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我们查案子,任何存在的可能都要考虑。”说着话锋转向邹玉盈,“陆夫人,请您仔细回忆一下,陆少监失踪前的情形。那天可有异常之处?”
邹玉盈目光呆滞地抬起头。
邹元佐催促:“裴寺丞问你话呢,你倒是答呀!”
邹玉盈先是摇摇头,继而开口道:“那天裴寺丞走后,夫君和我一起用了午饭,饭后说要出去一趟,从头到尾都和平常一样,未见异常。”
“陆少监有说去哪吗?”
“没有。”
裴缜沉默片刻:“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往往决定着案件的走向,夫人若想起了什么还望及时告知。今日夫人颇多劳累,裴缜告辞。”
邹家父女起身相送。
出了陆宅,裴缜问沈浊:“你那边有没有收获?”
中途,沈浊借口尿急溜出去,实则打探虚实:“我问了几个丫鬟,据她们交代陆龟年和邹玉盈六月初二发生过争执,时间嘛就是你我离开之后。”
“争执的内容是什么?”
“陆龟年在说什么画,邹玉盈一味地哭,丫鬟们只知道这些。”
“陆龟年明明知道邹玉盈就是‘碧落仙子’,故意隐瞒不说,眼下邹玉盈又避而不谈两人争吵的事,看来这对夫妻远不似表面上那般相敬如宾。”
“不仅如此,陆家经常更换仆奴丫鬟,眼下陆府里除了上一辈留下的几个老人,贴身伺候的从来没有超过一载者,甚至三两个月就撵出去了。”
“这点着实奇怪。”裴缜沉吟道,“派人寻一寻从陆家出去的人,另外雇几个泼皮盯紧戚家、崔家以及陆家,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沈浊道好。
第10章 .蛇女篇(其十)放生
派去盯梢的泼皮很快有了回音,说是崔家的仆人一大清早挑着两只大箱子经延兴门出城,往郊外去了。
彼时裴缜沈浊在用朝食,闻知消息,立马丢下才吃了两口的汤饼,往附近驿馆中借两匹快马,追去城去。
仆人脚程快,裴沈二人赶到时他们已经折返,跟盯梢的泼皮打听情况,不想泼皮嘴唇都吓青了,哆哆嗦嗦道:“我最怕蛇了,早知道是蛇,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接这份活。”
“你说他们倾倒的是蛇?”
“可不是,乌泱泱两大箱子,全倒那条沟里了。”仆人指着不远处的浅沟,“其中有几条朝我爬来,吓得我没当场去世。”
裴缜沈浊上前查看,意外发现沟里还躺着几条半死不活的蛇。沈浊折树枝挑上来一条,拿在手里打眼便知:“是乌梢蛇。”
裴缜思索良久想不通崔家干嘛要放出这两大箱子蛇来,沈浊揣测道:“莫非崔家公子有放生的爱好?”
“这得问问崔公子自己了。”
不料崔公子勃然大怒:“你们竟然派人监视我?!”
“眼下凶手尚未浮出水面,我们担心他会对贵府不利,派人在周围警戒,并非监视公子。”裴缜缓缓道。
“凶手尚未浮出水面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若非你们把精力放在别处,全不在案件上用心,凶手早绳之以法了,犯得着一个接一个地死人。”
崔公子怒声驳斥,不留情面。沈浊哪里受得了这个,刚想还击,一道威严的老妪声骤然响起:“我儿不得无礼。”
崔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走进来,方才的严厉之色在见到裴二人后顷刻转为一团和气:“老身四十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娇惯着,养坏了他的脾气,冲撞之处,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甭跟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一般见识。”
“岂敢,老夫人多虑了。”
崔老夫人接着转身教训儿子:“二位差官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你做什么你也配合着,早日破了案子,你老子泉下有知,也好安息。”
崔公子恭敬道:“是,母亲。”
有了崔母的叮嘱,崔公子顺从多了,随后交代:“父亲酷爱画蛇,生前豢养许多蛇,眼下他老人家不在了,留着这些蛇没用,只好运到荒山上放生。”
“你父亲养蛇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崔老夫人提出质疑。
“母亲您忘了,您怕蛇,父亲哪里会教您看见,就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随即从柜中取出一厚摞未经装裱的画。
裴缜翻看那些画,无一例外画的都是蛇,有盘成一团儿的、正在爬行的、缠在树上的,姿态各异,无所不含。
看似是个无可厚非的癖好,裴缜未曾多言,告辞离开。两天后,派去找人的泼皮也有了回音。
裴缜以手帕捂住鼻孔走在臭水四溢的街道上。沈浊饶是粗糙,也遭不住那股死猫烂狗的味儿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问那泼皮:“你打探清楚了,是在这里?”
“错不了。”泼皮道,“女人名叫娉柳,听说还是陆夫人亲自给改的名字,被卖出府后,转了几手,最终被个老龟公买下,沦为暗娼,就住在巷子尽头。日常接客总吹嘘曾经是陆夫人的贴身丫鬟,十指不沾阳春水。因为这个,附近的男人都爱找她。”
“为什么?”裴缜不由得问。
“悖裴爷,我说出来您别嫌脏,还能为什么,为着他们可以在脑子里幻想上的是贵族夫人呗。”
“给他们想着了,陆夫人生得那副小模样,直叫人想死在她身上。”
“沈爷见过陆夫人?”
“当然见过,要不怎么说陆龟年这个短命鬼福浅呢,我要是娶了那样一个娘子,恨不得日日闭门不出与她巫山一道同云雨。”
“积点阴骘吧。”裴缜厉声斥责,“陆龟年的头七还没过。”
泼皮闻言噤声。
沈浊仍旧一副嬉笑神色:“你裴爷是鸡群里的鹤、野草丛里的兰花,听不得这个。”
“你也不必讥讽我,莫忘了家中妻室。”
听裴缜提茬儿,沈浊气不打一处来,“用得着你提醒我,你惦记她我把她让给――”
“二位爷快看,到地方了。”泼皮怕裴沈二人起争执,忙出言打断他们。
裴缜沈浊顺着泼皮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处院落,院里窄眼睛的龟公躺在一把摇椅上,嘴里嚼着炒豆子,听闻脚步声,眼皮下掀开一条缝:“三个人一起?”
“这两位爷进去,我不进去。”泼皮回答。
“轻点折腾,折腾坏喽,要赔钱。”鬼公将一柄蒲扇打横伸过来,“二两银子。”
付完钱,二人进屋。屋内光线昏暗,弥漫阵阵霉味,呛得裴缜轻咳数声。娉柳仅着肚兜坐在床上,敷多了脂粉,面色白得像鬼,见到不同流俗的两位恩客,喜滋滋趿鞋下床:“哟,二位爷好生尊贵,一看就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来,让娉柳好好伺候你们。”
沈浊一把抓住娉柳伸过来的手,不客气地甩去一边儿:“你都说了我们尊贵,犯得着大老远跑来弄你么?”
裴缜见沈浊言语粗鄙,却没有打断,毕竟应付娼妓,还是他比较擅长。
娉柳脸色讪讪:“不为这个,你们来干嘛?”
“听说你在陆家做过事?”
“原来是为这个。”娉柳闻言六神有主,袅袅地坐下来。
“我们有几句话问你。”
娉柳并不应声。
沈浊将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娉柳顿时喜笑颜开:“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二位爷要问什么,娉柳保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话是裴缜的活,沈浊守在门口,防止偷听。
“你在陆府做了多久?”
“八个月。”
“为什么被卖?”
“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呗。”
裴眯起眼睛:“见了什么不该见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前阵子死的那个大官,姓崔的,他常来府上走动,每回来,都是老爷夫人一起进幽春阁招待,一待就是大半天,期间不许丫鬟进去伺候。我和其他丫鬟私底下谈论几句,被陆老爷听见,借故就给卖出去了。”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谁知道呢。”娉柳回忆,“不过每次都要用掉大量的宣纸和颜料,料想是画画,过后又见不到一张画,委实奇怪。”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
“还有就是每回崔老爷离开后,夫人都要病上两三日。”
“什么病?请没请大夫瞧过?”
“也说不上是病,就是精神萎靡,不爱动弹,成日价地躺在床上。饭也吃不进去几口。老爷说是给蛇吓的,叫我们买些安神的香放屋里熏着,不曾延医问药。”
“蛇?”
“说起来也奇怪,那时都近冬了,幽春阁附近居然跑出许多条蛇来。”
“是乌梢蛇吗?”沈浊迫不及待地问。
“我哪知道什么乌梢不乌梢,只知道是黑色的,背上还生着黄色条纹。”
裴缜沈浊不禁愕然。
裴缜打秽巷里出来便家去了,他素有心痛的毛病,尤忌讳过度劳累,先时已微感不适,生怕发作,请沈浊代说一声,不回大理寺了。
到了家,衣服也不换便躺下来,林畔儿问他用不用饭,他摇摇头,扯开胸前衣襟,“你过来,帮我按按心口。”
林畔儿疑惑上前,“按哪里?”
“按这里。”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膻中穴附近,仅以掌缘推动,缓慢有力地画圈,“就这样,两只手上来。”
林畔儿听话照做,按了约有一刻钟,裴缜脸上血色回来,人似已眯着。她起身去外面端一盆白天晒过的熟水,细心为他擦去额头胸膛上的汗水。
许是被凉意激的,裴缜眸子嵌开一条缝隙。
“二爷换过衣裳再睡,睡得舒服些。”
裴缜起身由着林畔儿脱了衣服,擦了背,换下里衣。不经意间,她漆黑如墨的发丝落在他肩窝上,痒痒的,他抬头看她,眉眼嘴巴都好淡,堪堪与清冷的气质契合,相得益彰。
“畔儿。”他叫她。
“怎么了?”
他踟蹰半晌,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二爷好生休息,我下去了。”
他气馁,区区一句你还卖不卖怎么就是问不出口。
林畔儿回到下处休息,忽见六饼鬼头鬼脑地拉开门栓出去,林畔儿追出去叫住他,“三更半夜,出去干嘛?”
“就是三更半夜才出去,门房上坐更的婆子赌钱玩,我去凑凑热闹。”说着拉上林畔儿,“畔儿姐姐去不去?”
林畔儿没见过赌钱,思虑一瞬也跟去了。
第11章 .蛇女篇(十一)查抄
第二日裴缜照例去大理寺当值,才进院门便看见空地上站着两排整装待发的兵士。又燃沈浊蹲在朱漆廊柱下吃笼饼,上前询问:“这些人做甚?”
“房少卿从京兆府借来的,准备查收崔陆两家的字画。”
“你昨天跟他说了什么?”
“娉柳说的那些,谁知房少卿贼得很,跟杜正卿回禀说这里面恐怕有文章,要去两家搜查字画,今早顺道把人手也带来了。只等杜正卿的搜查令签下来。”
裴缜道:“搜搜也好,崔郁与陆龟年的关系过于怪异,我总觉得里面有文章。”
“机灵鬼似的,咱们累死累活,他坐收渔翁之利。下次在他面前我是什么也不敢说了。”沈浊咽下最后一口笼饼,将包笼饼的油纸随手塞进砖缝里。
“他是你上司,向他回禀原是应该的。至于渔利,有没有还两说。”
谈话间,房少卿捏着搜查令出来,命裴缜沈浊去搜查陆府,他去搜查崔府。
丫鬟仆从皆被从房中驱赶出来,在院中站成一排,垂眉低目,不敢做声。
沈浊自带着府兵去幽春阁及书房搜查。裴缜在庭中踱步,目光自然而然落到邹玉盈身上。她立于人群之外,身旁除了兄长邹子禄外仅有两个丫头跟着,眉尖微微若簇,似有苦相。
裴缜走上前去:“能否问陆夫人一个问题?”
邹玉盈目光低垂望着地面,“裴寺丞请问。”
“陆龟年死了,夫人心情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邹玉盈身子微微一颤,未等表态,邹子禄先行一步,一把揪住裴缜衣领:“什么狗屁问题,你小子找揍是不是?”
守卫在旁的府兵见状,刀柄架在邹子禄脖子上,邹子禄不敢乱来,骂骂咧咧松开手。
裴缜盯在邹玉盈身上的目光一刻未曾放松,进一步逼问:“是开心还是伤心?”
邹玉盈眼皮略掀,终于肯正眼看裴缜了,“裴寺丞为何这样问?谁的死了夫君会开心。”
裴缜目光沉下去:“夫人没有正面回答我,而且面对我如此无礼的问题,夫人好像并不生气。”
邹玉盈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低下头,如水般沉静着。
邹子禄则愤愤道:“不生气是我妹妹教养好,你别不识好歹。”
裴缜微默,突然话锋一转,“冒昧去夫人卧房查看,相烦指个丫鬟引路。”
“红玉。”邹玉盈叫出一个丫鬟。
路上,裴缜问红玉,“在夫人身边伺候多久了?”
“回官爷,半个月了。”
裴缜刹住脚步:“半个月?”
“是,我上月二十五被买入府里,到今天整好半个月。”
“夫人身边几个人服侍?”
“哟,那可多了,里里外外加起来十来个人呢。”
“服侍夫人最久的是谁?”
“夫人身边都是新来的,没见着有老人。”
裴缜默默寻思,上月二十五……即是说在戚行光遇害第二天陆龟年便换掉了邹玉盈身边的丫鬟婆子,如此不符合情理的举动,究竟意图掩盖什么?
“夫人脾气如何?”
“夫人知书达礼,安安静静,可好服侍了,从不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说话间,邹玉盈的房间到了,红玉引他进去。室内布置馨雅,房间萦绕着不浓不淡的香气,裴缜闻着那股香气,声音陡然拔高:“哪来的香气?”
“想是月见草的香气还没散。”红玉笑着说,“夫人爱闻月见草的花香,说那气味晚上助眠,让晚上开花时搬进来,第二天花谢再搬出去。”
“夫人一直有这个习惯吗?”想起问了也是白问,“算了,不用回答。”
裴缜打开邹玉盈的梳妆匣检查,匣中摆的不过首饰细软,没有特别之物。目光逡巡一圈,忽然落到西窗前的陶俑上,陶俑陶泥烧制,呈跳舞小人状,上刷三色釉彩,精美绝伦。
裴缜拿起来把玩,“夫人喜欢这种玩意儿?”
“谈不上喜欢,拿来做摆设的,前些日子被风吹落窗外摔碎了几个,也没见夫人在意。”
裴缜见再没有什么好看的,退出房间。
回到庭院,邹玉盈面前:“我见夫人屋里摆有月见草,此等乡野小花,何以得夫人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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