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轻声问老头:“前辈,那个深夜你第一次见到记善时,你看到了什么?”
在记善的记忆里,他一身狼狈,饥肠滚滚,是老头递来的肉串温暖了那个糟糕的夜晚。
老头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但又如先前一样归于平静。
也许是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又或是我身上留存着他徒弟的气息,他沉声回答道:“老朽看到了一个破碎在黑暗边缘的灵魂,摇摇欲坠。老朽以为一把肉串可以拯救他,但并没有,老朽能救活他的躯体,却无法重塑他的灵魂。”
“哎——”老头无奈地叹息道:“他逃走以后,老朽曾无数次想过,若当年未伸手,是否他犯下的罪业,便不会发生了?”
这老头前半生为了名利修行,后半生则已苦度还债,他是将记善所行的恶,都算到了自己身上。
听到这里,我也不得不提一句:“个人有个人的修行路,前辈你当时救他,心存的是善念,即便最后没有得到一个善果,也不该强行将他的过错背负在自己身上!”
他转头看向我,我继续说道:“前辈何不再将这因果看得远一些,如若当初没有你起善念救他一命,他也就没有机会学成念术逃去南方,他不去南方就遇不见我,也就没有今日我替王士报仇来此一遭!前辈您一直信奉的因果天道,有没有可能,其实并非是我们区区凡人一念之间就可以改变的,现在!此时所发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因果和天道,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若真如此,前辈执着的那些因果业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只是凭空给自己造的枷锁吗?”
他听我说完,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急,今晚的月亮很圆,月的影子落在河面上,让我想起了家乡。
虽然我的家乡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可我身边却还有来自家乡的魂灵。
“哈哈哈哈——”老头突然扬天大笑起来,“好一个躲不开天道,倒是我这糟老头子钻了半辈子的牛角尖,今日被你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点醒了,哈哈哈哈哈——”
他这突然的大笑声,倒没让我不适,反而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真正的修行者的那种豁达与洒脱。
想他沉浮这复杂的世间数十年,却愿意认真倾听一个小姑娘的话,这份气度,就令人敬佩!
我再讲道:“那惨死的王士找到我,也是有机缘存在,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机缘从何而来,现在见到前辈,想来当年您与记善的这段师徒缘分,应该也是指引我来到这里的机缘之一吧!”
我话音刚落,记恶胖胖的灵魂出现在了我身边。
老头看不见,只是感觉到了有股异风吹过,他转头看来。
我问对记恶说:“当初你不告而别,如今也算是魂归故里,你的师父一直惦念着你,我想你欠他一声道歉!”
我这话是直接用嘴说出来而非意念,老头听后震惊不已。
“你在与谁说话?”他问我。
“你的徒弟,记善!”
即便记恶生前是个死BT,但对于这个他一生中,唯一对他好的师父,他内心深处还是存在着善的一面,如今见到师父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他眼眶中也泛着泪光,当即朝老头的方向跪了下去。
我当即用手在空中画下一道魂族显现印,此印还是我第一次用,可让旁人看到我的鬼灵。
于是下一刻,老头便看到了记恶在面前跪着,刚还洒脱自由的老者,再见徒弟时已是生死相隔,难免露出复杂之色,他种种叹息道:“记善呐——你糊涂啊!自你跟随师父第一天起,师父就教你认要行善,勿起恶念,不要因为他人的过程,坏了自己的修行,你一句都听不进去——”
记恶跪在地上后悔地道:“师父,徒儿知道错了,我当初该听你的,我真的知道错了,师父——”
“你们师徒缘分早在十三年前就尽了,如今事已成定局,你今日之境,便是你自己亲手种的因果!”老头沉声道,想必他也该放下了这些年为难自己的执念了!
记恶用袖子擦泪,点点头,然后对着老头的方向磕起头来。
虽然老者说师徒缘分尽了,但这是他欠师父的,磕完头,他流着泪对师父道:“徒儿已无来生,不能再偿还师父曾经的养育教导之恩,但徒儿灵魂存于这世间的每分每秒,都会向上天神明祈祷,望师父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看着这一人一鬼的告别之言,我将身体转到一边。
真讽刺啊,这还是记恶,第一次像个人一样说话!
为什么世人总要在失去以后,才幡然悔悟呢?
我本以为,他师父未能救赎他罪恶的灵魂,但其实不然。
他终是在死后,才得到了他灵魂的救赎,这对于我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告完别,我言归正传,我请求道:“前辈,那个年轻人的命,我还要,那是他欠王士的!”
我希望他别再插手了,毕竟他刚才插手,差点坏我大事。
老者知道我心意已决,我有自己坚守的一套逻辑,他再劝无用,所以他沉声道:“既然你愿意承担这一切因果,老朽又何需多管闲事呢!”
我强调道:“我还是会用念术!”
因为念术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给我造成多余的麻烦,我清楚他不希望有人用念术去杀人的初衷,但我也希望他明白,我别无选择。
老者有片刻遐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最后他转过身去,缓缓朝来的路上走去,他背对着我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若你有朝一日用念术行无端之恶,老朽绝不姑息——”
音落时,我望着老者的背影,我松了一口气,若是他铁了心要管的话,实在不好对付。
但紧随而来的,是灵觉的不好预感,我感觉这位老者大限将至。
我朝他消失的方向承诺道:“前辈,您放心吧!”
虽然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但我确实打心底里很佩服这位老人家,我希望他能化险为夷。
今晚已失去最佳下手的时机,我只能城里找了一间酒店先行住下,晚上睡觉时,我才找到时间游魂打探田家宝那边的消息。
经过夜里的事,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以为只是遇见了一个女疯子。
但因为我对田家宝提到了三年前的事,他就觉察到不对劲,拿出手机来联络当年与他一起犯案的两人。
这一联络不得了,电话是打通了,不过是对方的家属接的,他从电话里得知到两个人都在今天自杀了,他猛地大惊,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我必定不会就此放手。
由此可见,这个田家宝不仅反社会人格,他还特别聪明,他意识到我杀人的手法很特别,唯恐我再一次找到他,他立刻召集了手下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保持身边一直都有人。
见此情况,我想下手的话就更难了,但我并不打算放弃,我不得不给千刃发去消息:行动延缓,暂时不回去了!
千刃终于忍不住,给我打来了电话。
在电话里,我将我这边的情况,和遇见了记恶的大念师师父都细细讲了一遍,千刃察觉到我还想冒险就劝说道:“你对当地的情况不熟悉,要不这个田家宝的事,先放一放,等他放松警惕以后,再动手,反正以你现在的能力,下次想找到他,也不是一件难事。”
虽然我想尽快了结此事,不过千刃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我只好妥协告诉他,我会坐明天的车返回霜城。
连续两天高能的输出,在做下为王士报仇的决定以后,我紧绷的神经才突然松懈了下来,感觉身体很疲惫,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一觉。
睡梦中,我来到一座废弃的旧桥下,夜里气温太低,仅剩的河水竟然结冰了,我不知道我是灵魂在此,还是只是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旧桥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但是我看不清,我感觉有人在叫我,但也听不清。
清晨,我一身冷汗从床上惊醒。
旧桥下是什么?
我现在很肯定,我夜里一定是魂游了,那旧桥下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我必须去看一看,既然是游魂,那应该就在我所在的城市附近。
我找到C县的地图,专门寻找有河流的区域,最后锁定了一个地方,应该就是我魂游看到的地方。
为了出行方便,我在县里租了一辆车,按照地图的路,找到了旧桥附近。
看着下面的河流结冰的情况,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
这桥已经没用了,所以这条路上全是杂草,周围也没有人烟。
我将车子停在桥头,在路边捡了一根棍子用来开路,扒开面前的到膝盖的杂草,前面出现了一条小路,沿着小路走过一片乱石区就到达了桥洞下面,在高处的石台上,有一床旧棉被,里面赫然躺着个人。
介于我是在游魂的状态感知到了这里,我第一感觉躺着的可能是具尸体,尸体的族人灵魂的力量唤我来此。
但此时,我又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息,那人没死!
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便看到了一件熟悉的破烂棉袄,前一天晚上,件破烂棉袄正穿在那位老念师身上!
“是我师父!”记恶惊慌道。
我立刻冲过去,却见前一天还好好的老念师此时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地躺在破棉絮里。
北方十一月的天气,都可以冻死人了,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在这里熬过一整晚的。
“前辈!前辈!”我蹲下叫了他两声,没得到回应,我便拿出背包里的银针,这是专门为棺婆准备的,她熟练地在老念师身上的几个穴位扎了几针以后,老念师神志才逐渐恢复。
第133章 画卷
不过这还不够,他的身体太冷了,我得想办法给他恢复一些体温。
我迅速到旁边的林子里,捡了些木柴,就在旁边生了一堆火。
离开霜城前,千刃担心我不习惯北方的天气,特意往我的背包里塞了一些暖宝宝,正好在此时,也派上了用场。
做完这些,老念师实在是太虚弱了,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记恶跪在旁边哭:“我师父向来身体都很健康,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照顾老念师的身体比较重要,我往火堆里又丢了一些柴火,等待着。
看老念师这个情况,我想到前一天我见到他最后时的灵觉感应,我猜一定是遭到了什么异力的攻击,他意识到了危险,所以才在重伤后的深夜,用他强大的意念找到了我。
为什么是我呢?
我心里疑惑重重,难道是因为他的徒弟与我共存的关系?
可我看一眼旁边正哭的记恶,感觉不像,老念师说过,他们缘分尽了!
老念师流浪了几十年都好好的,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遇见了危险?
他的念术已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如果真的如我猜测的一样,是谁可以伤到他?
我这样守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老念师的身体才从僵硬中逐渐舒缓,他咳嗽了几声,我立马将他扶起来。
“前辈!”
他睁开浑浊的双眼,前一天我见他时,虽然苍老,但是那种修炼之人独有的精神气很足,绝不可能一天之内生病脆弱成这般的。
此时我看他,就是一个古稀老人,很快就要残灯油尽了!
见此,我心中也很难过,好不容易认识一位正直善良的修炼者,却要以这种方式,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败落看,实在太令人唏嘘了!
“你来啦——”他发出虚弱的声音。
“前辈,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我问道。
“北神区……”老念师嘴里说出这三个字时,我身体一震。
南三绝,北神区,北神区是北方最大的玄门组织,比起三绝在南方以名利为主的生意军团,三绝会是人多,而北神区里面厉害的大佬多,各个是门道翘楚,这我早就有所耳闻。
比如我前几天才见过的那个季法师,只不过才够到中区的地步,老念师说的北神区,当然是中区以上的势力。
“为什么?”
老念师回答道:“我念门曾经盛极一时,念师数百,在北神区是数一数的大派,但在五十年前曾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我还年轻,修为不高,承蒙我师父的教导,只算得上门中颇有天赋的后辈,不过,那次大事,我却是没有资格的,是我师父及众师叔曾亲历此事,我的数位很厉害的师叔就在当时都没能回来,我师父回来后,也只剩下半条命,他瞒着所有人偷偷交给我一副古画,并要我以命守护;那之后不久,我师父便去世了,后来我门中的师叔师伯也相继遭人暗算,死因成谜,我大师叔认为门中出了叛徒,联合北神区残害本门,为了给惨死的众师叔们报仇,他带领我们剩下的弟子杀到了北神区的神殿之中……”
回想起当年这段往事,老念师的眼中饱含泪光。
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段特别艰难又危险的经历,接着他切齿道:“到了神殿后,我大师叔被我三师叔暗算,惨死神殿,我门中其余师兄弟在三师叔的蛊惑下,为了活命,大部分都倒戈,归顺了北神区,不再追究念门子弟惨死一事,而另一部分不肯归顺的则拼死反抗,死的死,伤的伤,我与几位师兄凭借念术才得以突出重围,我们当时逃去了南方,可北神区的手很长,即便在南方也未能安全,几位师兄为了保护我相继遇害,只剩下我苟活于世,那时,我本已坠落绝望深渊,想以死追随师父和众师兄前去,可想到师父临终前让我以命守护的画卷,我才找到了活下去的期望——”
这段他隐藏了五十年的秘密,今日才从他口中讲出来,老念师眼中冒着仇恨的火光,可是尽管如此,他却无能为力。
在后来的五十年,为了躲避北神区的追杀,他扮作乞丐,在街头过着落魄的生活,即便如此,他也未用自己的念术害过一人。
如此正直善良的修行者,注定要怀揣着灭门之仇,陨落在这残破的旧桥下吗?
我的心也激荡起一层难以平复的骇浪。
难怪第一眼见到这老念师,我就对他有一种复杂又深刻的情绪。
同样背负着灭族之仇的我,最能体会这种无力和愤怒的痛哭了吧?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他知道他的仇人是谁,而我还年轻!
我伸手握住老念师密布老茧的手,用力握着,我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撑他活下去。
老念师知道自己伤势严重,所以他拖不起,继续讲述道:“这些年我三师叔与北神区的人都以为我一直流落在南方,其实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回来了,我要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等待着……”
“前辈,你等待什么?”我问出心中的疑惑。
老念师颤抖着从他破旧的棉袄里,摸出一卷用胶布裹了一层有一层的羊皮画卷递给我。
他说:“当年我师父悄悄将此画交给我时曾说,此画能开启最新的天罚时代,到时会有神明降世,惩戒曾经蔑视过他的异教徒——”
老念师停顿了片刻,眼神游离在空中,缓缓道:“无论是南三绝、北神区,还是这以外的佛道正派,他们都害怕天罚时代的到来,当年我师父他们参加的那场秘密活动,似乎也与此有关,后来的很多年我也调查过,北神区之所以要对我念门下手,很可能与这卷画有关,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这卷画,一守就是五十年,我在等待……等待我师父口中所说的解开这画卷秘密的人出现,只要她出现,那我念门当年惨死的数百英灵,便可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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