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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非花——人水草木【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9:22  作者:人水草木【完结】
  问诊过后,巳时过半,庄小姐送走两位,仆妇才将远志的方子送到跟前,一手字娟秀可爱,上面写着——一剂黄芪建中汤,加附子三帖,待几日痛减则可改半日服半贴,病愈可止。
  庄小姐鼻子轻哼一声,其实不屑,信手把方子朝仆妇面前一递:“扔了吧。”躺回榻上,照旧闭了眼,打起了盹。
  而另一边,默默无语的人成了戚思宽,远志瞧出来他心事重重,却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问他:“阿爹,是不是我诊断有误?可是我哪里做错了?”
  戚思宽摇了摇头,仿佛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要说:“远志,你想学医吗?”
  远志忽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我不是一直在学吗?”
  “检药场和看医书都不是真的学,我说的是,像许恒那样学,跟着我,真切地治疗每一个病人。”
  远志停住脚步,她的心竟然生出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触,她才意识到她的心里仿佛一直藏着一捧土,这捧土外包着一卷绛纱,她只看到了绛纱的奇光异彩,却没看到那捧土里有一颗没人忆得起来的种子,这颗种子也能透气,也能受光,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却永远都发不了芽,而此时此刻,那块绛纱因为戚思宽的一句话突然解开了,而她惊喜地发现,那颗种子还活着。
  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甚至有些急切地回答:“阿爹这话可当真?”
第八章
  戚思宽终究是有点后悔了,可话已出口,他又不忍心扫女儿的兴,看到远志拉着闵婉高兴得像要高飞的小鸟似的,他怎好意思对她说:女儿,要不我们算了?
  该怎么办?大丈夫一诺千金,可是现在摆在眼前的不是千金,而是江州人的闲话,那可比千金还可怕,赔了千金不过是穷,可别人的闲话你却不知能说到哪里去。
  戚思宽进退两难,踌躇来踌躇去,抱着挨骂的心还是要找闵婉。
  闵婉见他一副进退两难手脚不知放哪儿的怂样,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阴阳怪气:“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戚思宽傻呵呵赔笑,双手捏上闵婉的肩:“好夫人,我离了你本就不行。”
  明知是哄她玩的,却还是受用:“你也就有事才会想起我……”
  “怎么会,怎么会。只是,远志这事儿……夫人你看……”
  闵婉早知道戚思宽心生退意,一句话就把他噎在原地:“你别给她泼冷水啊,你看她今天多高兴。”抬头与戚思宽对了一眼,仿佛在骂他笨:“你这脑筋啊,只会医人,不懂变通,你看人顾家姑娘头一次上门来是什么样?”
  戚思宽手一滞,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夫人是说,让远志换上男装?”
  “不仅是男装,你也得在外就给远志换个称呼啊,就说他是你兄弟家的儿子,特来跟着你学的,不就得了?我们就抵死不认,你在,许恒也在,谁敢胡说,就对他不客气。”
  戚思宽心口郁结顿舒,果然还得是夫人聪明有法子,真是家有一宝,低头瞧着闵婉的圆脸,都可爱了几分,忍不住俯身照着闵婉的脸颊就是一亲,又赚了闵婉好几爪子的拍打。
  翌日,远志瞧见闵婉手中的男装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这个人常喜欢用最坏的预期迎接所有事,甚至已经做好了戚思宽反悔的准备,为此也是一晚上心突突跳,生怕好不容易有的念想又要落空。有了这样的心思托底,现在不过是让她换上男装,她都够满足了,满足到有点想哭。
  渐红的眼眶落在闵婉眼里,怎么心疼都不过分,不由得把声音都放软了,将昨晚与戚思宽的打算都交代了一回。
  母女俩说话的当儿,戚思宽环顾女儿简朴的房间,一点骄纵的摆设都无,低头一看,桌上还摊着远志的笔记,里面记着她所有的诊案,病人有她自己,有茯苓,有织罗,有顾家的姨娘,但凡雁过之人皆一一记下。她学着戚思宽的仔细,甚至比他做得还好,令戚思宽看入了神。
  远志这样懂事,戚思宽看在眼里,可心里是酸苦多于欣喜。
  一个懂事的人,总有必须学会懂事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往往都带着牺牲。
  远志才及笄,甚至都没得到过什么。
  “阿爹。”远志轻声,思绪终于回来。
  远志这才发现戚思宽戚然的神色,她紧张起来:“怎么了?”
  “没,没怎么……远志,这两日去找许恒把医馆的诊案都看一遍,务必熟记,但凡不明晰之处,就问许恒问我。”
  戚思宽此时凝噎,千百句叮嘱和爱护在嘴边,却说不出来,挤出了公事公办。
  江州人道戚家医馆来了个玉面郎君,站在戚思宽身后,和许恒一样。戚思宽叫那玉面郎君阿元,再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医馆东主的侄子。也有那好事的闲人找来,却看着阿元光看光记,不爱说话,真是不好玩。
  有些人说,那就是戚家的姑娘,又有些人说看着不像,总而言之,是玉面郎君来了,就忘了妙手女医,不变的是戚家医馆络绎不绝。
  更没人知道这一局终了,比远志更高兴的是许恒,往常他跟着戚思宽,夙兴夜寐,学医便是单纯的学医,要挨骂要做活,每天都是一样的,然而远志在,日子不同了,好像每阵的风都是暖的,每次的雨都是清的,每天江州的桂花香都是为了他才有的,即便是清晨的寒冷都变得温柔了,一切会伤到他的都不再是锋利的。
  他给远志讲复诊的诊案,替她回答戚思宽偶尔尖锐的提问,帮她挡住那些好奇的人,一件件都是他轻快的心教的,他更喜欢看远志专注的样子,微蹙的眉下一双灵动的眼睛,紧紧抿着的嘴唇里时常会冒出的巧思。一想到往后日日都会如此,他便无心再去关心更长远的未来,仿佛眼前的就已经足够填补他十几年的孤独和苦涩。
  可他却不敢让任何人看出来,他害怕那些人会说,那个卉萝巷的弃婴果然心术不正,图谋戚家的家底。他不想让人看轻,尤其不想让远志看轻。他甚至不敢看远志的眼睛,生怕被她捕捉到自己的幸福。
  直到医馆来了一个叫庄达的病人。
  远志在医馆见到庄达的时候,两人都不由愣了一下,这一愣是点通了灵犀,说明彼此都记得,区别在于,庄达展颜,无需瞻前顾后,他什么都不用说,光这一笑就让远志不知所措地闪躲,像是做错了事被抓了现行。
  她没出息地偷偷躲开,想要掩藏在许恒身后,许恒的高肩挡住了半张脸,却没挡住她红了的耳根。
  庄达坐在椅子上,掀起裤脚,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腿,余光里瞟见了远志东躲西藏的脑袋,寻常说:“大夫,我的脚脖子疼,已经疼了三天了。”他的眼睛望着许恒,声音洪亮足够让所有人听见。
  “三日前可曾受过外伤?”许恒例行公事。
  “蹴鞠伤了。”话说的可怜,眼角向远志那儿一飞。
  远志背着他听见,一算,哪里有什么三日外伤,早过了,于是确准了他要来找事,心都悬了起来,唯恐他口无遮拦。
  许恒搬起庄达的腿挑痛处轻按着,也没伤筋动骨,脉象平顺,听那声如洪钟,可见中气也足,分明是比他还健。许多人疑神疑鬼疑病症,不开点方子不罢休,这公子看上去非等闲,也不会计较几斤几厘,想来也是来凑玉面郎君的热闹,人也见到了,哄哄就回去了。
  “阿元,开五日的伤骨贴来。”这是他常用的招。
  庄达剑眉微挑,一下就听出许恒语气里的温柔,那种近乎于近乡情更怯的意思,他心虽粗,但了解男人,他知道当一个男人对着另一个人如此轻柔小心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原来是这样,他心想道,不由多看了许恒一眼,细细打量,远志的身影在背后匆匆而过。
  有点儿意思。
  “这是你们新来的小大夫?”庄达明知故问。
  “嗯。”许恒并不多话。
  “是哑巴吗?怎不说话?”
  许恒下手一重,庄达嘶了一声,他也不回答,心想你管她新来旧来:“好了,拿着膏药回去贴五日。”
  “五日就能好?”
  “你年轻力壮,五日都算多了,三日就该不疼了。”
  庄达本还想多问几句,碰巧此时远志提着扎好的药膏送来,想要递到许恒手里,早一步被庄达抓了正着,他手一伸,顺势就从远志手里将那捆膏药抢来,似有意若无意,擦碰到了远志的手,吓得她一哆嗦,差点弄掉了手里的药。可即便这样,仍不见庄达面上波澜,也不懂是故意的还是不是,结果还是那双笑眼泄露了他要说的秘密,分明在讲后会有期。
  许恒挡在远志面前,没好气:“没事可以走了。”
  庄达笃悠悠起身,一旁的小厮替他抚平了裤脚的褶,煞是不屑地扫了许恒最后一眼,嘴上说着多谢,起身行了礼,摇摇头,抬脚就走。
  看破了把戏,戏里的人再装可就无趣了。
  远志直到他真走了,才终于松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装得像不像,总之是埋头忙着手里的事,没人问就当没发生。暗地里不知为何,又怕庄达再来,又怕他再也不来。
  有些人就是如此,不顾及别人,所以才总能让少女的心悸动。
  远志刹那间要叹糟糕,她分明是最讨厌庄达那样的人。
  且说庄达走出医馆,可谓是从头到脚都得了一个神清气爽,哪有什么跌打崴脚,健步如飞畅快得很,小厮昌二跟在身后,简直要用跑的。
  “少爷,少爷!您脚还伤着呢。”
  “好啦!”
  “啊??”昌二手里还提溜着刚买的药膏,戚家医馆有那么神?捏两下就好了?
  “那这还要吗?”昌二晃了晃手里的膏药。
  “给你了。”
  “啊??”
  也不管昌二听没听懂,反正庄达是照样兴致冲冲地往前走,面前一路灿阳,正是时光正慢的时候,不就是留给他赏的?
  昌二拖拖拉拉跟在后面,此时烦的是另一桩事,老爷吩咐的是让他看住少爷用功读书,以待这一年的乡试,且看现在少爷还是一样贪玩的性子,他怎看得住?别说熬到乡试,恐怕过几日老爷考起少爷功课,都免不了他的一顿打?
  昌二犹豫起来,他本就老实,脑子转不过弯,想来想去,凭他也只能想到庄大奶奶。
  可是要先问问庄大奶奶,若是大奶奶出面,或许还能镇住少爷?
  他可不知,就是因为他这张嘴,差点就将庄家的天都翻了。
第九章
  庄达是在书院的时候被庄府的管家叫走的,管家只和陈洵说家有要事,需少爷速回。他还奇怪,只当家里真有大事发生,如此火急火燎,心下还焦急几分,可一回庄家,径直被领到老爷书房,面前大奶奶,庄小姐都在,再见老爷的脸也虎着,就知道有几分不妙。
  冲庄小姐递眼色,探听个吉凶,庄小姐眉头紧蹙,轻眨杏眼,偷摸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不要乱说话。
  庄达思来想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做错了事,平白无故闹值得这么大阵仗。
  又听见庄老爷咳了一声,呵他:“孽子!让你出去读书,你都在外面胡混些什么!”
  庄达还以为是与明德书院的蹴鞠一事,心想这都多年老黄历了,还翻出来说做甚?
  “阿爹别冤枉我,我何曾在外面胡混?”
  庄老爷拿过面前镇纸就要砸,终究镇纸没脱手:“你还狡辩!”
  “老爷要打要罚,给个痛快话,有凭据就说凭据,没有凭据就别想诈我!”
  “你!好!”庄老爷背过手踱步到面前:“那你倒说,你不读书跑去戚家医馆做什么!”
  庄达一个眼刀刺向昌二,那昌二吓得都抖了起来,头都不敢抬,就知道是他告的密。庄达气却不急,狡辩:“自然是去医病。”
  “呵,医病?什么病?”
  “跌打肿痛,伤筋动骨。昌二那儿还有医馆开的药方。”
  庄老爷横眉,脸上已看不出大怒,却说:“还不老实。那我倒要看看,你这健步,到底是哪儿有的肿痛!来人,摁住这个孽子,给我狠狠打!”
  家丁倏然间就围了上来,庄达见要来真的,惊得后退两步,庄大奶奶舍不得肉疼,上前攀住老爷,央求:“老爷,三郎不过是一时贪玩,他只是懈怠了一天,你何苦这样折磨他!”
  庄达也是个不会服软的,非要展一展自己的逆鳞:“老爷是哪里受了闲气,要撒在我的身上,反正在老爷眼里,我连圣贤书上的一行字都比不过!”
  庄老爷反笑:“凭你也配自比圣贤书,既你自己提了,更要罪加一等!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
  他们父子俩如此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次两次,庄达也不怕家法伺候,庄老爷瞧唬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让家丁下手更重。庄达被按在长凳上,眼看家丁的板子就要下。
  “不能打!”庄大奶奶护住庄达:“再有几月就乡试了,达儿有万般错,让他思过,罚抄都可以,老爷要的是悔过,只要达儿悔过了,何必动刑,庄家对外总说要讲情讲理,怎在自家身上反不遵循!”
  “他这个样子,就是败在你平日过于宠溺,你如今还有甚可说,快躲开!”
  庄小姐也看不下去,直劝庄达:“好弟弟,你就实话说了吧,何苦遭那不明不白的罪?”
  庄达心头一紧,抬眼发觉庄老爷并没有捕捉到堂姐话里有话,扭头警视了庄小姐一眼:“我庄三郎不欺暗室,从来都说实话。我知老爷向来瞧不上我,任你教训我,我受着就是!阿姐你别管!”
  这话说得让庄老爷,庄大奶奶都一阵心寒,大奶奶一阵委屈,旋即眼泪就逼了出来,庄老爷更恨孽子体统全无,也来不及想别的,手一抬,捏着的镇纸就已经直挺挺砸在庄达额头上。
  庄达痛叫一声,额头渗出一道血来,顺着眉骨一滴滴流下,连两边的家丁都傻了眼,从没见过庄老爷如此动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怕他们下手一重,到头来父子和睦了,挨罚的还不是他们,毕竟人家是父子俩。
  眼见是难以收场,庄小姐也不及思索太多,用帕子按住庄达的伤口,心疼不已,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三郎是喜欢戚家的姑娘!”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傻眼了。
  静得让庄小姐怵了,覆水难收,索性将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三郎是想见一见戚家姑娘,所以才会去那儿。老爷别怪他,男女之事,三郎这年纪本也寻常。”一句话断断续续,眼睛还不忘瞟着庄老爷。
  夫妻俩措手不及,面面相觑,上了头的火气倒是压下去了,只是浮上来的不知是不是喜。
  三郎放纵骄狂,忽然之间动了男女之情并不是坏事,大丈夫成家立业本也是庄大奶奶一直的心愿,可偏偏他看中的又只是个医馆的姑娘,就怕他此番也只是心血来潮,若再落下个风流成性,漫漫仕途恐怕再难踏出一步,将来步步都错。
  庄达见老爷动家法的手迟迟不落下,干脆顺势而上,讨好道:“阿爹,戚家姑娘堂姐也见过的,为人稳重娴静,绝非俗艳轻浮之辈,阿娘只要见她一面便也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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