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索性都拉着织罗,又是行酒令,又是叶子戏,人越聚越多,直闹到远处烟花高升,顾家门口爆竹声响。后来大家看天色太晚,只好在顾家暂住过夜,疯玩了一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本以为这一天过了便过了,不成想过了几日,远志在医馆的后院小门看到了个小小的黑影,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光天化日未免嚣张,远志佯装不知道守株待兔,果然没一会儿那小贼兜兜转转就又来了医馆后院。
远志伸手把后门一推,眼疾手快揪住那小贼的衣领,还在奇怪哪儿来的孩子好好的来犯这种事儿,可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是芍药吗?
“怎么是你?!”远志惊叫。
吓得芍药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作揖求远志进医馆再说。
原来那日她们一通嬉闹过后,顾家的姨娘便说她身子不爽,总是腹痛,请了大夫,说是所饮之酒酒性有毒,伴冒寒之病,老爷一听就怪织罗呼朋引伴,好端端年节把病带了来,真是大大的不吉,把织罗好一顿教训,罚她思过,织罗自然不认,所以才让芍药找到了远志。
远志听了这前因后果,总觉得哪儿不对,脱口就问:“是只有姨娘病了,还是顾家其他人也病了?”
芍药叹了口气:“小姐和我都好好的呢,只有姨娘……可老爷不听,只是怪小姐惹来的,他向来想要让小姐安分守己,小姐怕他现在抓住了这件事,不肯轻易放过。照此,小姐以后别说出门了,就连女塾师都不请了,只能乖乖在家做女红针黹,那不是要了小姐的命吗?”
远志听出话外音:“所以,你是觉得此事是顾老爷有意大做文章?”
芍药的肉手连连摆着:“我没这么说!”
“那……你们小姐让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她说姨娘的病,那大夫诊的不见得对,她得先搞明白到底是不是与那日的酒有关。戚姑娘,你可一定要帮小姐呀!”
远志沉吟片刻,却不好轻易答应,只说:“若你们姨娘确实有疾,我也只能尽医者本分,病就是病,我不能为了你们小姐就把它说成不是。”
“小姐可真是神,戚姑娘,你说的话竟和她说的一样。”
远志莞尔:“那你等我片刻,我去换件衣裳,与你同去。”
第三章
芍药一路引远志到了顾家,并没有先去找那个姨娘,而是直奔织罗这儿来。织罗遥遥地就听见脚步声,等远志走到房门口,一下奔去勾着远志的脖子,伸出手指,委屈巴巴地给远志看,还说:“针那么尖,正好戳到我的手指头,差点就刺进指甲里了,你看。”
远志一低头,指腹上果然还留着一个小小的红点,不过也笑织罗金贵,这样小的伤口也要撒娇:“可不是么,我若晚来一点,你这伤口都看不出了。”
织罗哼了一声,推开远志:“我这样了,你也不觉得可怜。”
这最后几个字半真半假,远志侧过头一看,果然织罗神情戚然,不像假的,连番安慰:“女子闺阁习女红也是常事,你怎么还这样伤心?”
“我就不喜欢,难道不喜欢也不行吗?我阿爹养的鸟不吃粉虫,他姑且都知道要换个谷子喂,难道我还不如他养的鸟吗?”
这话未免有些过分的残忍,远志赶紧虚掩她的嘴哄着:“这话要被别人听去,小心说你大逆不道,又要挨罚……不想这些了,你快跟我说说,你姨娘的病是怎么回事?”
织罗憋回委屈,道出实情,原来那姨娘那日饮酒后,不仅腹痛呕吐,还带了出血,姨娘羞于与大夫说这些,还以为没多大事,就先喝了药。结果日药服下去,腹痛不减反增,出血也多了,她本不敢说,还是织罗去探病的时候才发现的,那样子足让她吓一跳,平日也算温婉多姿的人,只剩脸色苍白如纸,才说两句话就疼痛难忍,额上的汗豆子那般大,把她吓坏了。
“那恐怕不是酒性有毒,可能不全是冒寒之症。”远志思忖猜测,毕竟关涉人命,不敢怠慢,才坐下便同织罗一起去了姨娘那儿。
那姨娘素来听闻远志通医术,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心想一个姑娘家家,能比那大夫更懂?还是织罗说了一句:“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倒不如再让她看看,说不准就是那大夫误判了呢?”
姨娘想想也对,这才拨开袖口,露出一截如玉皓腕,让远志把脉。
远志长指一伸,轻轻搭在姨娘的腕上,问了病症痛处,再问了她月事及行房频次,神情敛然严肃,眉眼一低寻因溯果,很像那么回事。那姨娘也是好笑,肚子一边疼着一边还不忘眼睛端详远志,一会儿看远志耳高于眉是有福的长相,一会儿又见远志鼻梁有竖纹,看来是个劳碌命,渐渐就忘了远志所为何来。
姨娘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看病这样认真,尤其是到顾家之后,从来大夫上门切脉要垫一层绢帕,隔一道屏风,也瞧不了真切,现在她想,幸好织罗把戚姑娘叫了来。远志让伸舌便伸,要她躺下轻按肚肠也就让她按,远志问她要大夫开的方,她也乖乖给,十分配合。
远志专心诊脉,心里直盘姨娘的脉沉迟,似有弦滑之象,乍一看脉尺滑而有断绝,可再仔细一把,又是滑而不断,当下就有了判断。想来是大夫或许碍于男女有别,难免粗疏了,错漏信息也就不怪了。
一旁织罗也站着,难得的安静严肃,也不敢催远志有什么结果,只是等着。
远志专心看手中药方,果不其然,发现里面有川穹,才会有姨娘服药后仍不褪的苍白面色。
“戚姑娘,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啊?”
“怕其实不是病。”远志清了清嗓子,这话由她一个姑娘说有些羞:“是喜事。”
“姨娘身子不爽,怎么还有喜事呢?”织罗不解。
姨娘在顾家那么些年,这种话不是第一次听,顿时了然,一时间喜形于色,却又怕是远志弄错,再三追问:“可我月事已经多时不来了呀,我以为自己都不月了呢!”
“女子经期长短频次也因体质不同,各有差异,临近不月的岁数,月事紊乱也是有的事,在这时期有孕也不是绝无可能。”
织罗惊叫:“姨娘!你有啦!那我不光是没让你生病,反倒还让你,让顾家有喜事啦?”
“你小声点。”姨娘嗔中带娇:“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传出去不给人笑话么?”
“怎么会是笑话呢?”织罗一脸不解。
远志没有搭腔,而是坐到几案前,重新写了张药方:“这大夫的方子倒也不是全不对,只不过有几位活血化瘀的药,本是不该吃的,自然服后出血。姨娘你也不用担心,这张方子你先吃五日,五日后我再来调,只要三月后胎气渐稳,便可以多出门去走动走动,食补药补也不宜过多,以免到时累赘。”
姨娘一一听得,心里其实喜忧参半,送远志出院子的时候,连远志都看出她愁眉不展。
远志故意放慢脚步,与织罗拉开距离,悄悄地问:“姨娘是不是不开心?”
一语中的,姨娘叹了口气:“开心也有,不开心也有,我本以为自己不月,可是如今这事,我也说不清到底算好算不好了,我毕竟不比年轻时,当初生下顾纬,受了那些罪,结果如今孩子过继给夫人,他认嫡不认庶,与我这样生分,想想也没意思,何必再遭一回。”
远志沉吟,默默地听,想要安慰,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谈不上感同身受。
只听见姨娘又说:“当年气盛,只知要争气,拼个男孩图将来好有保障,如今觉得都是空的,还是大太太的日子好,织罗虽然顽皮了点,还是活泼懂事,又收了顾纬,也凑了儿女双全了,女人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呢?”
“姨娘也别把事情想的太坏,不论如何顾夫人总会记着你的,这一胎您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不也很好吗?”
姨娘勉强笑了笑,远志见姨娘不再说了,还以为自己劝到点上,殊不知,姨娘心想的是远志到底是姑娘,女人婚嫁后的糟心事,她不懂也正常,是自己多嘴了。
她目送远志离开,望着那纤瘦背影,直可惜这样聪慧的姑娘,有朝一日也要吃婚嫁的苦,也不知她有没有行医的抱负,若没有,那也就稀里糊涂过了,若是有,真是白白浪费了好才华。
且说织罗有了姨娘有孕的消息,喜不自胜,简直是病树遇上万木春,前一刻没精打采,现在跟个蝴蝶似的扑棱着袖子径直去找顾家老爷,把事情都说了。
顾老爷把她话里的添油加醋拿了,立马剥出了原委,放下手中公务,携顾夫人就朝姨娘这儿来了,少不了嘘寒问暖。
两人从姨娘那儿出来,才发觉自己被喜悦冲昏头脑,这戚姑娘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竟就比得过他们顾家的大夫了?顾老爷不很相信,便赶紧派人又另请了城中别的大夫来瞧。
那大夫听说姨娘恐怕是喜脉,也不敢冒然开方,万一要真是呢?
于是诊脉的时候格外用心专注,将那脉象、声音、姨娘的人影琢磨了透,似乎还真是喜脉的样子,再一看远志的方子,一手簪花小楷写得秀丽端庄,药该如何蒸制都写得清清楚楚,不由点头,顾老爷这才终于放心。
最开心的还是顾织罗,待顾家热闹完一通,顾老爷终于得空,织罗趁这当口蹭到他面前,端茶磨墨,好一个殷勤。
知女莫若父,顾老爷知道她又要懂什么歪脑筋:“说罢,又想干什么?”
织罗谄笑:“阿爹,这件事,是不是我给顾家立了功?阿爹该不该夸我?”
“哦?”顾老爷失笑:“你竟只想要夸?”
“那若要能再赏我一件事,我也是乐意的!”织罗索性顺杆爬,不在老爷心情好的时候多要点什么,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顾老爷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倒要听听她说什么。
“三月三,阿爹放我出去玩好不好?”
“玩玩玩,就知道玩。”
“我不仅知道玩,我还知道做女红!”织罗再一次伸出手指,“你看,手指都被绣针刺出了血,可疼了!”
顾老爷扭头一看,想织罗以往磕了碰了他都要肉痛,只是让她有些闺阁女子该有的娴静之气,都是为了她好,反倒让她伤了,这以后该怎么办?顾老爷左右为难。
织罗见他不吱声,用老招软磨硬泡,承诺以后一定听话,绝不疯了,先把饼画在前,顾老爷满眼只有女儿娇憨可爱,明知她在诓他呢,也顺着她的话头也就答应了,到底是小女孩,就算玩能惹出什么祸。
直到顾老爷点了头,织罗这才心满意足放了阿爹,欢欢喜喜地蹦了出去,一路都在想三月三踏青要穿什么玩什么去哪里,留顾老爷一个人在书房叹气。
殊不知,原给顾家姨娘看病的大夫宋仁贵转眼就从别人那儿听了闲话,那话以讹传讹挑拨离间,传到他的时候,就成了他还不及人戚家医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不是毁人前途吗?那大夫怎能忍下这口气,直接放话,以后去过戚家医馆的人,就再也不要来找他。
江州百姓纷纷纳闷:难不成,他们这小城还要打擂台了?
第四章
这擂台还没摆呢,来戚家医馆的人倒一下多了,戚思宽一个个脉把过来,十个有九个都没病,再一看,这几个没病的人来求医,眼睛一概要往后院瞟,就想试试那传说中比宋仁贵还厉害的姑娘,是不是真有那么神。
这时候许恒的脑子就转的极快,直接抓了几味最贵的药,吃也吃不坏,扔给那些个心术不正的,好让他们痛快地出出血,结果那些人嘴里骂骂咧咧,却还是心不死,隔个几天还是要来。
“下次再来我就把他们骂出去!”戚思宽忙了一天,傍晚的时候终于得闲,闵婉已将饭准备好,端出来的重重放在桌上,说了这些话。
戚思宽轻喝:“胡说,怎么骂?万一他们真来求医呢?”
“我看他们是脑子有病。要我就去给他们头上扎几针,扎得他们吱哇乱叫,看他们还敢不敢。”
还在给茯苓擦嘴的远志,听了这话噗嗤一笑,许恒也跟着笑。
“左不过过段时间也就好了。”戚思宽说:“医馆还是该坐诊坐诊。”
“你就想着医馆,远志毕竟姑娘家,清誉要不要?闺名要不要?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像什么样子?把我们戚家当什么了?”闵婉越说越气:“我看那几个贼眉鼠眼的要打远志的主意就生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戚思宽啧了一声:“越说越不像话了!”闵婉见他要较真,才不甘心闭嘴。
远志一脸狐疑看着闵婉:“阿娘,你到底是嫌他们找事,还是嫌他们长得不好。他们要是玉树临风,你岂不是第一个要把我交出去?”
闵婉直接白了她一眼:“玉树临风的才不会做这种事。”
“不要风!!!”茯苓高叫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闵婉低头去哄,一家人才又安安静静吃了饭。
许恒自知不是戚家人,只能在一旁听,什么话也不好说,眼睛落在远志身上,看到了她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愁丝。
到了天色渐晚的时候,他收拾完,来到后院帮着远志收药碾药。远志忙进忙出,与他各自做事。
过了一会儿,房里响起远志轻柔的声音:“师兄,以后不要抓海马天麻给他们了,但这些药材名贵,总要留着给需要的人。”
“我只抓了一点,并不多。”许恒看着炉子,背对着远志。
“你的心思我也懂,那些人大可不必放在眼里,他们就是闹着玩的。医馆经营不易,信誉是最重要的,不能让人觉得戚家医馆招摇撞骗。”
“知道了。”许恒沉默片刻,还是要问:“你真的不生气?”
远志想了想:“拿自己的时间做消遣是蠢人,我不会与蠢人生气。”
“可我见你刚才也不高兴。”
远志笑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许恒起身,将蒸笼屉上的药材取下,换了一种放上,往里倒醋,嘴上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数着米粒吃饭。”
远志心下一动,自问自己果真是这样?可许恒这么说,远志却说不好他是本擅洞察,还是特意关注了自己。她回头想要看一眼许恒,却只看见他的背影。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给顾家姨娘看病的时候,觉得行医很好,但我将来又不能以行医为生,有些遗憾罢了。”
“为什么不能?”
远志笑许恒傻:“难道你要我当一辈子药婆,被人说三道吗?”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你自小就有天分,甚至胜过男子,连宋仁贵那样小肚鸡肠的人都能做大夫,你为什么不能?你也说那些是蠢人,难道蠢人觉得,一个大夫能医好病都没有她守贞洁来的重要,你也要这样照做吗?”
许恒的每个字都说在远志的心上,振聋发聩让她不得不感动,然而,她怎么会不懂,怎么会从没想过,她心里也曾不服过,可这是天下所有女子都要走的路,她一个人凭什么就能撼动呢?她没那样的本事,也没那样的勇气。
她良久答不上许恒的话,许恒也就默默的背着她等。等到鸟过无声,似乎两人都以为那些话被风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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