雨天街上没什么行人,两骑一路疾驰,畅通无阻,花了比平时少一倍时间即抵达新昌坊。
青龙寺位于新昌坊东南隅,去到那里需经过一片竹篁。自打进入竹林篁,韩杞便察觉李纤凝情绪不对,驱马的速度也缓了,时不时走神。
“阿姐?”
一声不应,韩杞又唤一声,“阿姐?”
“啊?什么事?”李纤凝倏然回神。
“你一直在走神,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阿悉兰在不在青龙寺。”
黑云压在竹篁上空,胸口憋闷喘不过气。
一滴、两滴雨点砸在韩杞脸上。
“落雨了,咱们得赶紧进寺。”
李纤凝应一声,鞭子抽在马臀上,马儿飞驰出去。
雨点稀疏,两人并未如何受淋。进了寺里,雨才算正式落下来,李纤凝同接待她的僧人说她找悉娘。
僧人说寺中并无叫悉娘的俗客。李纤凝没说什么,问对方借了两把伞,说想四处转转。
寺外是竹,寺内也是竹,雨滴落在竹竿竹叶上,清响阵阵。
雨下的急,地面起了一层朦胧雾气。
李纤凝和韩杞撑伞走在雨雾中,裙摆拖入泥水污了也不以为意。韩杞忽然侧头看她,看她睫毛上凝聚的水汽,忽觉天地茫茫,世间只剩下他俩。手中的伞瞬间多余,好想扔掉钻入她伞下。这样想着,忽来一阵风,伞儿瞬间脱手,随风而去。
李纤凝忽然一指前方,“看那里。”
前方亭台间隐隐闪过一具高大健壮的男性身影,身量奇高。
解小菲曾说胡女身边跟着一个身高八尺的胡人男子。
李纤凝追上去。
韩杞身子暴露在雨中,没办法,手搭在前额上聊以避雨。
追到前方人影倏忽不见了,李纤凝左右张望,雨色里隐隐瞥见一道影子往南去了,提裙南行。
行上百余步,错落的房舍映入眼帘。李纤凝知道这里是寺里招待俗客的知客寮,在房屋之间穿梭。
男人再次失去踪迹,她正为此懊恼,依依有丝竹声飘入耳。乐声铿锵肃杀,应和着雨势。不同常听的中原乐器,有股异域之风。
韩杞此时追上来,“这乐声起的突兀,好像有意指引咱们。”
李纤凝看他全身给雨淋湿,讶然道:“你的伞呢?”
韩杞道:“给风吹跑了……”
乐声透雨而来,愈发绵密激昂。李纤凝心神为之夺,循声寻去,忘了给韩杞撑伞。
转了几转,李纤凝停在一间知客寮前。为了方便乐声传出,知客寮门窗大开。而在里面,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背窗而立,手上抚着一管羌笛,悠悠吹奏。
高大胡人男子立在她身侧,得他示意,女子放下羌笛,徐徐转身。李纤凝与她四目相接,一瞬间,她眼里的碧意叫她如置身湖泊。
眼前烟笼寒水,碧波荡漾。
第92章 圆月篇(十一)圣莲教徒
美人儿幽幽冲她一礼,声音甜美堪比花蜜,“娘子请进。”
李纤凝收伞进房。女人引他到茶几旁,两人相对而坐。
韩杞随后跟进,胡人男子见他淋成落汤鸡,递来一块干爽葛布给他擦拭,随即关好门窗。
门窗闭合,雨声倏忽弱了,房里一刹那安静不少。
“你是阿悉兰?”李纤凝问。
“妾确名阿悉兰,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悉娘,娘子也这样称呼我吧。”
“雷万钧的尸体是你盛在棺材里,摆于东市?”
“是妾所为,还有别顿。”阿悉兰视线落在高大胡人男人身上,“否则那么重的棺材,凭妾一人着实无法搬动。”
李纤凝顺势瞧去,发现别顿的面庞竟和咄喝有几分相似,淡金色头发,剪的短短的,贴在头皮上,眸色微微透着蓝,除去耳上不戴金环,外型几乎和咄喝一模一样。
“雷万钧是你们杀的吗?”李纤凝收回目光,继续询问。
“不是。”随着她摇头的姿势,头上珠翠跟着微微晃动。玉石相撞,声音总是悦耳。
“雷万钧的死和大秦寺有关?”
“这回猜对了。”
“悉娘知晓内情,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万钧因何而死,再往前攀扯,周久因何而死。若我所料不差,他们的死因该当如出一辙。”
雨天空气潮湿,阿悉兰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蛋儿上似笼了一层薄雾,碧眸泛出水样的光泽,只一闪,水又不见了。
“娘子既已查到我,合该知道我的义父罗含,知道他七年前遇刺身亡一事。”
李纤凝不言语,以示默认。
“世人只知我义父是给一狂热的佛教教徒刺死,殊不知所谓的佛教教徒是冒充的,刺杀是早有预谋的。”
李纤凝眉目耸然,立刻联想道:“吉和?”
罗含一死,现任主教是最大的受益者。且周雷两起命案均发生在吉和任期。
“娘子聪慧,凶手正是我义父的弟子吉和,他找来人冒充佛教教徒,之后散播舆论,令众人将矛头指向佛教,言论中不乏诋毁我义父之语,说他没有得到圣灵眷顾复活,乃是心中怀恶,不肯忏悔之故。他们一会儿说我是义父亲生女儿,一会说义父对我另有企图,可怜义父死后名声还要给他们玷污。”
提及亡父,阿悉兰眸中覆悲,顷刻收拾好心情,续道:“义父死后,吉和继任主教,景教迅速崛起,七年间竟然发展出数万教徒,声势惊人。木莲和银莲教徒也还罢了,金莲教徒非富即贵,仗着这些权贵之力,吉和在京中如鱼得水,权势熏天。”
这点李纤凝深有体会,过后也调查过了,吉和确与京中许多权贵过从甚密,是达官显贵宴席上的座上宾,他本人极富手腕,大秦寺的生意遍布东西两市,城外更有良田数千亩,财力雄厚。
“对于景教的理念,娘子想必有所了解。吉和所秉持的理念和我义父又是不同,我义父认为人生而自由、良善,之所以犯下罪恶,乃是受了恶魔的诱惑,犯了罪理所当然承担苦果,然‘圣灵’博爱世人,关心世人,好比菩萨普渡众生,‘圣灵’亦肩负着度化世人的责任,对于那些犯了罪的恶人,‘圣灵’也不放弃他们,只要他们肯诚心忏悔,天界的大门仍旧为他们敞开。圣灵赐福所有人。这是景教的信仰也是景教的教义。吉和背离了教义,主教和教士法师们是‘圣灵’在人间的使者,有代‘圣灵’度化众生的责任。吉和不满足于付出,他称众生顽愚,不堪教化,只配奴役驱策。义父起先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像对世人布道那般讲诉道理,企图感化他,使他回归正途。后见他顽固不化,更纠集信众,大肆宣扬毁谤之言,煽动人心,起了将他驱逐的念头。吉和得知消息,表面上祈求义父原谅,收敛行径,暗中谋划亲手炮制了布道台上刺杀主教的惨案。更牵扯上佛教,引得物议沸腾,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操控舆论走向,景教由此广为人知,逐渐兴盛。吉和其实是个很有魄力和野心的人,他扬言要将景教发扬光大,成为大唐的国教,叫天下万民皆来朝拜信仰。七年来,他结纳权贵,广招教徒,在全国各地建立大秦寺,传播教义,教徒遍天下,再有二十年,势必可与佛教分庭抗礼,也许在他有生之年说不定真的实现此生心愿,让景教成为大唐的国教。”说到这里,阿悉兰微一停顿,“说了这么多,娘子必然要问了,这些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实则有莫大关系,娘子且听我细细道来。”
“吉和接掌景教后,为迅速接触权贵阶层,将教徒划分三等:木莲教徒、银莲教徒、金莲教徒,木莲教徒是最普通的信众,银莲教徒是景教的忠实教徒,至于金莲教徒,那是吉和精心挑选出来,即忠诚又有权有势的教徒。在他们之上还有圣莲教徒。娘子知道景教鼓励教徒忏悔已身,向‘圣灵’祈求宽恕吗?”
“略知一二,景教所谓的忏悔和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然景教宣扬圣灵博爱世人,宽恕一切罪孽,却为李纤凝嗤之以鼻。什么诚心忏悔即可获得宽宥,搞得罪犯连内疚之心也没了,那怎么成。不像话。
当下只听阿悉兰讲。
“不同的人忏悔之事各不相同,有大事有小事,也有内心最隐蔽的秘密。法师聆听得到所有人的秘密,着意挑选,将其记录在册,呈给吉和。吉和从中挑选中自己想结纳之人,直言他们罪过太重,需他亲自度化,便是圣莲教徒的来历。圣莲教徒皆是心藏大秘密之人,他们只向主教忏悔,主教代他们向‘圣灵’祷告,祈求宽宥。殊不知祷告是假,祈求也是假,借机操纵人心才是真。”
阿悉兰的言语渐渐触及核心,李纤凝神为之凝,静候下文,韩杞也专注了起来。
“吉和假意祷告后,回来告诉圣莲教徒们,声称他们罪过太大,圣灵不肯宽宥。教徒们当然要问怎么办,吉和这时候说需要从他们当中选一个教徒献祭,献祭的教徒承担下所有人的罪过,其他的人则可以得到圣灵的赦免。”
“这种荒谬的说法他们也信?”韩杞忍不住插言。
“他们当然会信,而且深信不疑。先前我已说了,这些教徒是经过精心挑选,是景教的忠实信徒。”
李纤凝冷笑,“非但是忠实信徒,还是富商巨贾,显赫朱衣,吉和岂会舍得动他们。”
“娘子洞见高深。”阿悉兰接着说,“吉和此举,只是为了操控他们,当然不会真叫他们去死。所以最终死去的才是周久雷万钧那种无足轻重的人物。”
“如何做到?”韩杞不解。
“圣莲教徒之间互不相识,同处一室时皆戴有面具,只有主教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献祭之人的选择完全随机,是靠抓阄儿抓出来的,用吉和的话说,是圣灵的旨意。临抓阄儿之前,吉和将雷万钧提拔为圣莲教徒。不明真相的雷万钧自是欢天喜地,以为从此以后可以时常亲近主教。更兼他有一子,体弱多病,成为圣莲教徒后即可随心所欲取用圣水,他道儿子性命有救,更加顾不上其他。其他人知道抓阄儿乃是选祭品,吉和对着雷万钧却是另一套说辞,雷万钧欢欢喜喜参与,不知死亡近在眼前。”
“那么多达官贵人齐聚一堂,仅凭抓阄儿裁定生死,凭什么叫他们乖乖配合?临时多了一个雷万钧,也无人起疑吗?”
“圣莲教徒与主教单方面对接,一切话语皆靠吉和传递,究竟有多少人抓阄儿,到了当日方知。况且人皆有侥幸之心,心想那么多人抓阄儿,凭什么选中自己?还有一点就是,吉和有意筛选可操控之人,对于那些不肯配合之人,他绝不强求,放任自流。”
李纤凝恍然大悟,“难怪雷万钧和周久身上的伤口整齐排列却又深浅不一,原来是其他教徒下的手。”
“吉和反复强调圣莲教徒罪孽深重,圣灵不佑,必须亲自动手以圣匕穿刺献祭者身体,将诸罪集于一身,再行将其尸身焚化,罪孽自然而然随之灰飞烟灭,而那自愿承担了罪过之人死后必升入天界,脱离疾苦。众人也不必因此内疚。”
“圣莲教徒亲自动手杀人,把柄攥在吉和手上,相当于亲自给自己套上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则握于吉和之手。”
“是这道理,即使教徒后来幡然醒悟,吉和也不用担心其不为自己所用。”
“你刚刚提到焚化,周久和雷万钧两具尸身皆没有焚化成,敢是娘子之功?”
“主要是别顿的功劳。”转头一瞧,“咦,别顿呢?”
“他刚刚出去了。”韩杞说。
阿悉兰说的入神,竟没发觉,正过身子,接着说:“别顿和咄喝皆是我义父身边的护法,两人是亲兄弟。义父死后,别顿很快洞悉内情,知晓亲弟弟咄喝也有参与,不动声色,假意不知情,继续为吉和做事。暗地里将我接出隐藏。吉和叫人宣扬我义父对我居心不良,其实他才是那个居心叵测之人,他觊觎我美色已久,多亏别顿,我才侥幸逃过一劫。”
“周久和雷万钧的尸体是别顿偷偷运出,四年前,周久尸体丢失,已叫吉和咄喝起了戒心,这次假如不是有那两个前来盗圣水的教徒搅乱视线,再难得手。”
“你是说朱滕和丁酉春?”
“正是,他们无意间撞见了献祭仪式,遭到追杀灭口,实是凄惨。”
获悉真相,并不能叫李纤凝稍感轻松,相反,她的心像压了一块巨石般踹不过气。此案比她想象的大。
“四年前你们遗尸于西市,四年后何故遗失东市?”
“当时遗尸西市并未掀起什么风浪,长安县没能深入调查,反而引起了吉和的警觉。这次我想换万年县试试看。”
“为什么偷棺盛尸?”
“这样噱头大一些,可引起百姓讨论,叫官府重视。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总不愿就那么将尸体遗弃在大街上,盛敛在棺材里,我好受一些。”
“我懂了。”
沉默的当儿,别顿冲了进来,“快走,咄喝带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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