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叫来急救车的,哪知弄混了号码叫来了警察,警察叫来了班主任,班主任又叫来了杨燕。写了几千字的检讨不算,还着了杨燕的一顿狠打,本就瘸了的腿雪上加霜,高考时还拖着拐杖。
“你哥那时候怎么啦?好歹他现在也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一个人不是要看过去,而是要看他的现在。”凌穹站在原地没动,这句话正好说到了她的心坎。五四青年节成人礼后她陡然觉得人生多了诸多烦恼,嬉笑打闹固然是人生的一种状态,但那只是人生的表面,实质性的东西,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抓着。她看了看空空的两手,耷拉着脑袋进了屋。看一个人重要的是看她的现在,自己现在又有什么呢?
“孩子高兴着呢,偏要找茬儿惹得她心情不好!”老好人放下筷子,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重了起来。杨燕也觉察到自己搅浑了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嘟囔搬出她读书时候有心念书家里没钱的话。老好人心下一凛,凌楼心头一紧,父子俩不约而同端着碗到了外面的楼梯。她独自说了几句也觉没趣,兀自闷坐。
萧望自上次被方寸久和方便面下了套挂在半空,飞檐走壁虽然挂在嘴边,却再也不说自己能飞檐走壁,换做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中午空袭的暴雨走后,安居镇风里的热又上升了一个等级。“夏天来了!”方便面说,他和方寸久躺在瓦片上看夜空,萧望弄着他的黑色眼罩,也不知要戴上还是取下。
“温度还不够!”方寸久说,夏天哪是穿长裤也不觉得热?夏天的晚上即便坐着汗珠也会止不住往下掉,躺着床上会湿一大片。衣服粘着背,裤子贴着屁股。想把自己时刻都泡在凉水里。
“安居镇的夏天这温度也差不离了,感觉比去年还闷热了许多!”
萧望跨过方便面到方寸久边上躺下,“手办还留着吧?”
方寸久愣了几秒,这几天在帮欧阳诗忙酒馆里的事情,方便面替了他几天。他偏头看着方便面,“喂,手办!”
“还在。”方便面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胡乱作了回答,他哪有心思管手办?凌穹说不想在家待,以防杨燕问起高考成绩的事,逼着他下了岗自己当收银员在柜台一整天,这事儿归根结底得问凌穹,不过他没脸对方寸久说实话。他摸了摸肚子,说好的八点,现在已超出半小时,“凌穹怎么还没来?”他想到袋子里的方便面就馋得慌。
“望儿,去看看!”方便面腿架在方寸久身上踢了一脚萧望,萧望不耐烦地翻了身,然而那脚并没放弃,追着萧望的屁股不放。那腿蹭得方寸久实在难受,“我去吧!”他站起来,有手可摘星辰之感。
饭桌上又是一贯的沉默,吃完饭章林生溜进卧室,瞅着时间心乱如麻,时钟的步伐一分一秒吵得头大,他只好蒙上被子,企图把声音关在耳朵外面。蒙上被子透不过气来,黑漆漆地让人浮想联翩。无数带血的头颅奔他滚过来,呼喊声跟着快板声越响越近。
巷道的一盏灯大概患了咳嗽,咳一阵亮一会儿,光头强没把车开进院子,而是停在院门口,鞭炮声与客车的响声交织,他料定周金枝不会知道他已经回来。熄灭的路灯直挺立在远处,间或闪一下,闪现的光也极其微弱。他的胳膊搭在方向盘,光头靠在胳膊上,心里的一口气像被木塞塞住,外面的压力太大压着吐不出来,憋出好几滴眼泪,人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会有无助的时候,小的时候被父母管束,一心盼望快快长大,长大后就好了,长大后又为工作,子女操碎了心。
方寸久脸贴着窗户玻璃,隐约看见光头强在里面,听到敲窗声光头强抬头,脸颊上还挂着几滴眼泪。看着是张人脸在外面,看了几眼他辨认出是方寸久,他吸了下鼻子抹掉眼泪,打开车窗时又抖了抖肩膀。
“谢谢!”方寸久吐出两个字。这二字让光头强受宠若惊,惊得他顾不及脸上的伤跳下车。跳下车一看,前方一片光亮,远照灯照得天地分明,是自己忘记关了。“您不进去?”
光头强扑进车里关了灯,关了灯的他意识到有愧于“谢谢”二字,为了显示自己的坦然,他又打开了灯,“你先进去,进去后我再关灯!”他带着尴尬的语气说,瓜子脸半明半暗。
凌穹打开零食拿出又放进,放进又拿出。自己没去竟然没人来找,她不信方便面连方便面也舍得。
方寸久走到楼梯口,老好人和凌楼端着空碗坐在楼梯上,“想不想进去?”老好人问凌楼,凌楼摇头,摇头时正好瞥见方寸久看着他,摇头立马变成点头。老好人抬头看见方寸久,像是捡了宝。
“我来找凌穹!”
“凌穹——”老好人站起来走进客厅,撕心裂肺地叫。
“小点声,都睡了!”杨燕从闷坐中回神。
“谁睡了?怎么能这么早就睡觉呢?”老好人拿着碗,敲响了凌穹卧室的门。
她听见门外方寸久的声音便把拿出的零食全部塞进了袋子里,塞进袋子后她又听到老好人叫她的声音,鞋也没脱就跳上了床。
老好人打开门,扫视一遍房间没见凌穹,床上的被子倒是隆起一大片。“哪兴这么早就睡觉的,方寸久来了,找你有事呢!快起来啊,别让人等着。”
“找到工作啦!”章医生回家就拿着《本草纲目》看,直到吃完饭才吐出已经找到工作的事实。章医生冷静地看着喜上眉梢的柳珍,总算得了个好消息。“在哪儿?”
“说不清,”章医生喝着自己配制的养生茶,一股浓浓的药味萦绕在鼻间,他用劲吸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不远,快走要不了十五分钟!”实际他每次去走走看看,都会花费半个小时,“你去把门开着,这么热的天,还关着门,通通风才好!”话刚说完,敲门声响起。
柳珍在厨房洗碗,没有理他,他只好起身去开门。
章林生满头大汗掀开被子,方寸久正看着他,“出去透透气,去不?”他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叔叔,我们走了!”方寸久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说,章医生站在沙发前,特地在等他们出来,以显示他的礼貌,再说他这腰只要坐下,一时半会儿也难站起,他答应了一声。待他们走后,他进了卫生间,手里拿着牙签对镜剔牙。
凌穹等在屋外,旁边楼顶的方便面看见了他,一个劲儿地吹着口哨。她转身看着别处,不去看他。
方寸久和凌穹并排走在前面,章林生跟在后面,“你爸是医生?”方寸久问。
“中医。”
“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凌穹搭上章林生的肩膀,章林生立马快走几步追上方寸久。
“喂,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她追着章林生问。
“不,不是。”章林生语无伦次。
第42章 劫后余生
蝶形紫藤花瓣铺满的水泥场院,几只麻雀和灰色不知名的鸟在捡啄食物。方寸久走到场院目光往上稍微抬了抬,就看见房顶成群的麻雀在漫步,早上他还躺在床上时就瞥见几点黑影从天窗闪过,嘴啄得瓦片也跟着发出细碎的响动。
无风无雨无太阳,是个尚好的阴天。
方便面提着一大袋子芥末过来,方寸久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急忙站得离他远了些。“这几天没怎么见凌穹。”
“她啊!被关了禁闭。”方便面说。三个参加高考的人,没一个达到二本线,这些天各自的院里都静得可怕,像被人拿毛巾堵了嘴,“怎么说呢?世界总会允许普通人存在吧!”感叹完又问方寸久,“你不去超市?”
“去!等我换件衣服。”他扯了扯胸前的衣服,一股汗味儿,今天和章林生跑了步,别看他个子小,跑得倒挺快。“我还要洗个澡,你先走吧!”
方便面嘶哑地答应了一声,最近齐奶奶在地里忙碌,他便整天在摊前吆喝,算是提前熟悉工作了。
天空一直阴沉沉到了傍晚。天还没黑光头强就走着回来了,黑色布鞋上全是灰尘。他坐在巷子尽头青石板堆砌的台阶上,一口痰吐出来全是血。此地还算隐蔽,应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他得在这里休整一下后再回家。
脸颊前几天的伤口结了痂,今天遭了一顿打,结的痂被打得移了位,血不停往外渗。前几日在周金枝和孩子们面前糊弄过去了,今天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果然什么事情都是一开始说实话最好,熬到后面真的很难找出理由了。
他掏出毛巾抹了把,每种行业都有它的不容易。毛巾上的血变硬变黑,他折过另一面,复又擦了一遍,早在无梁开车时,虽也受了不少气,但好歹不是来自同行,至多是把早餐拿进车厢,吃完或吃不完都随手扔在车厢的人。空气顺畅还好,不顺畅整个上午甚或一整天都要忍受油味和香葱味。闷热天气也有穿着拖鞋进来,穿着拖鞋就罢,偏还翘着腿将脚抬得很高。那脚丫前后左右摆得灵活,生怕别人看不见那藏在指头间的黑色污垢。
他摸了摸右手手掌的厚茧,糙得骇人。这么多年一直留着没刮,生怕刮下后开车不利索。拆迁的钱着哥哥抢先一步攒在手里好话坏话说尽也哄不出来,到底除了钱,脸皮和亲情都算不了事。想到此便觉人生实在凄惨,就像巷子尽头的水泥墙,走到哪儿堵到哪儿,真是一点奔头也没有。台阶上生了厚厚的青苔,乍看如一条碧绿的天梯,直勾勾被送上山坡,墙上爬满金银花藤,香味刺鼻。光头强回头,看着这条通往天国的阶梯。
“刚从警局出来?”光头强回头,看见坐在身旁的方寸久,脸上的肌肉团成几块坚硬的石头,咯吱咯吱撞得山响,他的牙齿不自觉也跟着响了几声。“我都看见了!”方寸久说。彼时他往天朝路头部荣兴批发超市送酒,看见被警察请上车的光头强。之所以说从无梁进镇是天朝路是头部,是因为这里的楼房虽不高大,却鳞次栉比,是安居镇通往无梁的进出口。
随着宋征会在入口处建客运站的风声迭起,诸多商家便谋划在此地建房开商铺修旅馆。传闻落实后客运站修建的同时周边也开始动工。
被带到警局的另一人他自然也认得,初到安居镇请的货车司机便是,好像是叫唐番。光头强闷闷叹了口气,“没用,还着人打了一顿!吃了败仗,车也叫人给扣下了!”
方寸久知他是不敢回家,坐在旁边也不多说,他想了想,要回车应该不成问题,拜托凌楼哥就成,只是修车估计还要花一笔不小的修理费。
“车我帮您要回来!”
光头强把毛巾塞进裤子口袋,看着他脚边一瓶酒道:“车就算了,请我喝杯酒差不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带了瓶酒来。老板说是对他们一直亲自送酒上门的答谢,是一个精致的白瓷瓶,他看着瓶子精致就收下了,把剩下的酒全装了进去。
方寸久拿过递给他,“没有杯子,整瓶都给您好了!”拧开瓶盖,一口下肚,像喝了泉水般清冽,好水出好酒,不得不说,安居镇有一股好水。水井建在小舟山山脚,像口锅嵌在几块石峦间,是正宗的山泉。小舟山山腰有一处一人高的洞口,一年四季,即便在飞雪结霜的三九,这股水也源源不竭。
“你们也是今年搬来镇上的?”他想起女儿说他很厉害的话,直到现在,也没看出他的厉害。自然沙发一事得了他的帮助,可是那和他所认为的厉害相差甚远。
“嗯,发生了点意外。”
“你还在上学?”
“高三,休学了半年,下半年也该去了!”方寸久很平静地说,过去的事,没有忘,这般平静地提起,也算得一种进步吧!光头强暗暗佩服方寸久的谈吐,几次同他说话,说得清楚又不失礼貌。从前看见他他也只是拖着病体在路上走走停停,走几步要歇一阵。几日前看着还是病秧子,再看已是生龙活虎了。
老好人看着低头吃饭的妻子,今天她的眼神变成了一只秃鹰,这只秃鹰四处寻找食物。他自然知道她今天啄食的目标。凌穹像没事儿人一样穿身运动装出来,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歌,只有她自己明白是四个女生的《心愿》,高一时歌唱比赛还得了提名奖。
马尾跟着她的脚步左右摆动,“吃饭!”她看见杨燕秃鹫般的眼止了步,规规矩矩在桌前坐下。
“还以为唱歌能当饭吃呢!”杨燕的筷子在碗口敲得叮当响。“今天开始别再唱了!”
“不,这是我的爱好!”她当即反对。
“好,现在来开会。”见没人理她,她又吼了声“开会”!
“听着呢,你说。”老好人平静地说。
“赞成她不许唱歌的,举手!”空荡荡,没有一人举手,她自己便举了双手。
“好了,都不许再吃饭了!”杨燕站起来,开始收桌上的餐盘。“以后你们的饭自己做!”一语出现惊天逆转,凌楼和光头强临阵倒戈。
凌穹故作沉静地吃饭,脑海里遍寻应对之策,突然她在凌楼耳边低语了几句,凌楼变了脸色,随即不情不愿放下了手。
“我赞成她到厕所唱歌,”凌楼说,心里暗道好你个凌穹,既然你对我不仁,就别怪我无义。凌穹咳嗽一声,嘴里的米粒如爆米花从桶里爆出全部喷到了凌楼脸上,几粒稳妥妥贴着他的眉毛不肯落下。
“我说那尊神佛不能动吧!那师父都说了,好好摆在大门前,要是不动它,你考试也能中!”周金枝又开始每星期一次的房屋收捡工作。
萧望躺在沙发抱着枕头,他在心算自己存的钱,想来想去还差百来块。周金枝夺过他怀中的枕头,“去去去,看见你我就心烦!”她带着极其厌恶的语气道。
他的眼恢复了正常,摘掉了眼罩,看着天花板顿觉视野开阔了许多。视野开阔心里也明亮了,心里明亮了就想到了裤子口袋里的五块钱。他从沙发一跃而起,黑水四溅,周金枝回头,塑料盆被萧望的脚大卸八块,黑水一直蔓延到了她脚边。
萧望当作没事儿人一般跑到卧室,“萧望,不把地板收拾干净,小心我收拾你!”
他跑进卧室,翻遍了卧室不见他的七分阔腿裤,“妈,我的裤子呢?”
“洗了啊!”阳台上齐刷刷晾着刚洗过的衣服,天气晴得尚好,再加上又是夏天的衣物,就没有脱水。阳台上湿淋淋像在下雨般,萧望在下面,昂头嘴里吃进了好几滴水。找到裤子翻出来一看,钱被搅成一团湿纸。他就地坐在湿漉漉的地板,挤出了几滴眼泪。真的太残忍了,冒着被嘲笑的风险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啊!
第43章 劫后余生
“你脸又怎么啦?”周金枝看见进门的光头强嚷出声,她正把柜子移了位前前后后仔细地擦。光头强往沙发上一躺,以之前萧望的那般姿势看着天花板。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周金枝走到他身边手忙脚乱,“你这怎么弄的?要不要去医院!”
“车没了!”光头强的嗓子里扎了一根刺,刺得喉咙紧一阵松一阵的疼,醉意泛上来又觉得心头舒坦了许多。
“怎么没了?”酒味儿灌进周金枝鼻孔,又勾起她对酒的念想,她偶尔心烦时也小酌几杯,只是这几年日子过得较为舒坦,早已把小酌的事放在了一旁,此时她忽想小酌一口,无奈家里连瓶酒精都找不到。
“被扣在警局了!”警局二字让周金枝立马警觉,此时此刻,她又甩开了小酌这茬儿。耳边似乎响起了堂上的惊堂木之声,忽远忽近,惊得鼓膜也时张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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