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摇头:“你的推断漏洞百出,其一黄惜在家中杀人,如何避开冯宝儿?且不说还有分尸那么繁琐的事要做。其二,张萤娘死时浓妆艳抹,说明她在等人,以黄惜与她的关系她完全没必要打扮。”
“你忘了黄惜家是卖什么的,搞些致人昏睡的药是难事?再说张萤娘,有时候女人就是这样奇怪,兴致来了夜里也要起来打扮。”
“黄惜若给宝儿下药,何不连丈夫一道药昏,等他失去反抗能力再动手?为何反其道而行选在他用饭时下手,不是凭白增加失败几率?”裴缜驳回沈浊推测,“还有刚才你也看到了,黄惜那副情状像是敢于弑夫的女人?”
“不排除她擅于伪装。”
裴缜再次摇头:“先头已经说过了,凶手狂悖轻率,胆大心粗,善于伪装者心细如发,行事缜密。过于自相矛盾。”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你说凶手是谁!”
裴缜道:“我好像遗忘了什么……”
“遗忘了什么?”
“一条毫不起眼却又决定着案件走向的线索。”
“打什么哑谜?”
有两个婆子说笑着打他们身边走过,裴缜停下来,胸腔里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忽然间,他灵光乍现,调转方向,大步朝黄惜家走去。
他必须再见黄惜一面!
第56章 .橘颂篇(十八)妙胜尼寺
沿十字大街西行,西南隅,有三洞女冠观,观北,即是妙胜尼寺。
裴缜打南门进坊,按照打听来的地址,穿越小半个坊,顺利来到妙胜尼寺前。
林畔儿打量周遭风物:“醴泉坊中好多寺观,房子也盖的和别处不一样。”
裴缜笑说:“这叫胡风,醴泉坊有一半坊民为胡人,坊中颇多胡寺,等以后咱们搬来了,挨个去逛。”
妙胜尼寺刚好位于醴泉坊,裴缜去那里查线索,捎带上林畔儿,好教她提前熟悉环境,方便日后快速适应。
林畔儿道:“只怕二爷没有时间。”
“怎会?”
“最近就很忙,休沐也不见休,一走整个白天,晚上回来倒头就睡。”
“最近为这个案子着实伤神,等熬过这一阵,好好陪你,料理我们的事。”
两人说着走进寺里。寺虽不大,香火却极旺盛,萧条冬日里仍可见络绎不绝的香客。佛前的大香炉里插满了香,挨挨挤挤,不见缺处,香雾袅袅上升,汇成蓬蓬的云絮,顷刻又袅娜四散。
裴缜和林畔儿步上台阶,立即有知客尼姑上前:“二位来求姻缘还是子嗣?”
裴缜与林畔儿对视一眼,掏出怀中的物什来:“这些同心结师太眼熟吗?”
知客尼姑一搭眼便知:“是我寺里出去的,有几个还是我亲手绾的,经过佛光加持,多为寺里的女香客求去。”
裴缜道:“此乃延康坊张萤娘求取之物,师太对她有印象吗?”
“延康坊的张娘子?”知客尼姑回忆道,“有印象,她常来寺里求姻缘符。最近两三个月却不见她来了。”
“她以前多久来一次?”
知客尼姑警惕道:“施主问这个做什么?”
裴缜亮出腰牌:“大理寺,查案。”
知客尼姑惊讶地捂住嘴巴:“她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吗?”
“她死了。”
知客尼姑又是一惊:“二位稍候,我去请主持师太来。”
“不必了,只是问几个问题,用不着惊动主持师太――敢问师太法号?”
“静尘。”
“静尘师太,请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静尘师太强自镇定下来,缓缓道:“她几乎月月来,来了有小三年了。每回求一个吉祥物件带回去。”
“静尘师太知道她是为谁求吗?”
“同心结寓意夫妻永结同心,共挽鹿车,想必是为她自己求的。”
裴缜沉默不语。
“施主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除了求同心结、符,她还做些什么?”
静尘闻言道:“施主请随我来。”
静尘带着裴林二人绕到佛堂后。后院空间极大,中央的的空地上生着一株粗壮银杏树,金黄的树叶飘飘而落,枝干却不显得光秃,皆因上面飘荡着成百上千条红绸子。
“这是寺里的祈愿树,过往香客挂红绸许愿,张娘子也挂了一条,每次到寺,她会过来树下站上一会儿,双手合十祈愿。”
林畔儿仰头望去,树高两丈余,堪堪与大殿屋脊持平,枝叶向四面八方散开,倘若在秋日,该是美不胜收的一副画卷。
而今冬日里红绸白雪,亦有别样美感。
裴缜道:“我需要张萤娘的红绸,有办法取下来吗?”
“红绸一般颜色,哪里去分辨。”
“我们自会分辨,过程中难免踩踏贵树,望乞首肯。”
“这……”静尘师太面露难色,“施主稍候,待我去回过主持师太。”
静候半盏茶功夫。静尘师太回转道:“住持师太有话,既是大理寺查案,小寺理应配合,施主请便。”
“多谢师太。”
这一来轮到裴缜犯了难,爬树绝非他擅长之事。挽起袖子站在树下比划半天,不知从何爬起。
“早知道带沈浊来了,他不在颇有些棘手。”
“二爷莫犯难,我来。”
“你行吗?”
“比二爷强就是了。”
林畔儿试探位置,找到着力点,脚下用力一蹬,人便荡了起来。手抓住树枝,轻飘飘跃到一枝粗壮树干上。
裴缜瞠目结舌:“我从不知你身手这样灵活。”
“打小爬树爬惯了。”林畔儿回。
沿着树干走至梢头,前方树枝细软,再不能前进,裴缜讨来钩子抛给林畔儿,叫她将红绸钩过来看。林畔儿一一看过,没找到裴缜想要的,转头又去下一枝。
足足折腾一个时辰,终于在一枝上找到,林畔儿跳下来,捏着红绸给裴缜看,红绸上抄录着一首诗,乃是那首著名的《女曰鸡鸣》,读过的都知道那是首描写夫妻琴瑟和鸣的诗。落款处写着:祈冯氏夫妻永世静好,信女张萤娘拜。
裴缜读完眉头紧紧攒起来,同时感到心脏恍然被什么重物击中,传来迟钝的痛感。
直到林畔儿伸过手来为他抚平眉宇,他方才惊醒过来,听见她说:“不要皱眉,总是皱眉会留下皱纹。”
他抓住她的手,轻吻指尖:“我知道了。”
“那我们走罢。”
裴缜被林畔儿挽着手臂前行,不禁回望身后的祈愿树,西风里,满树红绸飘飘。忽然问林畔儿:“不如咱们也挂一个?”
林畔儿不假思索道:“好呀。”
谁知挂一个竟要文银十两,静尘师太的说法是太便宜恐挂的人多,时间一长,树承受不住。林畔儿嫌贵,裴缜倒乐意充冤大头。谁知红绸子取来了,林畔儿抢着要写。还要去僻静处写,不许他看。
写完拿出来挂,裴缜不满道:“先别挂,拿给我看看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林畔儿背过手去。
“你害羞什么,快给我。”
“没什么好看的。”
“不给看走了,你自己玩罢。”
见裴缜真格要走,林畔儿不情不愿地交出红绸子。
裴缜一见之下,捧腹大笑。
只见上面写着:
畔儿玄朗白头偕老。
畔儿玄朗心心相印。
畔儿玄朗早生贵子。
林畔儿懊恼不已,抢过绸子,“二爷取笑我!”
“哪有,我觉得很可爱很有趣。”
“真的吗?”
“嗯。”裴缜摸摸鼻子,“就是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
“夫为天,你怎么能把你的名字写我前面?”
“你不喜欢么,那咱们再要过一条重新写过。”说罢,竟真要去。
裴缜拦住她:“我跟你开玩笑的,我才不计较这个。”
林畔儿说:“我也跟二爷开玩笑的,我的名字写在前面读起来好听,我才不要改过。”
“调皮。”
“二爷先调皮。”
裴缜说:“咱们寻个位置,把它挂上去。”
林畔儿说:“我要挂在最高枝。”
上去又下来也不过吃杯茶的功夫,人退到远处,看绸子风里招摇,赤艳艳的红色,鲜明瞩目。
“二爷,我们会白头偕老吗?”
“会,也会心心相印,早生贵子。”
与沈浊西市相会,已是午时。彼时三人坐在食铺里,一人面前放着一碗汤饼。沈浊一边说着冬天最适合吃汤饼一边把嘴伸到碗边儿,嘬一口热汤。烫的身心俱爽。
“你别光顾着吃,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叫你和秦避他们一道搜索竹林,有没有收获?”
“你还好意思问,你带着畔儿去逛寺庙,把苦差事推给我,一点儿不够意思!”
“我们何曾逛了?”
“不逛你带她干嘛,还不是假借公差之名和她幽会,倒是样样不落,两头兼顾!”
裴缜被他说的无言以对,“吃饭吧你!”
叫他吃他偏又不吃了,讲起案子来:“我那头一无所获。你呢,有收获吗?”
裴缜道:“我想我大致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沈浊扒汤饼的动作停住:“案子破了?”
“破了不敢说,然真相已呼之欲出。只是尚缺少关键的一环来佐证。”
沈浊怂恿裴缜:“说说。”
裴缜敲他碗:“先吃饭!吃完饭咱们还有活干。”
“抓凶手?”
“嗯,我想是时候把他揪出来了。”
第57章 .橘颂篇(十九)凶手
林畔儿提出和他们同去。裴缜半阴半阳道:“带你出来半日已被诟病以权谋私,哪敢继续叫你跟着。”
沈浊知道裴缜这是给他话听呢,头转去一旁,权当没听见。
林畔儿有些急:“我也想看二爷抓凶手。”
裴缜道:“等我晚上回去讲给你听。”
林畔儿失望挂在脸上。
沈浊终于忍不住,大手一挥:“难得赶上去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畔儿你且坐着,他不带你去我带你去。”
裴缜冷笑:“这是什么道理,前面刚数落完我,这会儿自己又明知故犯。”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沈浊也不是好惹,“我这会儿孤家寡人一个,小心我把畔儿拐走。”
“拐得走算你有本事。”
沈浊见裴缜不把他放在眼里,过来试探林畔儿:“畔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不愿意。”
“为什么?”沈浊有点受伤。
“你不爱我。”林畔儿回。
四个字从林畔儿嘴里蹦出来的一刹那,裴缜心内微微讶异,他以为他的爱慕、他的心意是被忽视的,对于她也是一厢情愿居多,却原来她全部感受得到。
不禁嘴角微微翘。
沈浊自讨没趣,又要一碗汤饼。
三人一起前往延康坊见秦避,秦避对突然出现的林畔儿感到好奇,却识趣的没有询问。拿出他平时记事的薄子:“裴寺丞吩咐我调查的那三人我已经查过了,没发现任何不妥,故而未曾告知。”
“说说那三人的性格、身材,和张萤娘有什么牵扯,因何叫你打消疑虑。”
“第一个吕严夫,乃是张萤娘东面邻居吕婆子的儿子,头几年死了老婆,一直守着老娘过活。身材高大威猛,人品也说得过去。吕婆子曾有意撮合张萤娘和吕严夫,被张萤娘一口回绝。两家至此便不大亲近。事发当夜,吕严夫在家中睡觉,有吕婆为证。”
“第二个常宏,是个灯笼匠,为人忠厚老实,曾有意于张萤娘,奈何张萤嫌他五短身材,并不搭理。和吕严夫一样,事发当夜他也在家中睡觉,有双亲为证。”
“第三个是泼皮张三,游手好闲,浮头滑脑,身材竹竿似的,高挑细长。垂涎张萤娘美色已久,隔三差五上门滋扰。事发前三天,他和一群泼皮打架,被打折一条腿,至今卧病在床。”
裴缜听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去常宏家。”
常宏家住坊东,和张萤娘家仅隔三街之隔。不大的小院里堆满竹子,以及竹子劈成的竹条。常宏在给灯笼架子刷浆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灯笼堆满一屋子,几乎给他淹没了。
“常宏你出来,大理寺的裴寺丞有几句话问你。”秦避站在门前招呼。
常宏黑黄的脸上并不见什么波动,“哦”了一声道:“等会儿,迟了浆糊干了就糊不上去了。”
常老爹便斥他:“憨物,一勺浆糊值几个钱,大理寺官爷的时间金贵着呢,你有什么本事叫人家等你!”
“老翁,我们不急,等他糊完再出来说话不迟。”
裴缜说不急常宏便真不急,坐在灯笼堆里细致入微地糊,常老爹便一口一个“憨货”“蠢物”“不开窍的黑炭”地骂。常婆子掐了他好几把,犹不能使他闭嘴。
待到手上灯笼糊得严丝合缝了,常宏这才打灯笼堆中走出来。
先时有灯笼挡着,还不觉得,眼下常宏走到近前,裴缜始才明白秦避所言非虚。常宏个子矮小,酷似树墩,与高大魁伟的沈浊一比,愈发没处看了。
“您想问我什么?”常宏看着裴缜。
“张萤娘死的当晚,你在何处?”
“先头和秦武侯讲了,在家中睡觉。”
“谁能佐证?”
“俺老爹老娘均能佐证。”
“是是是。”常老爹忙不迭道:“我和老婆子都能作证,我们常宏和张家那寡妇没关系,平时躲还躲不及谁主动去招惹。”
裴缜目光掠过他们身后的三间青瓦屋,“二老住东厢?”
目光转向常宏:“你住西厢?”
相继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裴缜不疾不徐道:“东西厢之间隔着堂屋,即使常宏夜里出去,二老怕是也无法知晓。”
常老爹摇头晃脑道:“常宏白天糊灯笼,辛苦得很,夜里早早睡下。卯初时刻起来摸黑做饭,等到卯正时分我和老婆子起来,热饭热菜已经端上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从无间断。”
“夜间出去杀人,天亮前赶回来做饭,不是什么难事。”沈浊插嘴道。
“胡说八道!”常老爹暴喝,眼睛瞪的像两只铜镜,“我儿子怎么会杀人!”
常宏安慰常老爹,“爹,您别动气,有话好好说。”
常婆子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有话好好说。”
裴缜这边的人都瞅着他,而裴缜却只盯着常宏,游刃有余道:“常宏,你现在自首还来得及,此案应系自卫,倘若你一味的冥顽不灵,企图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怕只能得到和你预想完全相反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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